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補習班的規模超乎我的想像,數百人擠在壅擠的教室、黑板總共有三面、專門負責擦黑板跟錄影的工讀生……除了這些,課程內容倒沒什麼特別的。
即使沒什麼特別的,蘇晴心仍全神貫注在台上的講師,孜孜不倦地在格子筆記本上抄寫筆記,右手指間同時夾著黑筆、藍筆跟旋轉蠟筆。
成績優異,熱心公益,樂觀開朗──客觀而言,長相也挺好看的。
總之,完美無缺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我意識矇矓地盯著這樣的她,沉浸於暑假症候群引發的疲倦感……回過神時,三小時的課程已經結束。
蘇晴心一邊說著:「彥、世、兄──下課了喔。」,一邊把把修長的食指戳進我的臉頰,像鎖螺絲似地轉呀轉的。於是我緊握她的手指,輕輕向外一折,讓她惡作劇成功的笑聲變成「啊啊啊啊。」的哀求聲。
雖然最近正嘗試著接受蘇晴心的善意,不過……她的哀嚎聲仍是我最喜愛的聲音之一。
經過這些小插曲後,我們隨著下課人潮離開建築物。原以為蘇晴心會直接回家,但她逆著人流,帶我往車站的反方向走,街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
「妳要去哪裡?」
「哼哼……彥世兄,你知道台北除了補習班,最多的是什麼嗎?」
蘇晴心不知為何一臉得意,把雙臂環抱在胸前,凸顯出雄偉的身體部位。
我的腦袋再次回響起:「是豬喔……豬喔……」,不禁感到陣陣頭疼。
「等、等一下!這個問題沒有嚴重到需要抱頭苦思啦!」
「不……不是妳的錯……」
我甩了甩頭,重新看向像是想安撫我卻裹足不前,在半空中騰著手掌的蘇晴心。
雖然早就知道她的胸圍數值,我卻一直忽視這物品的吸引力。直到暑假期間見到她的泳裝版本、輕薄裸露的夏季服飾、包括現在的短袖制服,我才緩緩意識到它們的危險性。一不小心,視線就會飄過去。
為了不讓真相暴露,我把話題拉回來。
「所以,答案是什麼?」
蘇晴心驕傲地挺起胸膛,制服的扣子看起來相當緊繃。
「哼哼……答案就是──厚德路!」
「……
」
「欸、咦?你聽不懂嗎?」
「完全不懂。」
不懂上下文的邏輯性在哪。
「就、就是那個──把HOTEL的諧音翻成中文就會變成厚德路我想跟你說這裡旅館很多可以好好期待色色的展開動畫不是都這樣演的嗎──我幹嘛解釋自己的梗啊!」
蘇晴心為了自己的千禧年冷笑話大喊大叫,與此同時,我發現一件事:人類是會互相影響的。
如同蘇晴心影響汐歌,汐歌同樣也影響著蘇晴心。成天與汐歌鬼混,害得蘇晴心漸漸往殘念的方向發展。
經過幾分鐘的步行,蘇晴心帶我轉進某條無人小巷。
巷子的兩側是老舊公寓,周圍七零八落地停滿整排機車,只留出勉強能讓機車通行的通道。
數盞路燈光線昏暗、不安定,不知是久未更換還是飛蛾衝撞摩擦燈罩的緣故,它們不約而同發出滋滋聲響。
「這條就是厚德路嗎?」
「不、不要再講那個了啦!」
我似乎滿喜歡捉弄她的,只要見到正向怪獸紅著臉的模樣,心情就會愉悅起來。
但蘇晴心隨即把尷尬收拾乾淨,換上認真的神情。
「我帶你來,其實是想要請你保護我。」
「保護?」
她面色凝重地從書包拿出一把槍,連同包在外頭的塑膠袋塞到我手裡。
「如果等一下發生了什麼事,不要猶豫,直接扣下板機吧。」
「……」
「怎麼了,沒見過真傢伙嗎?」
「不……我見過。」
