克萊瑪吉安行走在薩爾巴德的破敗街頭,腳步便與周遭的諸般人眾一同,急促而不安。大戰方息後的城市,不見多少希望之芒。那一副副面容烙印在他的心底。
為什麼?
每當有智之者臨受無妄之災,便多半要如此質問。
信眾將此質問投予上蒼諸神,不信者則大聲質問著寄命於其的上君與守護者。
他不禁猜想著,吉埃伯的人又是如何呢。
在那意圖憑一己之私,將逝去榮光強加在今人之身的所謂「神」消逝以後,這些飽受戰爭之災所苦的人們,會如何面對呢,會如何發問呢。
然而,他此刻卻無法將這份疑問放在第一位去求證。他的心強烈鼓動著,擔憂著他短暫駐停於此時,所結識的那些友善之人。他們多半仍且幼小。
克萊瑪吉安甚少將祈求寄諸於超然於上者。因為他深知「祂們」早已無從介入凡世。不似那些個空擁超然之力卻無超然之心與超然之智的所謂「神」者:克萊瑪吉安所知悉的「祂們」,正是為了避免今日這般的浩劫,波及至那些無力聲張己心、捍衛己身者,才會在那亙古之時便隱入無可企及之境,滿懷希望與悲慟的俯瞰世間,僅僅留下如他這般的造物,作為最後的援手和禮物。
搖搖頭,精靈將那份情緒壓入心底,化為虛無。一切的怪責和斥罵皆已無效。
他加快了腳步。
「庫、庫庫拉瑪安——」
命運終究遂了一次他的所願。
在那曾經的「警備小隊集訓地」,聚集了的受難民眾之中,他找到了心心切切所欲尋找的。
年紀最幼的安瑪拉三步併兩步地奔躍而來,撲向了略為歪掉的方向,但隨後便被克萊瑪吉安的長臂勾進了懷抱中。小女孩嗚噎抽泣著,將鼻涕和淚水抹在了他的胸甲、脖頸和臉龐上。
而後是年紀最大、身材卻最嬌小的赫珊,那對鵝卵石般的赭紅雙眸瞪的老大,彷若發現自己從現實走入了夢境。雙手一鬆,滿籃的針織品和罐頭摔滿一地。先是躊躇地踏出幾步,而後是快跑,最後也幾乎同樣是撲擁而來,避過安瑪拉的淚與鼻涕,將淚水積蓄在了他的另一側頸肩。
身為「揹鍋官」的伊斯法此刻手裡不見那本記錄著自創食譜的筆記本,也不見他視若珍寶的鍋子,手裡牽著瞇著眼睛打量這裡的法賽爾,同樣是一臉不可置信。
而當克萊瑪吉安伸出手時,他便帶著年齡較小的同伴一同衝了過來。用力擠弄著眼睛、不明就理的法賽爾先是害怕著大叫,而後是發出了「哦哦哦哦」的聲音,然後撞進了精靈寬敞的懷抱。
「克萊——摩基安——?」
那細小的聲音穿透了懷裡的、周遭的眾多淒苦哀泣。
克萊瑪吉安抬眼,與那對紫丁香色的眼眸對望著。她黑色的長髮沾染了塵土而顯凌亂,點綴著淺藍色琉璃蓮花的貝雷帽不知所蹤。身上亦不見她所敬愛的偶像裝束,而是一襲破爛開絲、為黃灰土塵掩去原先雪白的長裙。
「妮赫涅姆——妮涅。妳沒事呢。」
最先落墜的,又是誰的淚水呢。
名為妮涅,在幾個月前曾短暫擔任過他「上司」的那位少女,此刻用力吸著鼻子,維持著先前那副警備隊長的尊嚴和矜持,走向前來,輕輕踹了踹伊斯法和法賽爾的屁股,撥了撥赫珊和安瑪拉的腦袋瓜。準備就緒,佔據了最中間位置的少女,嚎啕大哭。
克萊瑪吉安的一雙長臂就像薩爾巴德曾經堅實的護牆,將五人緊緊保護在他胸懷。他的淚水同樣是止不住地滴落著。
「咳嗯——呃。」
不知過了許久,在眾多目光注視下,克萊瑪吉安才鬆開了手,看向他的那位血親。瓦拉林的頭上紮著繃帶,一手吊著石膏,面容身姿都狼狽不堪,但雙目卻依舊精神。另一手在腰帶間尋找著,才發現找不見那支長菸斗,聳聳肩,略顯尷尬的回笑,而後尷尬也變為了溫暖的友善。
「怎麼?別看了。我是個有妻室的男人,和你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那俏皮話語被擊在腰間的一拐子所打斷。瓦拉林的妻子貝瑪帶著一臉倦容現身於他身旁,嘴角帶著勉力勾起卻真誠的笑意,點了點頭。
