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周末的花蓮市人車爭道有多可怕,他們最終商議在星期一晚上出發。
夜幕低垂,此時的花蓮呈現別於都市的迷人風貌,嫻雅寧謐,猶如杜牧筆下那首《秋夕》──天階月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視線投向遠方,確能捕捉到繁星點點,在天涯熠熠瞬動。
「快上橋了,你抱緊點。」
宏亮的嗓音穿透全罩安全帽,變得悶而低沉。
韓旭騰出左手,輕拍腰部上的手指,驚得上半身瞬間挺直。
「笨蛋!抱緊啊!」他急得一聲「笨蛋」都罵了出來。
不怪韓旭,他感覺身後人似乎僅用指節最前端輕捻布料,風一大就可能連人直接吹走,那可是他最寶貝的人,當然嚇出一身冷汗。
但穆子晞更緊張,韓旭單手騎車的那幾秒他魂都快飛了。
「知道了!你專心騎車!──」
他高呼,同時伸手向前環住,如八爪章魚般貼上厚實的背脊。
雪松混合麝香的味道撲入鼻腔,穆子晞闔上眼,感受心神逐漸沉於安定,直至一陣劇烈的震動,方睜開眼。
木瓜溪橋長得恍如沒有盡頭,大風狂嘯,灌入他倆的薄夾克,穆子晞感覺臉頰被擠了下,不由壓低身體,雙手抱得更緊。
韓旭一咬舌尖,扯回愈發飄遠的理智。
緊貼他後背的身軀無論重量或溫度都如此真實,他完全能感覺到身後人在風大時略微收緊手臂、隨不平的路面輕蹭他的背,這讓人怎麼不心猿意馬!
說實話,他本意除了安全外,只是想偷吃幾口豆腐,豈知根本是拿石頭砸自己腳,痛得要死。
他的心臟快爆炸了,深埋心坎的慾望亦然,隨時都可能起火燃燒,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就在此時,一股難聞的味道突然滲入安全帽內,失控邊緣的理智立即歸體。
即便下了橋,韓旭前所未有地清醒,他在下個紅燈時,啪地將鏡罩推開,大大吸一口氣。
橋下的養豬鴨人家估計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救了兩條人命。
但他有點想吐,總覺得排泄物的味道還在安全帽裡撩繚繞繞。
「毅然,你的手借我一下。」
穆子晞不解但還是伸出手,突地被向上拖拉,感覺韓旭急如餓虎地湊上去,用力吸了好大一口。
他一驚,剎地抽手,有股熱意直往耳根湧現,「你做什麼!?」
「空氣過濾……」韓旭不明不白地答。聞到玫瑰護手霜的味道(他送的),他心裡一陣舒坦。
不等穆子晞追問,摩托車再次前行,為避免咬到舌頭,他趕緊闔上唇。
他們的目的地位於花蓮市復興街,這條街素來有「蔥油餅街」的暱稱,赫赫有名的炸彈蔥油餅就在此處,每到週日往往大排長龍,人潮多時得排上半小時才可能買到。
同時,這裡亦聚集眾多異國料理,泰式、滇緬、越南、非洲、上海、義式、日式……可謂應有盡有,而楊襄延當時選擇的是其中一家口碑極佳的墨西哥餐廳,據說是加拿大人開的。
韓旭在餐廳門口停下,左右張望滿地紅線黃線,劍眉一陣抽動。
他讓穆子晞先下車,自己駛至附近住家前的白線──也幸好還有白線,不然他就得騎到大馬路上找停車格,來回也要百來公尺,雖然也不是多遠的距離,可他不想讓穆子晞乾等。
韓旭走回餐廳時,只見穆子晞佇立店外,正以流利的英文與一名虎背熊腰的外國男子交談,也不知說了什麼,狹長的眼角彎起,甚是迷人。
他心底咯噔一聲,整個人都不好了,可當穆子晞瞥頭注意到他時,嘴角不經意一勾──
那笑靨宛如一朵曇花在夜裡絕美綻放。
心頭驀地一燙,韓旭只覺又戀愛了。
大步流星走向穆子晞,他不著痕跡將人護到身後,俊臉掛著不慍不火的笑容,將所有警惕藏在瞇起的眼底。
「你好。」
他握住外國男子伸出的手,用英文作自我介紹,一聽對方表示自己是這間餐廳的老闆,薄唇略微扯高。
老闆又如何,他可是……一不小心打翻醋桶,男人的小心眼發作得厲害,韓旭的嘴角隱隱有崩垮的趨勢。
