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於黑鍵舉步
１．
才剛踏進旅館，薛晉嵐的目光就被一樣東西吸引住。也不管上前熱情接待、還正介紹著店內設施的老闆夫婦，他把行李袋往凌霜手上一放，逕自便往開放式的交誼廳裡走。
白色的鋼琴蒙了一層灰，似乎作為擺設、許久都未有人使用。在看得見遠山的落地窗前，薛晉嵐彎身小心地掀起琴蓋。
「哎呀……」
老闆娘夫婦顯得有些尷尬。凌霜倒沒留心他們的反應，視線越過了兩名中年人的肩膀，只看見薛晉嵐近乎慎重地壓下某個琴鍵，在聽見琴音的瞬間露出了可以說欣喜的表情。
「太好了。接下來幾天，不知道方不方便借用？」
「當、當然。」
老闆夫妻連忙擺出笑臉，補充完了剛才的介紹。薛晉嵐和凌霜才一同上了樓，來到他們所訂的房間。
「還不錯嘛。」
薛晉嵐環視了一圈，滿意地在靠窗的床位躺下了。凌霜出於職業本能，更仔細地打量環境。結果在門前站了太久，收到薛晉嵐的笑聲，不知怎麼又讓他一陣惱火。
「所以，你怎麼安排？」
他粗魯地放下行李袋，薛晉嵐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腦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從身邊的玻璃望出去，他看見一片平坦的草原，零星地散佈著幾處農家。
「嗯──我晚點要出門。」
「去哪？」
「工作啊。」
薛晉嵐爬起身，正好凌霜在另一張床上坐下來。瞥見仲介的背影，他一時沒弄懂他的意思。手放在鑰匙上，薛晉嵐卻已朝門前走去，順手拿了房卡。
「現在就要走？」
「仔細想想，我好像已經遲到了。」
還好不是每個女人都那麼恐怖。薛晉嵐笑著說道令凌霜不解的話，在行李袋旁蹲了下來，翻了半天，竟然摸出一把槍。彷彿理所當然，他相當自在地把東西插進口袋裡。
凌霜一時默然。雖然早些聽到了一次，但看見薛晉嵐的舉動。才更加意識到仲介此行的目的根本與度假無關。眼看他就要走出房門，凌霜箭步上前，按住了那人的肩膀。
「我送你去。」
「不了，有人會來載我。」
薛晉嵐打開房門，門外正對著走廊上的落地玻璃。而往下看，恰巧是一樓的停車場，一輛白色的轎車打橫地停在其它熄火的車前，薛晉嵐抬了抬下巴，凌霜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一頭白髮的美麗女人，後者就像有所感應般，抬起頭，正好和他對上了眼。
「你看，雪朵這不就來了？」
凌霜認得她，因此像忽然洩氣，放開了仲介。薛晉嵐笑笑，看了眼天色，便頭也不回地往下走。
「應該來得及回來吃飯？再聯絡吧。」
凌霜看著他消失在樓梯口，接著出現在停車場邊。代號雪朵的女殺手回到車裡，薛晉嵐搭上了她的車，白色的車身很快轉了出去。
幾次捏緊了機車鑰匙，又放開來。凌霜只多待了不到兩分鐘。便作了決定，留下行李、跟著離開了旅館。
２．
「那個殺手跟來了。」
雪朵穩穩地握著方向盤，進入了田野間的道路，四周的視野便相當開闊。而狙擊手的眼睛，即使是從後照鏡看出去，仍能輕易地捕捉到跟在百來公尺外的小點。
「這樣啊。」
薛晉嵐坐在副駕駛座上閉目養神，連回頭確認都嫌麻煩。他當然知道凌霜會按捺不住，不過這次的行程，其實不適合多帶一個人。
「甩掉他吧。」
雪朵沒應聲，卻在下個路口忽然重踩油門。連續幾個轉彎後，他們進入了民房之間，薛晉嵐打開眼睛，凌霜早被遠遠地拋在後頭。
「你不高興？」
女殺手說話的語氣總是淡淡的，這是她的風格。輕柔的口吻和執行任務時俐落的手法相當不搭嘎，但仔細想想，這些狙擊手們之所以是狙擊手，哪個不是仔細且充滿了耐心。
薛晉嵐細微的表情變化她都用餘光看在眼裡，他也無意跟她掩藏，直接開口便抱怨：
