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陳小姐的住處時,我在她的家門前又體會到一次既視感。
許多半透明的人影聚集在陳小姐的家門前,每眨一次眼睛,人數就會增加或是減少。縱使乍看起來像是靈異事件,不過我之所以確信那是既視感,是因為那些人影全都擁有與陳小姐相同的外表。
換句話說,陳小姐使用了許多次「糖果」。
有的人影抱著好幾顆高麗菜,結果因為騰不出手打開鐵門而難過地低下頭。有的則是拿著兩瓶超商的飲料,似乎是買一送一的那種。也有的坐在門口抽菸,看起來很難過,結果忽然慌慌張張把菸踩熄,然後笨手笨腳地將手中的傳單遞給空氣。而那些人全都是陳小姐。
那些身影,即使是透過他人的眼睛來感受都覺得寂寞。
至於最清晰的人影——也就是活在這個當下的陳小姐——她背對著我,看著緩慢上升的鐵捲門。
陳小姐租下了透天厝的一樓店面。
但並沒有用來營業,而是做為倉庫使用。
喀!
鐵捲門停止上升,停在大約腰際的位置。我彎下腰,跟著陳小姐的身影進入。
等到鐵捲門關上後,陳小姐才摸黑打開了燈。
「呼……回來了。」她如釋重負般地朝身旁的書堆躺下,似乎是不打算換下睡衣還有我借給她的外套。
而她身邊的書籍,以肉眼估計大概有上千本吧。但實際上可能會多一點或是少一點,因為我平時並沒有去計算眼前的書籍有多少的習慣。即使偶爾會去市立的圖書館,但圖書館之所以收購大量的書籍,也應該不是為了讓館藏被當成數學題目。
縱然陳小姐的住處堆放著如此大量的書籍,我仍不認為她熱愛閱讀。
因為每一本書的書名都相同。
書名叫做「玩具的本質」。那是一個即使書店以海報來宣傳,也不至於讓人停下腳步的含糊書名。我稍微翻了幾頁,裡頭的文字排版很鬆散。除此之外,每一頁的下方還標註了除了頁碼以外的數字。
我闔上書,把書放回書堆之中,並且重新用帆布蓋上。
不曉得那些書放在這裡有多久了,帆布上都是灰塵與昆蟲的肢體碎片。
天花板上的燈管數量還滿多的,然而能使用的只剩下個位數。
那些名為「玩具的本質」的書堆使用了將近二分之一的空間,而剩下的空間又有一半被衣櫃佔領。
由於可用的空間不多,櫃子甚至擋住了浴室一部份的入口。
嗚啊啊……聽到女性的哀號。
陳小姐在浴室裡換上正式服裝後,一走出來就不小心讓腳趾撞上了衣櫃,因此抱著喜愛的睡衣躺在地上哭了好一陣子。
「嗚……好想……回到過去……」陳小姐邊哭邊拿出糖果,不過被我阻止了。
等一下,糖果原來是比止痛藥還要廉價的東西嗎?
我在門口看到的那些半透明的人影,難道都只是妳踢到腳趾頭的產物嗎?
除了書與櫃子之外,剩下所有的空間都被用來置放與生活相關的物品。
例如吹風機、安全帽、電纜線、垃圾桶、傳票、電鍋、冰箱門、火星塞、電子磅秤、熱水器、雕刻刀、捕夢網、漁網、斧頭、舍利幹造景、三角板、舞獅頭、法拉利方向盤、武士盔甲、漂浮在空中的金屬方塊、槍擊要犯的腦袋標本、裝在培養器具裡的紅色眼珠、標示著M1921的古董槍枝、讓美術館撤換保全的名貴油畫、努力想要咬開貓罐頭的貓咪。
「喵嗚——」
白襪子仍在籠子裡頭吶喊著,牠被擺在我跟陳小姐之間的書堆上。由於這個地方沒有任何一張桌子或椅子,所以那些囤積的書被拿來做為家具。
我試著詢問陳小姐書是哪裡來的,她說那些是公司批發給她的書,她以相對便宜的價格買了下來,接下來只要能夠以每本一千元的價錢賣出,自己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突然有點擔心她將來的退休生活。
「咳咳。」陳小姐在清完喉嚨後坐在滿是灰塵的書堆上,絲毫不顧慮身上那燙得整齊的套裝沾染上髒污。說實在的,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在清喉嚨還是單純的喉嚨發癢而已。
我則是挑了比較乾淨的地方坐下,與她面對面。
即使已經換上平日出外的服裝,她仍沒有要將外套還給我的意思,而是將我的外套抱在胸口。明明我答應送給她的只有剛才那件粉紅色的雨衣。
突然想起來,國中的時候班上也有一些女生時常會跟男同學們借外套。也沒有特別的用途,就只是抱在胸前,該不會是經濟上有困難吧?