我接過蘇晴心的「水槍」,不知該作何反應。但拿起來端詳的瞬間,我立刻察覺這把水槍的不對勁,即使包在塑膠袋中,仍聞得到一股刺鼻嗆味。
我回給她不解的眼神,她卻露出得意竊笑。
「是辣椒水。」
「妳哪來這種東西……」
「哼哼,DIY可難不倒天才小晴心呢──好啦,你先去旁邊躲一下吧。」
她不給我多加詢問的機會,把我推到巷底的陰暗處。這裡沒有設置路燈,如果不靠近查看,會是一個絕佳的躲藏處。
蘇晴心露出自信笑容,似乎是對此處的隱匿性感到滿意。
「晴心大人就交給你保護了喔,彥世兄。」
「等等,保護到底是──」
「啊、他來了──就拜託你囉。」
蘇晴心不理會我,自顧自地轉過頭。有個把精悍短髮染成金色,跟我們穿著相同制服,身形高瘦健壯的男學生踏著輕浮的步伐拐進巷內。
而她以堅定的腳步走向光明之處,我遲了半晌才意識到──她要找的人就是這傢伙。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對方也意識到蘇晴心的本意,與她互相對視……對方率先停下腳步,試探似地瞪著這名不速之客。
「你就是蔡龍杰嗎?」
金毛不良挑起眉毛瞪向蘇晴心,眼神中藏著明顯的敵意。因為視線角度的關係,我甚至產生錯覺,以為是我在面對著他。
「妳有什麼事嗎?」
他語帶挑釁地問,低沉的聲音將我從錯覺中拉醒。
「我就直說了──」
蘇晴心沒有絲毫畏懼。她跨過一盞盞滋滋作響的路燈,每道光線都猶如刷白的電視螢幕,阻隔我與她之間的距離。
我不自覺地舉起右手,眼前卻只有一塊掌型黑影遮蓋我的視野,使我無法企及視野後的任何事物。眼前的正向怪獸的剪影在我無法直視之處,一點一滴從指縫間溜走。
然後。
「和我們一起去淨灘吧。」
──她對我以外的人,說出那句再熟悉不過的台詞。
「啥?淨灘?」
「嗯。」
「我確認一下,我們認識嗎?」
「不認識呢~」蘇晴心愉快地回答。
我不確定這是故作鎮定,還是真心誠意。
但是,見到她對我與汐歌以外的人展露這種態度,我的背脊不知為何擅自發涼,雙腿的血液緩緩凝結,動彈不得。
「現在已經會到小巷子裡拉連署了嗎?」
「我、我才不是拉連署的!」
面對蔡龍杰的質疑,蘇晴心用力踩了一下地板,聲音也虛了三分。
對方決定無視蘇晴心,從她身旁繞過。但他往左躲,蘇晴心就跟著往左;往右閃,蘇晴心也跟著往右。
「妳到底想幹嘛?」
「就說了,要找你去淨灘。」
「要是再不讓開,我就不客氣了。」他把手盤在胸前死瞪著蘇晴心,像是在壓抑心中的怒氣。
「別這麼說嘛。」蘇晴心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膛。「我知道你的秘密喔。」
「──什麼秘密?」
冷冽的語氣如同一把利刃,將原本就劍拔弩張的氣氛劈成兩半,離蔡龍杰只有一步之遙的蘇晴心首當其衝。
面對絕非善類的惡徒,不管再怎麼逞強,也無法忍住心中的恐懼。蘇晴心藏在百褶裙下顫抖的小腿即是呈堂證供。
事已至此,說出口的話無法收回。
「……有、有一群人在找你對吧?」
蔡龍杰瞪大雙眼,眼中的情緒被憤怒佔據。
「妳從哪聽來的?」
他向前跨了一步。這時,我注意到他握緊拳頭、肩膀微微聳起。
剎那間,一切開始失控──
我轉開水槍的儲水瓶,衝了出去。
雙腿在資訊尚未傳達到大腦前,就擅自動了起來。我有種預感,這次讓大腦做主的話,未來絕對會活在悔恨之中。
「蘇晴心,閉上眼睛!」
「欸!?」
