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要這麼做?」
「嗯。」
「……你有沒有想過,若最後結果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樣,那該怎麼辦?」
空氣有一瞬沉於岑寂,但很快響起一聲輕柔的嗤笑。
「我的底限是他能好好活著──快樂地、幸福地活著。」苦澀的嗓音在空間裡迴盪,毫無一絲言不由衷,「所以,我無所謂。」
「無所謂?你為他付出這麼多,怎麼可能……」
「你不明白。」他打斷對方。
過去種種掠過腦海,他微微一笑,一雙情淚泫然而下,卻是柔情千種。
「只要他幸福,我心滿意足。」
沉重、疲倦,彷彿有千鈞重負壓在軀體上,穆子晞喘不過氣,如同鎮壓在五指山下的美猴王。
──想要就此永眠。
這個念頭一浮現腦海,震耳欲聾的叫喚陡然響起。
「醒來!你得醒來!」那嗓音破啞低沉,像是連連哭了三天三夜,撕心裂肺。
醒來?什麼醒來?穆子晞不解。
他很清醒,思緒極為清晰,甚至可以在五秒內心算兩個六位數之間的乘法、一字不漏背誦出白居易的《長恨歌》……
「醒來!你得醒來!」但那聲音仍在嘶吼,每重複一回便加大音量,甚至遠超一般噪音,到了扯破嗓子的地步,「醒來!快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穆子晞一愣,反射性循聲做了「睜眼」的動作。下一秒,貫穿耳膜的嘶吼驟然消逝,宛如未曾出現。
「讓開讓開讓開!兄弟,別在中間擋路啊!──」
取而代之,急促的腳步聲伴隨如洪鐘般響亮的叫嚷,正從身後傳來。
不待穆子晞回首,一股強勁的力道猛然撞上。
他腳步踉蹌,重心不穩地向左側傾斜,一股火燒般的疼痛剎然蔓延,是裸露的膝蓋狠狠蹭了把一旁的抿石子矮牆。
意外太突如其來,他手裡的、懷裡的全沒能抓緊,緊接著便是一連串慘烈的撞擊、粉碎聲。
穆子晞抽著氣,回眸看了眼逕自摔到一樓的東西。
那真是慘不忍睹的現場,撇除以透明袋裝著的棉被、枕頭、床墊,兩個大紙箱呈現破敗之狀,裡頭的東西全掉了出來,書、衣服及大量拉哩拉雜散落一地,幾個小家電就地解體,看那慘狀恐怕是救不回來了。
這是哪?……
他思緒紊亂,垂首望向陣陣刺痛的膝蓋,一大片擦傷映入眼簾,抹抹鮮紅蜿蜒而下,令人心驚膽顫。
這猙獰的傷口連穆子晞本人都不忍直視,轉而環視四周。
此時風光明媚,枝繁葉茂,是個烈日炎炎的日子。
自己貌似處於某間學校的宿舍中庭,有著一小片人工草皮、數顆矮樹,以及三處由深色木板搭架而成的歇息亭,四面八方可見一道道玄青色大門,寫有白色的門牌號碼,而他正站在一樓銜接二樓的露天階梯,受到眾多年輕人矚目。
他們滿臉愕然地盯著穆子晞,應該說盯著他鮮血直流的膝蓋,少部分面露緊張,多數仍在吃瓜,可一時之間竟誰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彷彿嫌他事情還不夠多,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大量亂七八糟的畫面衝入腦海。
那陣暈眩感來得突然,卻久久不退,穆子晞緊倚矮牆,半瞇著眼,糢糊聽著底下亂亂哄哄。
就在暈眩感消失的剎那,溫潤卻清亮的問候聲忽然而至。
「同學你還好嗎?」
穆子晞抬眼去看,只見一名黑髮青年佇立身側。
