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遠遠就看到法蘭克蹲在鄰居家褐色狗屋旁,不知道在做什麼。他覺得很新奇,因為那傢伙和鄰居一向沒什麼來往。
「大哥哥!你在做什麼?」阿爾踩著短小雙腿,趴達趴達小跑步湊過去看。
「放學啦?」法蘭克撇過頭,露出招牌陽光笑容,那種笑容是服飾廣告上的金髮男模才會有的。
看著對方用手上一塊煮熟的肉餵狗,阿爾更好奇了,他把身體靠在白色的木製圍欄,腳在後面踢著踢著。「你買肉給牠吃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波森阿姨這隻狗可是大有來頭,牠是血統純正的義大利扭玻利頓犬,長得快跟匹小馬一樣高。據說是從小狗開始養,等到他們搬遷的時候一併從海外帶過來的,這家人都是歐洲移民。狗吃肉的樣子十分豪氣,咀嚼時面無表情,兩邊臉皮不斷左右顫動;眼睛無神地睜著,並非呆滯,而是散發出強者的從容,彷彿沒有人搶得走牠的食物。
「那是波森阿姨的肉啦,我怎麼可能特地去買。」 法蘭克若無其事地說。
「他們全家出去玩,所以才請你幫她餵嗎?真會使喚人,一定額外給了你什麼好康,不然我記得你也沒這麼好心。」阿爾似乎沒聽懂對方的意思。
所以法蘭克直接白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說,這塊肉是從波森阿姨身上割下來的。」
阿爾恍然大悟。 「什麼!那,那她人呢?」
「和阿布叔叔一起被綁在屋子裡,吃了安眠藥正睡著呢。」法蘭克頭一偏,拇指朝後方兩層樓別墅比了比。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小學生聲音顫抖,好像有點被嚇到。
法蘭克嘆了一口氣。「了解為什麼之前,你對於狗狗的靈性有什麼看法?」
阿爾站開了一步,手放在下巴上並沒有思索太久。「很多忠心的狗狗都會救牠的主人,我之前聽過有人說,有一條狗衝入火場救出哭鬧的嬰兒;有一些狗會守在主人的墳前不肯離開,還有,恩,還有……」
法蘭克揮揮手,示意他不用再浪費腦力回想。「那麼你覺得,牠們的行為代表著什麼呢?」他邊觀察大狗咀嚼食物,邊微微皺眉。
「那還用說!狗狗有靈性,忠於自己的主人,會捨命救主!」阿爾這次的反應很快,他可不想被別人瞧不起。
「不過牠現在正在吃自己主人的肉。」法蘭克維持蹲姿轉過頭,露出銳利的目光。
阿爾臉上露出被將了一軍的表情,後退一步。事實明擺著,自己卻沒有認真面對!或許是還沒準備好要怎麼審視這個問題吧,畢竟他喜歡狗,對於這種動物的忠誠度有良好印象。
「我必須承認。」法蘭克舉起食指說明。「在你出現之前,先試過直接拿生肉給狗吃,狗不肯吃。直到我走進廚房,把肉煮熟再拿了出來,狗才把肉吃掉。」
阿爾大叫一聲,彷彿看到支持自己論點的契機發光。「是阿,就是這樣!因為狗具有靈性,嗅覺又那麼靈敏,不會吃自己主人的肉,除非你把肉煮熟。肉類一旦煮熟,原本的氣味消失或改變,無論原本長在誰身上都分辨不出來!」
法蘭克點點頭,放鬆雙腳坐在草地上。「這是很好的推論,但是你可知道,波森阿姨每次餵狗都用煮熟的肉,有一天你忽然用生肉給牠吃的時候,牠肯定不吃的。我剛才也試過,從冰箱拿出一塊沒煮過的雞胸肉出來,狗也不吃。」
阿爾嘆口氣,緩緩地跺了幾步後,在法蘭克前方的草地上坐了下來,放棄了爭辯。狗已經把肉吃光,慵懶地趴在狗屋前動了動鼻子。美國西岸的夕陽被欄杆切成一條一條不連續的光影打在身體上,陰影的地方涼涼的,而照著金光的地方卻很溫暖。
