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歌坐在木製長椅上,我則倚靠著觀景平台的護欄,與她保持安全距離,靜靜聆聽她的故事。
「從我開始認真唸書到實際考試,其實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所以考上這所高中時,我甚至產生了『我是個天才吧?』的錯覺。」
在昏暗的星光下,汐歌垂下眼簾,臉蛋蒙上一層灰。
「在這種錯覺之下考到校排最後一名,我的幼小心靈根本沒辦法承受……於是這種自信很快就變質了,回過神來,我的腦內已經被負面能量佔據,不由得埋怨起這個世界。」
「世界本來就是一坨屎,妳的想法沒有錯。」
「不,比起你半調子的厭世態度,我對世界的心情是很純粹的『怨恨』。」
「我哪有半調──」
汐歌搖了搖頭,悠悠地打斷我。
「我怨恨考試制度,讓我知道自己很笨。怨恨自己的笨,學不會德語。怨恨學不會德語的我,無法跟父母前往德國──甚至怨恨『詩涵』這個菜市場名……當時的我每天都抱著怨恨,睜開每個早晨的雙眼。」
汐歌用腳尖輕輕點著地面,順著木紋的方向來回游移,彷彿在細細品嘗自己的過去。
「於是,『汐歌』找上了我──或許說她時隔一年,最後還是回到了我身上吧。」
「又變回憤世嫉俗的妳了?」
「是啊,而且變本加厲呢。」
汐歌挽起在夜空下閃閃發亮的銀白長髮,露出僵硬的乾笑。
「『汐歌』把頭髮染成這個顏色,戴上灰色的放大片,買了一堆黑暗系歌德蘿莉的衣服。為了保持神祕感,還減少開口說話的頻率……就這樣,『汐歌』漸漸完全取代『詩涵』。」
「妳的精神──中二病不是普通的嚴重欸……」
「是啊,連阿姨都覺得我不對勁,跑去跟我爸媽打小報告呢。」
「結果呢……?」
「他們特地從德國飛回來──」
說的也是。養了十幾年的女兒要是變成這副德性,就算要跨過半個地球,我也一定會回來捏死她。
但汐歌接下來的話卻不在預料之內。
「原本以為會被臭罵一頓,沒想到他們只是回來幫小梅慶生。」
「……」
「慶生結束後,他們又匆匆忙忙飛回德國了。」
有錢人的思維令人難以理解,但我強忍吐槽的衝動,害怕汐歌會再度進入中邪模式。
回想起來,汐歌一直都不是個穩定的人。
她總在特定的場合展現出不同的情緒,玩真心話大冒險時、被蘇晴心抓來做公益活動時、到海邊玩時……像是現在,突然就成了多愁善感的十六歲女高中生。
照她的說法,就是腦波很弱。我確實見證到了。
於是我戴上佯裝欣慰的面具,換上不失禮貌的微笑。
「妳的父母真開明呢。」
「嘿嘿……」
汐歌露出靦腆憨笑,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壓根兒沒識破我的演技。
「先不論他們的誇張行徑,就結果而言,我很慶幸他們當時有回來。他們不但沒有破口大罵,還叮嚀我要注意染髮劑的成分、放大片的品質、準時吃飯睡覺……之類的。」
「就這樣?他們沒有把妳吊起來打──」
真心話脫口而出,我隨即摀住嘴巴──所幸汐歌的情緒沒有爆走,反而對我露出苦笑。
見她已經完全進入「講古模式」,我也稍微放鬆緊繃的情緒。
「他們只要我好好當個姐姐。」
「妳本來就是高額妹的姐姐了吧?」
「『詩涵』勉強及格,但『汐歌』當姐姐的話,根本就是最壞身教。」
汐歌皺著眉頭輕聲嘆氣,臉上寫著滿滿的後悔。
「小梅見到全新的我時,表面上稱讚『汐歌』很漂亮,私底下卻把不安藏在心中──不只爸媽離開自己,連姐姐都變得好奇怪──小梅的想法,我後來才從阿姨口中得知。」
「高額妹比妳成熟多了……」
我一直以為高額妹只是個善於迷路又沒大沒小的死小孩,看來只要是人都會有一兩個優點。
「大概又是腦波弱的關係吧,父母督促個幾句就覺得自己必須扮演優秀的姐姐。後來,我在外面繼續保持『汐歌』的形象,在家則變回『詩涵』。還去找了補習班,硬把成績提升到平均左右……那段日子超辛苦的,幸好都度過了。」
汐歌將自己的黑歷史一一攤牌,將自己藏得最深的情感、最不堪的一面呈現在我眼前。
夜風從山頂吹下,宛如想吹散汐歌不忍直視的過去,我們同時打了個哆嗦。
「真無聊啊。」
我想都沒想就給出評價,惹得汐歌張大嘴巴,一臉詫異。
「就算把自己偽裝成另一個人,偽裝出來的角色也是自己吧?」
「欸……?」
「那現在呢?跟我們在一起的人,到底是『汐歌』還是『詩涵』?」
面對我的質問,汐歌垂下腦袋,乖乖閉上嘴巴。
她過去的種種行為,說穿了就是矯情又可笑的「中二病發作」。
當我閱讀完維基百科《中二病》的條目後,心裡的想法只有「這是精神疾病吧?如果不是,那就只是小孩長不大吧?」
汐歌的行為與維基百科上記載的如出一轍……而且是後者。
「妳都幾歲了還這麼幼──」
「一模一樣……」
汐歌打斷我的嘲諷,把頭緩緩抬起,直勾勾地望著我──
「那句話……晴心也說過。」
「啥?」
這回輪到我瞪大雙眼,啞然失色。