只見青年彎下腰,面上充滿濃郁的憂慮與焦急,正用一種彷彿望著情人的眼神諦視他,左手、右手、肩上全是眼熟的東西。
穆子晞愣了下。對了,那是「他」的家當。
──他穿到別人身上了。
方毅然,D大社會學系大三,性格沉靜寡言、落落寡合,在班裡存在感極低,給同學普遍(且唯一)的印象是隨時隨地都在看書,除此之外用兩個字就能概括他,平凡。
他平凡到令人訝異的程度,平凡的外貌打扮、平凡的出身背景、平凡的學業成績(雖然在系內名列前茅,但D大不過是國立大學尾端,一放眼國內便算不上人物),總之說有多不起眼就有多不起眼,平時走在路上誰也不會回頭注意,而且一進入人群,馬上就找不著了。
今天是新學期開放舊生入校的日子,為了搬宿舍,方毅然搭乘中午的太魯閣號回到D大(at花蓮),來到新宿區迎曦二莊。
方毅然人際關係堪慮,這種時候自然不會有人來幫他搬東西,而他自己也毫無叫人的念頭,反正房間就在二樓,搬東西對一名體格平凡的年輕男性也稱不上問題。
然後方才那幕就發生了。
「同學?你沒事吧?」見他失神,黑髮青年再度重複。
穆子晞撩起眼皮,他們四目交接。
那是個「俊美無儔」也不足以形容的大帥哥,身形修長如竹、五官深邃迷人,劍眉星目、挺鼻薄唇,最吸睛的是他鼻樑左側有顆鮮明的小黑痣,柔化了刀削斧刻的輪廓。
他身穿淺藍條紋短袖襯衫、內搭素白T恤,下身是件鬆緊適宜的藏青色八分褲,露出一小節腳踝,看起來乾淨爽朗、青春洋溢,如同飄散而來的那股雪松芬芳,清新又溫柔,恰是穆子晞著迷不已的香調。
看這人俊逸的外表、發自內心的擔憂神情,活脫脫一個年輕有為的大好青年,穆子晞覺得熟悉,但仔細一想,或許只是那股雪松香味帶來錯覺。
穆子晞半句話還未說,大好青年突然不好意思一笑,「呃、抱歉……你那兩個紙箱破了,我一下子就只能拿這麼多。」
語畢,青年向他展示般抬起左右手,表情幾分靦腆。
穆子晞僵住,好半晌才擠出字,「……謝謝。」
說真的,面對突然穿越的事實,他完全不知該表什麼情才叫合適。
垂眼而下,他的掉落物仍在樓梯底部,但已被收到一旁,顯然是身旁的大好青年所為,算是清出一條走道,底下吃瓜群眾也漸漸散了,僅有少數人還在觀望發展。
抱持先把東西收拾好的念頭,穆子晞扶著矮牆想往下走,剎地被人捉住手腕。
「同學,你的傷口還在流血呢!」青年看了眼血流如注的傷口,面上擔憂更加濃郁,「那些東西交給我就好,你房間是幾號?」
腕處強勁的力道擺明不容拒絕,穆子晞幾分無語,眼前那副義正詞嚴的表情,一看就知管閒事經驗特豐富。
「……203。」穆子晞從原主的記憶中揀出答案,就在露天階梯一上去,向右轉第二道門。
青年忽然展開溫和的笑靨,高高上揚的眼尾泛起淡紋,狹長的臥蠶跟著發亮,迷人得不可思議。
「好喔。」青年笑道,扣著穆子晞的掌心隨即鬆開,轉去攙扶他。
穆子晞反射性退下一階,堪堪閃過朝他伸來的結實手臂,「我自己可以。」
一抬眼,青年錯愕又受傷的表情映入眼簾,活像條想要舔舔主人卻被推開的大黑狗,穆子晞眉頭一抽,內心莫名動搖。
上段人生沒少看這個表情,很多不及格的學生來討分數,就是這副模樣。他本以為自己早免疫了,但似乎沒有,又或者這人更惹人心疼。
穆子晞沉默片晌,語氣更加堅定地說:「我可以自己走。」
「喔……」青年抿唇,神情可憐兮兮,像是受了莫大委屈。
他轉身往二樓走,時不時扭頭看穆子晞跟上了沒,每見他一跛一跛、眉頭扭成死結,便滿臉於心不忍。