過了一會兒,阿爾悶悶地說。「所以你的結論就是要告訴我,狗根本沒有靈性,我所相信的都是小孩子的幻想對吧?」他故意把「小孩子」三個字加重語氣,因為一向不喜歡別人那樣看待他。
法蘭克瞥了他一眼,忽然笑出來。「不不不,你的競爭意識怎麼那麼強,我並不打算這麼做,畢竟自己家裡也養了條狗。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要在辯論中駁倒你的意思。我覺得問題可以從兩個角度去看,如果狗『有』靈性,那麼情況會是怎麼樣?另一方面,如果狗『沒有』靈性,那又會是怎麼樣?看你要相信哪一個。」
阿爾看著比自己大七歲的人,覺得這話有點深奧,不知道這之間有什麼差別。
「如果狗『沒有』靈性,事情比較單純,牠吃主人的肉就像吃任何其他肉類一樣,沒有差別;牠保護主人的行為可以解釋為保護自己的長期飯票,為了得到獎勵、贏取更多食物,牠也有可能捨身護主。」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下來。「比較麻煩的是,狗如果『有』靈性的話,會怎麼樣?」
阿爾不知不覺把身體更向前傾。「你是說……如果狗有靈性,但是仍然吃下自己主人的肉?」
法蘭克再次點頭,表情嚴肅。「暫且把靈性定義為,擁有類似人類的情感,這樣解釋比較方便。如果狗會思考,牠所度過的日子是怎麼樣?我們看見一條乖狗狗陪在人類身邊,因為有人陪牠玩而開心,因為被撫摸而愉悅,為了食物期待每一天。不過,成為乖狗狗之前,受到的打罵教會了牠各種規矩,同時也在心中留下傷害。牠知道人類比牠強,要取悅他們才有肉吃,牠甚至發現人類喜歡看到自己的寵物快樂。」
阿爾聽著這些話,覺得心理不安,稍稍側臉看了那隻狗,狗也看著他。牠身體的側面因為呼吸而規律鼓脹著,臉上層層疊疊的皺褶似乎把真正表情掩蓋起來。
法蘭克站起來望著遠方。「牠主人的肉被割下來煮熟,證明了我比他們更強、更可靠,也願意繼續餵食。那麼這隻聰明狗,是否願意把我當成牠的新飼主呢?」與其說是發問,他更像在自言自語。
此時,兩抹閃耀的光圈從地平線慢慢浮出,那是一台載著四十五英呎貨櫃的綠色大車,隆隆引擎聲緩緩震動著空氣。
而馬路另一邊,哈雷摩托車悠悠哉哉地騎過來。波森阿姨的住處剛好位於斜坡上,彎道幅度頗大。
機車騎士的半罩安全帽底下,露出墨鏡和小麥色大鬍子;黑色無袖襯衫旁,手臂肌肉使紅玫瑰紋身更顯飽滿。他是後方街區的居民,載著什麼東西準備回家,看那嘴型可能還吹著口哨。
美國人雖說是「白」種人,但若靠近看,皮膚常常會有詭異色斑。觀察他們的臉更是不得了,鼻子奇形怪狀,眼角裂口極度不協調。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法蘭克自己卻有一半這種血統,他小時候因此自殺過。
男人風塵僕僕地經過木頭欄杆,瞥一眼法蘭克,後者的頭髮被風吹亂,正好遮住臉,讓人看不見表情。因此這個騎士並沒有察覺什麼異狀,目光又轉回前方。那瞬間法蘭克一個欺身,蹲下來,碰觸大狗的屁股將牠往前推。「去吧,黑色閃電!」
那隻狗當然不知道自己被取了這麼個名子,但是牠瞬間會意,撞倒欄杆,朝著機車騎士張嘴虎撲。低沉有力的咆嘯聲劃破天空,男人的哀號混著輪胎打滑激烈的呻吟;哈雷翻倒後平貼地面磨擦,柏油路弧形冒煙的刮痕將人影送到十公尺之外。當他稍稍挺起身體掙扎,想要搞清楚狀況,方形大車的陰影立刻淹沒視線。
尖銳刺耳、不肯熄滅的喇叭聲是這場驚魂秀的最終旋律。騎士頭顱在貨櫃車底下扭轉了超過三百六十度,爆出的眼球最後看向法蘭克和那隻黑色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