「孩子不行、女人也不行，他對惡罪這件事到底有什麼誤會？那種自以為是的正義感──」
「他只是觀點和你不一樣。」
「哦，差點忘了。妳也不殺好人。」
他刻意強調了「好人」兩個字，雪朵故意沒理會他的挖苦，薛晉嵐於是重重地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作了什麼孽，旗下這兩個「背景乾淨」的殺手，沒一個有點職業道德。
薛巧衣總跟他嚷著說要換人，有時候何嘗不是他不想多招攬幾個？怪在他們的需求特殊，要的人也不是能完成任務而已。現在的殺手圈誰沒有一點特殊的立場？每個都暗中傍著某個道上勢力、或某個企業家。
雪朵是師承於殺手圈歷史悠久的一門、能夠不受擺佈，凌霜是出身單純，他才敢把他們放在身邊。但這樣的狀況能夠持續多久？薛巧衣就從沒想過從她那裡讓步，多拉攏些同盟而非樹立敵人。
「雪朵啊。」
「嗯。」
「那這次又是為了什麼？我原本還以為妳可以接這張單。」
車子開到了另一段公路上，薛晉嵐用指節敲著車窗，彷彿就在旅館的鋼琴前敲著旋律。
咚、咚、咚的輕響，隨著雪朵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有些懷疑的事。」
「什麼？」
薛晉嵐轉過頭，像是要笑，但沒能笑出來。雪朵依然用平穩的速度駕駛著車子，但她說出來的話，使仲介差點坐不住。
「之前的單，我回頭調查了幾件。你騙了我，不──可能是我們？」
「別鬧了。」
是又怎麼樣？薛晉嵐質問道，聲音有點抖。他握緊拳頭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想：雪朵並不是在生氣，她只是陳述她查出的事實、並向他表達自己的立場而已。
但他還是不能接受。這些殺手就像壞掉的琴鍵，給予指令，卻報以不協調的異音。
「就算有些資訊可能不是實話。但那也是幫助你們更順利地完成任務吧？雪朵啊，你們該得的我一分都沒有少給。妳也許不需要，但凌霜要支援時我可也沒虧待過他。妳去看看外頭哪個仲介會這麼顧慮殺手們的安危，我讓你們挑單子……」
「我只要求你說實話，誰該不該死，由我判斷。」
砰！薛晉嵐忽然重重地踢了雜物箱一腳，雪朵微微皺起眉頭，很快又恢復正常的表情。仲介正惡狠狠地瞪著她，但她的眼睛直視前方，成熟的側臉輪廓美麗而靜恬。
「你只是希望我們由你操控。但你所需要的──那種只顧利益的殺手──偏偏同樣可以被更大的利益收買。」
「妳沒有見識過真正龐大到無人可以撼動的利益體系。」
或許吧。雪朵不置可否，但也沒有改變心意的意思。薛晉嵐看著她良久，直到感覺女殺手那張缺乏變化的臉令他反胃。他才轉開視線，投降似地確認：
「所以在妳確定之前，妳不接單。但妳可以用支援者的身分參與任務？」
「對。」
「真是離奇的道德底線。」
薛晉嵐很快嘗到了逞口舌之快的苦頭，雪朵放慢了車速，讓轎車緩緩地駛到路旁。她打開反鎖的車門，若薛晉嵐沒看錯，她似乎笑了一下：
「那麼，你不需要支援？」
「……還是要的。」
他們停在一排老式的矮房外，女殺手解開安全帶、側身打開了雜物箱，將裡頭的通訊設備遞給薛晉嵐。後者則從自己的風衣口袋中拿出了手套、口罩等工具，期間內女殺手下了一次車，到後座取自己的隨身電腦。
「保持聯絡，祝你工作順利。」
還「工作順利」呢──薛晉嵐在心裡爆了句粗口，臉上掛起僵硬的笑。他開門下車，留在車裡的女殺手打開了電腦，看仲介的身影消失在巷弄的十字路口，她細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啟動了連結城市監視系統的病毒程式。
３．
繫著碎花圍裙、頭髮紮成低馬尾的中年婦女，在街口的傳統麵攤忙著端碗、指揮年輕的工讀生送餐。才一塊小小的地方，卻擺滿了可折疊的桌椅，雖說是平日，倒也擠滿了人，洗碗台前的空碗不斷堆高，點餐的單子卻不見減少。
