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有些低落，我看著托盤上兩大包袋裝液體，一袋寫著「營養液」，一袋則是「組織液」，稍呈彎曲狀的指甲從方便抓握的孔洞伸出，該剪指甲了，但我不喜歡，每次剪指甲都會流血，沾得連身工作服點點紅漬，而穿著髒污衣服便不能進到核心區域。

　　髒衣服丟進洗衣機是很方便，但如果時間沒有算好，可能隔天交班時會沒有衣服穿，這樣反而更麻煩，之後一定要找時間多買個兩套，應該把這點提醒刻在手臂上，畢竟發薪時總會忍不住選擇並列在一起的餅乾罐頭。

　　煩。

　　這幾天天氣變化大，鼻子比平常還乾，地下通道有股奇怪的霉味，古代遺留下來的通道改建，通風設計沒有一併改良嗎？是說在這裡這麼久，我從沒搞懂過這座基地的所有路線，探索組都是些不可靠的傢伙，在訓練機構裡不受控的幾乎都送到那一組去了，要重新繪製地圖也辦不太到，我們的技術還沒到位，所以沒見過的路千萬別亂走亂繞，可能前往毒氣瀰漫的地表，也可能通往熾熱地心。

　　規範很簡單，但實際辦到卻比想像中困難。

　　轉角立牌上寫著「請勿在此隨地大小便」，搭配全天候警示播放，但金屬腳架旁明顯一灘黃濁液體氣味刺鼻，我稍稍彎腰，想靠近點確認是哪個不認識字的傢伙幹的，無奈懷中托盤礙事，暫且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晚點再回頭處理，或是讓其他剛好經過又有愛心的伙伴清理。

　　轉彎，繞過轉角便是核心區域大門，門上紅光閃爍，我靠近走道中線讓光線從耳朵掃至腳尖，嗶嗶，顏色轉為鈷藍，厚重金屬左右緩緩退開，從這裡就可以看到正中央透明玻璃的生命維持艙裡，我邁開腳步向前，對著守在艙門基座旁的同伴點點頭。

　　大概是新來的，沒見過，他的耳朵尖又長，有塊黑色胎記橫跨過半張臉，長得和我完全不一樣，聞起來也相差很多，我們真的是共同祖先的後代嗎？他目光充滿熱情，伸手接過托盤，年輕的象徵，我則兩手捧起液體包，咧嘴呵氣示好。

　　核心區域不准交談，深怕干擾主人心神，因此他也只能點頭回禮，轉身，修長身影就像根挺立的長竹竿，幾年前的我大概也是這樣？我不知道，繞到生命維持艙之後，營養液和組織液都要見底了，我看看時間，三分鐘後是最佳更換時機。

　　艙門面對的方向懸著台巨大螢幕，紀錄主人腦部活動，今天仍然是不太順遂的夢境嗎？明明在夢中有著無限可能，繁如星辰的機率分配和與眾不同的豐富世界隨著夢起夢滅，但主人總是過著差不多的生活：前一世擁有足球天賦，差點能替國家出賽，最後卻為了家庭放棄夢想步入中年；再前一世出身小康，為了追尋愛情犧牲一切；更前前世放棄從戰亂中得利，只為了守住他那窄小破碎的土地；而這一世就只是個平凡上班族，住在後中古世紀的擁擠公寓裡，那公寓像蜜蜂的窩，是變相壓榨的擁擠監獄，主人無奈歸無奈，似乎還是樂在其中。

　　也許無法真正理解，正是我族跟人類的差異吧！

　　快到他的睡眠時間了，畫面中的第一人稱視角爬上床，輕拍了兩下床面，撲通！細長前腳後接微微顯出肋骨的精壯軀幹，再來是還不足以長時間支撐全身重量的後腿，一襲深灰毛皮油亮，不僅只認得，祖先的形象深深烙印在我們每個心中──不得提起其尊貴真名的存在，我們的源頭，我們的偉大共祖。

　　主人正在說著些什麼，螢幕不支援聲響音效，所以什麼都聽不見，只能透過共祖半夢半醒卻滿足的表情來猜測大概，他的五指撫摸共祖的頭頸之間，共祖蜷縮成團，狠狠呵了口大氣。

　　真的那麼舒服嗎？我沒有被人類摸過那裡，畢竟世界上再也沒有其他人類了，但主人似乎很常對共祖做這個動作……至少在他那個古早年代這麼做是常態，我猜是某種建立關係的儀式，接下來是最後的擁抱與親吻，這一幕早已在螢幕上見過無數次，伸手關燈，躲進被窩，躺成最適合入睡的姿勢，共祖就塞在主人的肩膀與臉頰之間，感受平穩溫熱鼻息。