就在此時,店內走出一名樸素打扮的婦人。
她親暱地呼喚外國男子,又用誠摯的口吻招待他們入座──是老闆娘,韓旭意會過來,立即露出宛如憋尿已久終得解放的表情,笑靨燦爛。
穆子晞沒有注意到身旁人精彩的內心戲,正用欣賞的眼光打量餐廳,表情愈發微妙。
下車時,他便覺店外緗色基調的裝潢展現出濃濃異國風情,圓形燈箱招牌以墨西哥國旗三色為底,寫有餐廳名字,可內部裝潢,反而充滿美式情懷,牆上貼有仙人掌壁貼、掛有飛鏢靶,彷彿闖入西部的小酒吧,尤其上頭還有數頂牛仔帽……
穆子晞揉揉眼睛。仔細一看,那應該是墨西哥寬邊帽,但恍惚之間又有點像斗笠……
店內燈光不算通明,與一般的墨西哥餐廳不同,並不給人熱情如火的氛圍,反而相當雅靜,裡頭已有多組客人,三分之一是外國面孔。
他們被安排在面向店外的高腳吧檯桌,是店內唯一的雙人席,兩人挨得既不算太近,又觸手可及,韓旭心情更好了,翻閱菜單時忍不住隨店內音樂哼起來。
身旁人愉快到整張臉彷彿都要比頭上的照明設備還閃亮,穆子晞忍不住瞥一眼,沒出言掃興。
這麼喜歡墨西哥菜?他心想,垂下眼瀏覽菜單。
最終,韓旭點了份老闆推薦的牛排鐵板法士達(Fajita),穆子唏點了牛肉口味的焗烤安琪拉達捲(Enchilada)。
沒隔十分鐘餐點就送了上來,隔壁早來卻遲遲沒等到料理的客人忍不住多看好幾眼,議論音量壓得不夠低,清晰無比地竄入耳裡。
看來老闆相當中意穆子晞。韓旭沉下臉,覺得他的心坐了趟過山車,突然又不好了,需要蹭蹭主人、順順毛。
「別過度在意旁人說的話。」以為韓旭面上的不快是因周遭云云而起,穆子晞輕聲說。
他伸出左手,内彎成「掬」姿,將馥郁的食物香氣搧入鼻腔。
汲飽肉汁的炒洋蔥,交雜在色彩斑斕的甜椒絲之間,鮮明的辛辣與內斂的香甜水乳交融,成功掩去五分熟牛肉的微腥,又將肉香牽引而出,香氣四溢。
玉米餅皮及醬料(莎莎醬、酪梨醬、酸奶油)放在一旁,就等韓旭開動。
焗烤安琪拉達捲與之相比,在嗅覺和視覺上並不驚艷,外表與尋常焗烤沒有差別,淋上酸奶油醬,以鮮綠色西洋菜作為點綴,正騰起裊裊熱煙。
穆子晞夾起幾片副餐的玉米脆片,放入韓旭盤裡。
青年立即笑了,樂不可支地,宛如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整張臉被溫柔的笑意所瀰漫。
如果可以親自餵食就更好了。將牛肉、洋蔥與青椒包入餅皮,再舀上一小匙莎莎醬,韓旭莞爾,心裡浮現得寸進尺的念頭,沒有說出口。
還不到時候。韓旭提醒自己,他心情極佳地望著盤裡的玉米脆片,不想吃,想拿來作紀念。
「多希望能永遠這麼下去……」他細碎嘆息。
穆子晞手裡叉子一頓,偏頭與韓旭四目交接。
一雙深邃的黑眸倒映他的身影,彷彿要將他溺入一座用愛蓄滿的黑潭。
太深情。
穆子晞抿唇,無法挪開雙眼。
青年的面部線條無比柔和,那副眼神像愛了他八百輩子,盡是濃情蜜意,他的心臟似乎跳快了些,像是擂鼓一般拍打。
韓旭見穆子晞失神,薄唇蠕了蠕卻沒發出聲音,啞然失笑。
他默默挪動屁股,多靠近身旁人一分。
毅然。他輕聲呼喚。
「你對我有點太放心了。」韓旭側過臉說道,眼角笑出迷人的細紋。
他忽然抬手,將穆子晞略捲的髮絲撩到耳後。
儘管知道一切只是猝不及防,韓旭仍促狹一笑,彎起的眼眸像是在說「你看吧」。
他輕聲嘆息,面上有一絲甜蜜的困擾,「你明知我喜歡你,卻沒有防備地不斷往我這靠攏,這要我如何是好?」
穆子晞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春雷似震耳欲聾。
韓旭微笑略深,默默又湊近一些,「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對我也抱有一點好感?」
耳朵遭熱氣侵襲,穆子晞心臟瞬間漏了個拍,他猛掃韓旭一眼。
「好好吃飯。」