薛晉嵐隨便畫了碗湯麵，找了個近出口的座位坐下。人太多了，他和幾個滿身豬肉腥味的男人坐在一桌，身邊的聲音混合著各式各樣日常的話題，一個都與他無關，他只注意著耳機裡的動靜，雪朵的動作很快，他的餐點還沒上桌她便完成了她那頭的預置作業。
「我看到你了。」
「猜猜看我點的是什麼東西？」
「──這裡人挺多的，確定要在現在進行嗎？」
雪朵無視了他的話。薛晉嵐聳了聳肩，環顧四周。人多也有人多的好處，開槍後人們一旦產生混亂，他要走便加倍簡單。
「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村婦啊。」
他發出無意義的喃喃自語，雪朵當他默認了剛才的問題，著手開始調整她的設備。薛晉嵐聽見一陣電子干擾的雜訊聲，此時，那個女人一手端著一個大碗，朝他們這桌走來。
「可以了嗎？」
五步、四步、三步……雪朵應了一聲，薛晉嵐的手放入口袋裡。耳邊似乎響起獨奏曲的起音。
「現在！」
砰──槍聲與他的聲音相差不到半秒。近距離打入女人身體的子彈在致命的部位旋轉、炸開窟窿。時間的節奏放慢，噴濺的湯水與麵條都慢了幾拍，薛晉嵐翻倒椅子，轉身就往外衝，他一腳邁出了鐵捲門，到這一刻目標恐怕都還弄不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很順利。至少到目前為止。
可當薛晉嵐要跨過店門的瞬間，一隻鐵嵌般的手猛地扯住了他！時間的進行速度回歸，他轉過頭，看見剛剛坐在身邊的男人，那張怒目瞠圓的臉。
屍體在悶響聲中倒地，取而代之的尖叫響起。短暫的愣神後，店內的男人都回過神，他們朝他聚集過來，個個準備好制伏這殺人兇手。
砰！薛晉嵐又開了一槍，但準心歪了，子彈打碎了地面，並沒有打中箝制著他的男人。手腕反倒被對方用力地扭轉，好像聽見雪朵在那頭急切地喊了什麼，腕部的劇痛使他無法分辨音節。薛晉嵐想：完了。
其他的男人離他只剩兩步遠，他們憤怒的神情可以使人戰慄。這時，一道飛快的身影卻欺近身邊，拳頭從薛晉嵐頭頂擦過、重重地揮在那個男人臉上。
手腕陡然一輕，眨眼又被另一股力道拉住。那股力道帶著他往外跑，踩過了湯水，在刺耳的喇叭聲中，拉著他闖過馬路。跑進另一邊的巷子，薛晉嵐才看清楚，前面那個留著過肩長髮的男人，除了凌霜還能有誰？
「右邊，有一條暗巷。」
薛晉嵐和他轉述雪朵為他們指引的撤離路線，喘著氣、同時難以控制過度激烈的心跳。怎麼說──凌霜的追蹤技巧終於還是進步了嗎？他感覺到手腕被握得生疼，前方的人只是一直跑，直到他們徹底聽不見麵店混亂的吵雜聲。
「你是笨蛋嗎？」
凌霜停了下來，斑馬線對面，停著他的重型機車。向仲介轉來的臉孔帶著怒氣，手卻放了開來。薛晉嵐不禁苦笑，拉下了口罩，他好不容易能順暢地呼吸。
「沒有想到那些人反應會這麼快，的確是失策了。」
「我是說，你不是派了別的殺手？」
薛晉嵐愣了下，總算看清楚凌霜除了喘息外、還微微顫抖的肩膀。他突然感到好笑，好笑的同時，又覺得眼前的男人可愛得很討喜，他別開臉，按了按自己被抓出一圈紅痕的手腕，好像瘀青了。
「人家臨時要休假。」
「那個女殺手？」
「不，不是──別管了。反正也順利完成了嘛？」
他笑著看凌霜怒氣沖沖地轉身、走向他的機車。自己慢了幾秒鐘跟上去，摘下耳機前，和那頭的女殺手說道：
「謝啦。」
雪朵沒吭聲。而薛晉嵐隨著凌霜跨上了後座，機車發動前，他聽到凌霜又忍不住低低地念了一聲：
「……太危險了。」
他抱住男人的腰，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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