　　晚安。我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說，生命維持艙同時發出細微卻持續不止的惱人高頻提示，拉開背蓋，原本飽滿的兩大袋包裝現在空空如也，抽出塞入連身服口袋，再將營養液和組織液各放進專屬空格之中，推進嵌合，喀。

　　刺耳聲響嘎然而止，任務暫且結束，接下來只需要好好守候，直到液體用罄，下一位伙伴前來交班。

　　和之前一樣，主人很快便進入夢鄉，上一次值班從螢幕上看到的是全球電影大獎頒獎典禮，這次則切換成校園場景，古典、老式、沒有任何高科技，符合後中古時期的環境背景。

　　在那個古老年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誰也說不準，只知道留下了各式各樣不同版本的傳說，像是核子戰爭時的生物科學家、外星人入侵時的談判人員、滔天巨浪席捲時的潛水夫、地殼反噬時的滑翔機教練、或是死亡疫情爆發時的無業宅男……無論主人在當時是什麼角色，後續發生的事情我們全都熟悉得不得了，我們成了主宰這座星球的種族，遵照共祖留下來的遺訓，讓主人得以靠著這種形式永遠活下去，作夢、作夢、一層又一層、一遍又一遍、永遠不會衰老、也永遠不會停止。

　　或許不該這樣想的，可是，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主人這種狀態還算是活著嗎？如果有一天主人醒來了，發現時間已經過了將近萬年，又會有什麼反應？而在主人不斷輪迴生滅的夢裡頭，那些純粹因夢境應運而生的所有生命，大概從沒想過自己只是如此微不足道、隨時會因為驚醒或進到下個夢鄉而消失殆盡、不留一絲痕跡的存在吧！他們可能也有著過剩的自我意識，關注著身邊或大或小、嚴重或是無關緊要的事物，然後試圖開口社交、建立人際關係、構築家庭、繁衍後代、追尋目標、成為更好的……我不敢繼續深入探究，這樣只會推導至那些不被讚許的方向──可是，開始產生這些看似多餘的思想殘絮，應該是我們這個種族又更加進化的象徵吧？

　　我搖搖頭，拍拍臉頰，從另一側口袋掏出兩塊小餅乾偷偷塞進嘴裡，胡亂咬個幾下便趕緊吞嚥入肚，這樣是違反規定的，但只有這樣能暫時阻止腦袋瓜轉啊轉啊轉啊轉啊，我知道我有哪裡跟其他伙伴不太一樣，可能不值得一提，也可能至關重大。

　　索性爬上了維持艙底座，主人呼出的氣息一陣一陣，白霧時濃時淡，像科幻電影裡的潮汐般沖刷著看似年輕、卻比所有一切更蒼老的臉龐，幾千年前共祖便是坐在地上，抬頭仰望這張臉孔的吧？到底是怎樣深厚的情感和執著，才會使共祖決意讓主人永遠活下去？

　　這已經不是這個時代的我們可以理解的事情了，基於共同意志上對他的尊崇，我並不討厭主人，但也不會想要有更進一步的情感交流，但是對他們來說──我扭過頭，夢境中的主人和共祖一起在沙灘上奔跑，時不時能瞥見後中古世紀的部分學生衣著以及共祖身上顯眼的紅揹帶，跨過碎石與貝殼，閃避木條與塑膠垃圾，他們拍手踏地，甩著舌頭搖著尾巴，不能夠只用歡樂這個詞彙來形容，是更加原始、打從心底深處顯露而出的強烈情緒，而這樣的情感現在也已經無法再次重現了。

　　玻璃艙裡有些許動靜，我知道人類咧開嘴露出牙齒再配上瞇起來的雙眼是高興的象徵，深陷睡眠中的主人時不時半揚嘴角，牽動眼角和鼻翼，像是低聲碎唸著什麼，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表情和剛剛螢幕上共祖入睡前的心滿意足極為相似，就像兩張臉疊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差異。

　　眼眶裡忽然一陣濕潤，聚積在眼球下緣，我們並不是會流淚的種族，我怪怪的，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從維持艙基座上跳開，我一屁股坐在側邊地上，試圖讓自己分心。

　　核心區域裡沒有其他多餘東西，只有那台大螢幕裡的閃爍搖晃相對動感，豎起耳仰起頭，畫面中的主人正掏出卡通骨頭形狀的零食，一塊一塊餵給共祖吃，吧喳吧喳嚼啊嚼，我忍不住從口袋裡翻出所有偷帶進來的小餅乾，外型剛好和他們的一樣，只是顏色更多，五彩繽紛。

　

　高舉過頭然後放開，餅乾落進嘴裡，聲響迴盪碰撞，吧喳吧喳吧喳吧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