「我曾經問過晴心,為什麼要為你這種無可救藥的人費盡心思。明明放你去死就好,根本不需要對你負責。」
汐歌的話讓我的大腦當機,愣了一會兒才重新接上線。
「……無可救藥真是抱歉了。」
語畢,我突然擔心起正向怪獸的那張大嘴巴,會不會把我以前的事情說出去。
她再怎麼樣也不會這麼下流吧──
「晴心跟我說……你國中時似乎發生過一些事情。」
我的烏鴉嘴真該死。
「但是不管我怎麼追問,她都不肯告訴我更多詳情。」
「妳記錯了吧?我幾個月前才認識她……」
我捏著下巴故作沉思,試圖在這件事上裝瘋賣傻。
但汐歌不吃這套,比起我的證詞,她更相信由蘇晴心說出的八卦。
「雖然偽裝出來的角色也是真正的他,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他原本的模樣──晴心是這麼說的。」
「……」
「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行。」
「因為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嗎?」
我又傻了半晌。
說的也是。蘇晴心連我的過去都透漏了,在汐歌家的爭辯當然也瞞不住。
「……嗯,是啊。」
聽見我的回答,汐歌從長椅上緩緩起身,銀色長髮隨之擺動。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打算讓這個層級上升呢?」
「時候到了,普通朋友就會自然而然成為『摯友』,這種事強求不來。」
「那我問你。」
她一步步朝我走來,那雙溫柔的眼神宛如在對惡魔施捨救贖。腳踝的扭傷使我無法逃離,只能任由汐歌銀鈴般的聲音宰割。
「如果晴心發現另一個厭世的男同學,就這麼丟下你不管──你的感覺怎麼樣?」
「那種事──」
根本就不會發生──我的話才衝上喉嚨,就硬生生堵住了。
汐歌加入後,蘇晴心沒有對我撒手不管。但是,如果出現比起我更有投資價值的人……我跟蘇晴心的交情不算深,根本無從得知她的想法。
要是她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放生我……在享受重獲自由的『愉悅』之前,應該會先感到『不悅』吧。
莫名其妙搗亂我的生活,然後拍拍屁股就離開。想到這裡,肚裡的火似乎稍微冒了上來。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又不知道她會怎麼做。」我雙手一攤。
「重點不是那個。重點是你在回答之前,就否定了我的問題。」
「那又怎麼樣?」
「你在第一時間逃避了問題,代表你的潛意識不希望這種事降臨在你身上。」
「我──」
我一時語塞,想不到任何能夠反駁的論點。
汐歌沒給我思考的時間,抓著這點繼續進攻。
「你認為朋友的『層級』夠高才能互相坦白,其實正好相反……正因為互相坦白了,才有可能辦法提高朋友的『層級』呀。」
「將自己的過去開誠布公,這樣太危險了……」
「──如果連做不到這點,永遠都只能當個『普通朋友』。」
與蘇晴心的強烈攻勢不同,汐歌的聲音如羽毛般輕柔,又有如天使的祈禱,溫和地將我的辯論一一道破。
「晴心總是一股腦兒的努力,但是……如果永遠無法得到回應,不管是誰都會累的。」
心頭猛然一震。
我回想起團康遊戲結束的那個晚上,蘇晴心滿是倦容的臉,以及單方面牽住我的羸弱手指。
我乾笑兩聲,試圖隱藏內心的動搖。
「哈哈……原以為妳跟我是同一種人,看來是我看走眼了。」
「被晴心暴風雨式的正能量攻擊卻沒有任何改變,這點我才覺得不可思議。」
「跟妳談不下去,我要回去了──唔!」
踏出步伐的瞬間,我一個踉蹌險些倒地,一頭栽進汐歌的肩膀,洗髮精的氣味被吸進鼻腔……
在意識被香氣模糊之前,我趕緊推開她。
或許是在抗議長時間的站立,扭傷的腳踝隱隱作痛。
汐歌露出苦笑,卻沒放過這個機會。
「你都聽完我的故事了,難道不懂得等價交換的道理嗎?」
我噤聲不語。
汐歌向前靠進一步,用認真無比的眼神與我對視。
「如果還不說的話,我就把你丟在這裡,自己回飯店睡大頭覺囉。」
「……妳跟蘇晴心越來越像了。」
「如果不向晴心看齊,哪能跟你相處這麼久呢?」
「唉──」
我移動重心,再次把身體靠回木製護欄。
不知為何,我想起蘇晴心帶汐歌加入團體時所說的話──召集喜歡世界的同伴,對我進行軟硬兼施的洗腦。
……妳的成果還不錯嘛,正向怪獸。
我抬頭仰望星光斑斕的夜空,又哀怨地瞇起眼皮,在心底嘆出千百個怨氣之後,才緩緩開口。
「我曾經拯救的人,背叛了我──」
我又開啟高產母豬模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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