俊臉上頭的笑容登時垮了,韓旭捻起玉米脆片,刻意吃得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像小朋友鬧脾氣,悶悶噘嘴。
這麼一點挫折沒讓他錯過身旁人稍縱即逝的淺笑,韓旭滿血復活。
「毅然,你要不要吃吃看我的?」韓旭詢問,遞過一片玉米餅皮。
「我不吃辣。」
「一點點辣而已。」韓旭笑說自己點的是小辣,聞起來確實不錯,但吃起來不夠勁,不吃辣的他應該也能一嚐。
穆子晞半信半疑,在韓旭真誠的慫恿下,不由試了一口。
初嚐的那一口確如韓旭所說,番茄的酸鹹在唇齒間穿梭,留下一抹清爽的甜味。
他還在回味,下一秒,一股超越想像的辛辣在口腔炸開,穆子晞整個人一顫,連連抽氣,猛灌下一旁的冰水。
「你……」
穆子晞被辣得話都說不好,瞪向韓旭的視線充滿氣惱。他就不該相信什麼「一點點辣而已」,這話出自會吃辣的人口中,九成九都是天大的騙局。
但接著又想,恐怕是自己在添餡時無意舀進了辣椒籽,又不湊巧地咬了下去,怪不到韓旭身上。
韓旭努力憋笑,一見微啓的唇線吐出一小截被辣紅的舌頭,胸口頓時湧起心疼,與此同時,可恥的慾望也像是被那截小舌勾住,幾要破體而出。
黑眸一沉,兩條修長的腿默默交疊,韓旭調整呼息,悄悄搆住穆子晞肩膀。
「對不起嘛、是我的錯。」韓旭柔聲地哄。
他知道自己在哪,也很清楚現在的情況。
所以他必須全力克制慾望。韓旭反覆告誡自己,又忍不住靠得更近。
不知不覺,青年已近得再低頭一寸就能吻到髮際,穆子晞沒發覺,又灌下一杯水。
他不能吃辣,方毅然恐怕也不行,雙重疊加下來,衝擊極大。
韓旭也攫起水杯,一股清涼滑入喉嚨,澆不熄體內燥熱。
舌頭舔過唇線上的水珠,他接過穆子晞只咬一口的捲餅,吃得比前一刻還要津津有味。
這頓晚餐極為美好,餐廳的裝潢和氛圍怡然而令人放鬆,菜餚道地而美味,不過價格偏高,一般學生黨大概捨不得吃這麼一頓。
穆子晞最喜歡的是飯後的炸冰淇淋,罕見的焦糖瑪奇朵口味,外頭酥脆,裡頭濃郁,佐以些許酒精的苦味,反而將甜味發揮得淋漓盡致,即便出了餐廳依然齒頰留香,令他幾乎忘記被辣上一口的慘痛回憶。
韓旭要騎車不能攝取酒精,實在太可惜了。穆子晞瞥了眼,想到接下來的行程對方依然無法享受,突然有些自責。
但見韓旭嘴角喜孜孜上揚,連步態都輕盈如飛,穆子晞不由放鬆精神。
這人確實樂在其中──即便是和寡言無趣的他共進晚餐。
思及至此,穆子晞不由露出一抹安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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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把接下來到十五章一連串的內文命名為「放閃的小旅行」(幹
這章參考滿多花蓮地景,包括臭死人不償命的木瓜溪橋、蔥油餅街、以及墨西哥餐廳都是真實存在。
先來說說木瓜溪橋,這是從我們學校後門往市區的必經橋(在台9上),很長很長,很臭很臭(真的臭),這座橋滿奇妙的,橋頭橋尾有時候天氣截然不同(橋頭晴朗橋尾下大雨),之前就聽過老師開玩笑說那很像陰陽兩界,上了橋就去到不同的世界。
至於蔥油餅,各位上網查應該會有很多資料(黃車藍車啊),我個人比較推黃車,蛋黃比較豐滿(當年吃是這樣),但都有點油啦(畢竟是蔥油餅),來花蓮還是可以朝聖一下(但有時候真的是要排一輩子,還有可能被遊覽車包下,老闆不給你買(幹
墨西哥餐廳的真實店名叫做「Dos Tacos」,大三時直屬家聚吃過一次,價錢不是開玩笑的貴(對學生來說會有晴天霹靂的感覺),但對我而言算好吃,焗烤安琪拉達捲裡面滿滿肉啊好爽喔XDD 冰淇淋也滿好吃的,但如果不是打著放縱的念頭,應該捨不得點(一份160左右,就一球(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