對於青年恨不得幫忙的眼神,穆子晞恍若未覺,暗抽著氣,一步步走上樓。
待穆子晞看清203房門,青年已來回兩趟把他的東西(連同破紙箱,還有那些零件,他就是這麼細心的Boy)都撿齊了,正在門口等他,由領口裸出的麥色肌膚攀附一層薄汗,閃爍晶瑩的光。
穆子晞不由多看兩眼,這才掏掏口袋,豈料青年一把推門而入。
這個動作令穆子晞心中警鈴大作,他緊盯走入房內的青年,思緒運轉飛快,就想了解下對方為何知道房門未鎖。
下一秒他就知道了。
青年旋身而視,朝穆子晞綻放笑靨:「我叫韓旭,以後請多指教啦!」
視線溜過那張友善的笑臉,穆子晞沉默不語,數秒才明白眼前這人是他未來室友。
這麼巧?他遲疑片晌,跟著走入203室。
一入玄關是條狹長的走道,首先可見一排白樺木紋的直立衣櫃位於左側,右側則是獨立式洗手台與衛浴間,裡頭非常乾淨,可惜並非乾濕分離。
穆子晞脫下鞋,忍疼連同韓旭的一起擺整齊,這才走入深處。
裡頭是四張和衣櫃一套的書桌,與高架床同體,兩兩之間安置四層階梯,連接小陽台的落地窗正灑入夕陽,將桌面、地面染成似紅似黃,夢幻的色調,反射到視線裡,幾分扎眼。
環境整潔、設備嶄新,可謂舒適雅觀,雖然不是大學宿舍裡最美觀、最豪華的,但和穆子晞當年的「工寮」一比,一個天一個地。
四個位置裡,左側靠窗的一號已放有東西,看樣子是韓旭的位置,穆子晞想了想,方毅然是二號位,也就是韓旭對面的床位。
「來、你先坐下。」韓旭將折疊椅搬到中央,不由分說將穆子晞摁在上頭,又轉身去位置上翻找東西,拎了個醫藥箱回來,「讓我看看噢……」
他單膝下跪,小心翼翼捧起穆子晞受傷的那條腿,略微繃緊的肌理充滿力量感,浮起清晰可循的脈絡。
用乾淨的手帕擦拭傷口周圍的鮮血,韓旭掀起眼簾,打量了會穆子晞的反應,接著剪開一管生理食鹽水。
「我要沖洗傷口了,疼的話哭也沒關係。」韓旭低聲說道,勾起嘴角,「你知道的,我一點都不介意,而且很……」他垂首,將最後半句糊入口中。
都幾歲的人了,誰會因為這點小傷而哭?穆子晞心想,垂眼凝望放輕動作的青年。
生理食鹽水澆在傷口上,剎地激起一陣刺痛,穆子晞一雙細眉頓時擰成麻花,他下意識咬住下唇,眼眶隱隱泛紅。
「U611B系統成功運行,穆先生您好,我是您的指導員02,很高興為您服務。」
突如其來的電子音,令穆子晞渾身一顫。
「很疼嗎?」韓旭立刻抬眼,注視一雙泛紅的眉眼,眸底心疼傾洩而出。
穆子晞眉梢緊蹙,神經緊繃地一掃周圍,好片晌才緩慢搖頭,「不……」
他沒聽到那個聲音?是幻覺?
「不,這並不是您的幻覺。」自稱「02」的電子音再度出現,這回穆子晞清楚意識到,聲音是從腦海直接響起,「您的靈魂強度已達系統標準,因而被選為本任宿主,只要依循指示完成任務,系統將會完成您一個願望。」
我拒絕。這是穆子晞唯一的念頭。
世道殘酷至極,天從不會無緣無故降下一塊大餡餅,就算有,目的可能是測試多大塊的餅能把人砸死,總之他沒興趣。
「請容我提醒您,您並無拒絕的權利。」
哦?穆子晞眉頭一挑,在心裡嗤之以鼻。他這是遇上強迫消費?
「是的,這就是強迫消費。」02理所當然的語氣,令穆子晞莫名忍俊不禁。這傢伙怕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因為您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