「嗯……」陳小姐以指甲刮著懷中外套的袖子,看起來有點焦慮,「雖然張先生你已經來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是什麼?」
「你的家人知道『糖果』的事情嗎?我是說,張太太知道嗎?」
「最後做決定的,應該還是我吧?」
「不、不是那個意思。」她的表情有點複雜,「我沒有道德上的顧慮,只是就邏輯上來思考的話,張先生你難道沒有發現『回到過去』這件事的本質到底是什麼嗎?並不只是單純因為『啊,過去真美好』那樣。」
「多少也有逃避當下的感覺吧。」
「——咦?你怎麼理解得那麼快!?」
「……」我盯著她那被黑絲襪包覆的膝蓋,視線逐漸往下移,定格在腳尖,「我只是覺得……如果一個人剛好在換好衣服的時候踢到腳趾頭,應該會痛得想要回到過去吧。」
「那是——不可抗力啦。」
「不可抗力?」我反問。
「因為我沒有美好的過去可以回去啊。」陳小姐不停眨著眼睛,似乎是不知道該把視線投往何處,「小的時候我問媽媽父親節要做些什麼,我媽媽說只要買一本時裝雜誌,把裡面的帥哥當成爸爸就可以了。國小的時候問媽媽為什麼不能去學校了,媽媽也只說趕快上床睡覺,只要我乖乖聽話就會有王子來救我。那時候我就在想,該不會我一直都過著很糟糕的生活吧?後來因為有了新的媽媽,所以我順利升上國中,有一次開玩笑地問新媽媽說『如果是在童話故事裡,以前的媽媽不曉得是什麼角色』,結果新媽媽想也不想地直接說『應該是死刑場上面的騎士吧』——拜託可以稍微掩飾一下嗎?那就只是死刑犯而已啊!至少說我媽媽到很遠的地方去旅行了吧?弄得我也想要去旅行了啊!所以張先生你知道嗎,對我來說,只要是沒有踢到腳趾頭的人生,就有足以讓我不斷回味的理由了。」
「陳小姐……」
「呼……呼……怎麼了啦。」她好像快要把外套的袖子扯下來了。
「沒事。」只是覺得,其實她不需要跟我說那麼多。
也因為她的失控,導致我們兩人都忘記最初是想要談論些什麼了。
她將我的外套抱得更緊了。
似乎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比起身旁的人的觀感,陳小姐選擇了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行為。
時間稍微流逝了。
她在冷靜下來後,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控是一件滿丟臉的事情,因此臉頰變得越來越紅,並且將臉埋入外套,抱得越來越緊。臉色甚至變得發青,看樣子就快要窒息了,我因此趕緊將外套從她的手中搶走——
「……可以不要用我的外套自殺嗎?」
「……」她沮喪地低下頭。
該沮喪的是我吧?
正當我們都覺得尷尬時,白襪子發表了意見:「喵——」
那是很有建設性的意見。
至少比試著用陌生人的外套自殺好多了。
「我……我們繼續吧。」貓咪的叫聲讓陳小姐的眉間舒緩了許多,「既然張先生都來到這裡了,我想你一定很想要回到過去。而回到過去的方法,我就簡短地重新解說一遍——只要藉由糖果體驗『遊戲』,然後想辦法讓『遊戲』結束,就能夠回到過去。而『遊戲』裡的世界都是虛構的,所以即使失敗了也無所謂。」
「跟我先前聽到的差不多。」
「也因為『遊戲』只是個媒介,因此無論是以誰為藍本都不是那麼重要。」
說著說著,她提起裝著白襪子的提籠,放在大腿上。
只要沒有抱著東西,她好像就會覺得不自在。這是我個人的感覺。
陳小姐一方面透過籠子的縫隙逗弄著白襪子,一方面開口:「不曉得張先生有沒有聽過一段希臘神話。彌達斯國王因為認為阿波羅在音樂方面技不如人,被阿波羅變出了一對驢耳朵,只好整天戴著帽子,而知悉此事的只有某位理髮師。」
「國王的驢耳朵?」
「答對了。而在後來,理髮師由於將那秘密憋在心裡而感到十分痛苦,因此挖了一個洞,對著那個洞訴說著國王的秘密。最後那個地方長出了一大片的蘆葦,而搖晃的蘆葦不停說著『國王有著一對驢耳朵』——張先生難道不覺得,貓咪也是類似的定位嗎?我們始終想不到,牠們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但說出秘密的人,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自願的吧?」
「張先生說不定很適合做直銷喔。」
「什麼意思?」
「——沒事。」她笑了笑,「我只是覺得,我們現在就有點像是國王的驢耳朵的變形版本。不但期待著蘆葦能夠說出更多類似彌達斯國王的秘密,卻又害怕著蘆葦說出自己的秘密——畢竟跟這隻貓咪朝夕相處的可是張先生。而這還滿有趣的。」
「但我先前體驗到的,是別人的故事。」
妻子似乎說過,琬琳有著對貓咪說話的習慣,所以才在不知不覺間傾訴了太多東西。
不過對我來說,就沒有那些顧慮了。
別說是動物,我連對人都沒有敞開心胸的習慣。
只要故事的藍本是以白襪子做為基礎,我就不需要擔心傷口被不斷地掀開。
「通常大家都是為了改變些什麼,所以才想要回到過去。」陳小姐解說著:「也因為如此,在選擇故事藍本時,幾乎都是以別人的故事為主,否則要是不斷體驗著自己的難堪過去……嗯,那可是超乎想像的難受。」
「那麼,體會別人的痛苦呢?」
「就只是單純的娛樂而已。」
「是嗎?」她的回答讓我有點意外。
「體會別人的傷痛本來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從古至今那都被人們拿來當成娛樂。不管是詩啊,還是小說,全都是如此。只是在近代又發展出帶入感更深的電玩。」她的腦中似乎藏著一份稿子,唸起來十分流暢,「所以我先前才會以線上遊戲來比喻糖果的效果,並提到隱藏的成癮性的問題。」
「成癮的問題是……像妳那樣嗎?」
「我只能說,改變世界基金會並不會跟人收取使用糖果的費用。因為只要有人願意使用,那在無形中造成的影響就已經不是金錢方面能夠衡量的。」
——既然如此,那目的呢?我這麼問。
陳小姐愣了愣,看往自己的手指。
白襪子正在舔著她的手。
直銷人員終於回過神,擺出業務性的笑容。
「我們可是……」她輕輕戳了白襪子的鼻頭,「『改變世界基金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