蘇晴心猛然回頭,但太慢了!我用左手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甩到身後,右手同時把辣椒水大手朝蔡龍杰一揮──他舉起雙臂保護身體。
很好,可以成功──當我這麼想時,眼前突然閃過一道黑影。
下一秒,被打掉的儲水瓶不偏不倚砸中我的鼻梁。雖然廉價的塑膠沒在我臉上留下傷痕,裡頭的液體卻不客氣地在我眼前揮發,刺激我的眼睛、鼻子、嘴巴。
「嗚……咳──咳咳咳──哈──啾噗咳────」
眼淚跟鼻水像是吸滿水的海綿遭到擠壓,無法控制地流出……接著,右手背也開始浮現疼痛感。
他在我灑辣椒水的瞬間打掉我的手,並退到辣椒水的作用範圍外。
「彥世──」
蘇晴心一邊喊著,一邊拉著我到旁邊老舊透天厝,打開柱子上的水龍頭,把我的頭壓到水流下。
強勁的水流掠過我的後腦勺,又從額頭與耳朵後滾下,如甘霖般沖洗著臉上的刺痛感。
轟──嗡嗡嗡──
在汩汩流淌的水聲之外,蘇晴心似乎在大聲喊話,是對我說,還是對別人?我無法分辨。埋在水流中的雙耳只聽得見腦內迴音,世界的喧擾都被隔絕在外。
我隱約感覺到周遭的喧鬧,也許是居民正從陽台看熱鬧,想找到打破寧靜夜晚的兇手。
「────」
身後傳來機車駛離的聲音,大概是蔡龍杰。蘇晴心這次的目標逃之夭夭了。
隨著水流沖洗,臉上的刺痛感慢慢消退。我舉起手轉緊水龍頭,低著頭讓水慢慢滴乾……蘇晴心遞了一塊布給我,我用顫抖的手接過。
「嗚、嗚嗚……」
「……泥在咕什麼?」辣椒水害我便得怪腔怪調。
才把頭抬起來,就見到整張臉皺成一團、泣如雨下的蘇晴心。仔細一看,她制服上的領巾不翼而飛,應該說,被我拿在手上。
「彥……彥世、兄……!」
我還沒回過神,她就「咚」地撞上我的胸口──我傻了一秒才意識到自己正被她抱住。
她的眼淚將我的衣服弄得更加狼狽,柔順的髮絲也在我身上黏得亂七八糟。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回應她的擁抱。
罪惡感……不,不是──再也不是了。
罪惡感的根源是過去的自己,這點已經獲得驗證。此刻的感覺是來自於蘇晴心,不會有錯。
是愧疚感。
要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我的雙頰燃起另一種灼熱感,淚水再度盈眶。
我輕輕拆掉蘇晴心環在腰上的手臂,她臉上的淚水不見停歇。我背對她轉開水龍頭打濕毛巾,自顧自地用濕毛巾蓋住雙眼。
蘇晴心默不作聲跟了過來。
她輕輕揪住我的衣服,在背後監督著我,像是擔心我跑掉似的。
「……」
太可笑了……什麼都保護不了的自己。
不管是過去、現在──大概連未來也是。
如果早知會落得這般田地,我一定會在他們碰面之前,就帶著她遠走高飛。在問題發生前,就讓它不曾存在。
如果我當時不堅持無謂的自尊。
如果更加積極面對自己的罪惡感。
如果打從一開始,我就回握她伸出的援手。
甚至──我偶爾會這麼想。如果前一晚,我就將捕夢網吊飾掛上書包,是否就能將此刻此事過濾在網上,使它不曾發生。
可惜,世界上所有的「如果」,都是在後悔之後,才不負責任地站在未來嘲諷過去,使自己椎心刺骨。
我早就知道了。
人生沒有開心的事,如果有,也僅僅是白駒過隙──簡而言之。
我討厭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