後來他得知了,破滅降臨之際,狐丘街與周近的幾個街區出現了一個漆黑的身影。那身影與克萊瑪吉安是如此相似。她拯救了瓦拉林,以及瓦拉林所熟識和珍愛的人們——幾乎是所有人。
災禍過後,終究還是留下了一點希望,一些能繼續為之嶄露笑顏的事物。克萊瑪吉安仍舊在為其他無從獲得拯救的無辜生命而哀痛著,卻也真切地因其中所能獲救的而喜悅著。
那之後,王國開始了重建,義勇軍亦即將離開。整整兩個禮拜的時光,克萊瑪吉安盡己所能地貢獻力量,同時也盡可能地陪伴在他的同伴與這些友善之人身旁。
「所以,艾薇陶爾又離開了。」
臨行前夜,克萊瑪吉安哄睡了五位纏在他身旁的少年少女們,並在他們的額間一一印下了告別之吻。
他與瓦拉林來到了倖存下的裁衣店二樓,靜靜分享著一壺現在估計已不存在的國家所進口的咖啡。
「對。她知道你的存在。」瓦拉林說道。
克萊瑪吉安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每當有新成員加入,其他人總能夠藉由一種心靈連結儀式而迅速得知。即便在他踏行陰影之道的漫長年月裡,從未見過艾薇陶爾,但對方或許早已知悉了自己的音容為何。
「她有留話?」
瓦拉林搖搖頭。
「她有和你說話?」
瓦拉林點點頭。
「她說:『你變得更英俊了呢,吾子之子。』」瓦拉林笑著,回憶著當時的那幅場景。「那真的不是一個適合祖母見孫子的場合,不是麼。」
倆個人沉默地吹了會兒風。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克萊瑪吉安如此問道。
「嗯?這個問題,我還以為你絕對不會問的。」瓦拉林放下空了的咖啡杯,若有所思。「其實,也就是這樣了吧。把家裡打理好,繼續過日子。」
克萊瑪吉安點點頭。
「你……不考慮搬去阿斯嘉特麼?」
即便曾遭沙兵入侵,但眼下估計仍舊是雙足所能及之處,最為安全的地方了。
「你這個問題,也打算問過他們和他們父母還有其他留下來的人一遍麼?」
克萊瑪吉安沉默了。
瓦拉林從椅子上起身,掏出一支用免費裁衣換來的菸斗,咬上嘴,填塞起菸草。
「克萊瑪吉安,你還不曾好好見識過吧。我所居住的這片土地,和居於其上的人民。」
確實,即使有過幾次駐留,但克萊瑪吉安未敢稱自己已經充分瞭解了這片大地和她所哺育的子民。
沉默。
而後還是沉默。
克萊瑪吉安沉默地望著瓦拉林,對方則努力地在點火,嘴裡罵咧咧的,甩去又一根火柴。
他起身,伸出兩指在菸鍋摩梭,直到上頭白煙騰起。
瓦拉林這才滿意地吸了兩口,噴吐出了一個煙圈。
「……我要說什麼來著。」
「……我想,是一段富含智慧,昭示著勇氣,激發人心中熱情的談話?」
瓦拉林轉身,一臉詫異地抬眉,「我看起來像阿貝爾王嗎?」
克萊瑪吉安張了張口,又闔上。
「……好吧,年紀大了,真的忘了。總而言之啊,克萊瑪吉安——」瓦拉林將菸斗伸向了那天穹。
沉默。
「哦——該死的被遺忘諸神啊。咳嗯。總而言之,這片土地和人民,以前在沒有諸神的時候,也好好的在這黃沙枯土裡成長茁壯了起來。如今我們擺脫掉了那個混帳王八蛋,以後也會再一次地成長茁壯。你就等著好好見識吧,克萊瑪吉安。」
「總有一天,等到這股風暴完全過去的時候,世界將重新見證吉埃博的美麗與堅毅。屆時,你可要再來這好好接受我的款待呢,我的血親。」
克萊瑪吉安微笑著,伸出了手。
兩隻手相互握住了對方的前臂。
「我會衷心期待的,瓦拉林吾友。」
願星光照耀在你等夢境,願希望之光長映在你等雙眸。
願勇氣之炎永不熄止於你等心中。
命運啊,若你能再次遂我所願,
且讓我的劍刃永不斷折,直至風暴終於消散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