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昨晚就把手機關機了。
離開琬琳所在的書房後,時間來到了下午。我與妻子已經超過十二個小時沒有聯絡了。
我直接開車前往陳小姐的住處,直到下車時才又重新打開手機。
原本以為手機的通訊紀錄會被滿滿的未接來電所佔領,但實際上並沒有。
妻子只傳了一封簡訊——時間是在今天早上。
「幫我把我的手機放在床頭櫃上」。簡訊的內容如此簡單。
但妻子只有一支手機。
如果我們都得了老年癡呆,確實是即使發生「用手機詢問自己的手機跑去哪裡」的狀況也不奇怪。
因此——
妻子或許是有什麼用意吧,但我此時想不到該如何解釋她的動機。
碰!
所以我乾脆地關上車門,撥打陳小姐的電話號碼。我認為那才是最該放在第一順位的事情。
結果陳小姐遲遲沒有接起電話。
嘟……
嘟……
「喂?」電話另一頭似乎有了反應。
不過陳小姐只說了她在住處附近,希望我能夠用走的前往。而當我想要再問得更深入的時候,對方就已經結束了通話。
好吧。
看來陳小姐跟妻子都相當擅長讓人著急,從這點來看,她們即使成為好朋友也不奇怪。再準確點來說,其實她們原本已經成為朋友了,只是那個可能性「消失了」——原因是陳小姐所販賣的那顆糖果。
「附近有便利商店嗎?」我喃喃自語著。
剛才的通話雖然只有短短幾秒,不過確實聽見了自動門開啟的叮咚聲響。似乎每一家便利商店都不相同,但我並沒有深入研究。
方向模糊到連加快腳步都做不到。
也只能慢慢走了。
這裡的人潮意外地多,騎樓下方充斥著彼此擦肩而過的人們。
我稍稍抬起頭,發現今天的天空一點雲都沒有。湛藍色的色塊被從電線桿延伸出的纜線分成幾個部分,剩下的則是被街道兩側的透天厝吞沒了。
在叢林裡,很少看得見這樣的天空。
陳小姐的住處當然不是在昨晚那棟傳單飛揚的大樓裡,而是普通的住宅區。附近有一所小學,以及一座傳統市場。
照理來說,平日這裡應該滿是吵雜聲,然而那些幾乎都被沒有生命的物質摩擦聲響淹沒了——
住宅區的建築外牆,有將近一半都被「改變世界基金會」的傳單覆蓋住了。
或者該說是「侵蝕」。
明明就沒有風,可是那些被因為某種原因黏貼在磁磚上的紙張卻不斷晃動,發出特定頻率的聲響,不禁讓人的牙齒發麻。那些傳單儘管安分地沒有在空中飄來飄去,卻帶給我宛如在日正當中凝視大量蝙蝠的錯覺——
宛如一定會有全體同時飛起來的時候,但不是現在。
我持續走著,發現在十字路口的對面有著一家便利商店,打算繞過去看看。
結果在等待紅綠燈時,一台十幾噸的卡車朝我迎面撞來,我因為衝撞的力道過大,登時撞破身後的早餐店玻璃。玻璃碎片讓皮膚不停湧出血液,但我沒辦法轉頭觀察身體的其他部分,因為頭掉落在車輪旁。
燈號轉換。
行人號誌從紅燈變成了綠燈。
我眨了眨眼睛,發現自己不但還活著站在原地,而且毫髮無傷——既然是這樣,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既視感。
我看往身後,那裡只有一家停業的早餐店,門口掛著「頂讓」的布條。
布條上還寫著「恭喜老闆娘提早退休了」。
我觀察早餐店的玻璃,以及鋁製的窗框,發現都使用了相當一段時間,至少最近並沒有更換的跡象。既然如此,我想我剛才看到的畫面,應該是「某個可能會發生的未來」。
有人使用了「糖果」。
所以那家早餐店甚至提早結束營業。
根據陳小姐的說法,每一次的既視感,都代表著每一個本來已經發生的未來「消失了」。
我回想起從大樓頂端潑灑出的幾十萬張傳單。
那種宣傳到最後會讓多少人知道返回過去是可行的呢?
啊。
行人號誌快要變成紅燈了。我跑了起來。
我終於在便利商店找到了陳小姐。
而比起她為何會待在這種地方,我覺得她身上的服裝更加讓我感到疑惑。
陳小姐穿著睡衣。
雖然某些睡衣有著讓人穿出門也無所謂的設計,但無論陳小姐身上的睡衣多麼美觀,就尺寸來說也未免太小了。袖口距離她的手腕大約有十公分的距離,基本上那是小孩子的睡衣……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在睡前大費周章地穿上不合身的睡衣呢?
睡衣的下擺與褲頭有不小的空隙,能從那裡看見底下的肌膚。
她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肚臍。
「張先生——」她以另一隻手捏住自己的領子,並且嚴肅地說:「我覺得,我們被跟蹤了。」
「妳穿成這樣,警察是應該要跟蹤妳沒錯啦。」
「不是不是,我一直覺得有人在盯著我看。是真正的跟蹤喔。那種感覺……不是很舒服。我會把手機關機,也是怕有人追蹤我在哪裡。其實……昨天晚上我接了好幾通沒顯示來電號碼的電話,對方什麼話都沒說,我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呼吸聲,讓我覺得壓力有點大。我剛剛是聽到房間有奇怪的聲音……所以跑了出來。我其實沒有被嚇到,可是覺得還是要跑出來一下,就像端午節要吃粽子那樣。」
「那現在要回去妳住的地方嗎?」
「——我的衣服才沒有裂開。」
「好,我知道沒有裂開。可是也沒有人說妳的衣服裂開啊。」
「……」陳小姐依舊抓緊自己的領子,可能領子掌管著她的聽力吧,「其實,有一件事情想請你幫忙。張、張先生你的外套可以借給我一下嗎?我有點冷……嗯對不起,我真的覺得很冷。雖然這件很喜歡的睡衣沒有破掉,可是我現在有一點冷。」
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覺。
陳小姐似乎只要是在談論工作以外的事情,總是感覺有點傻傻的。
我於是脫下了身上的外套,陳小姐一面道謝,一面穿起了外套。
而在她的手鬆開領子的瞬間,我發現她並沒有穿內衣。
原來鈕扣少了一顆。
看來那就是她剛剛死命抓住領子的理由——
嗚啊!她趕緊重新抓住自己的領子。
陳小姐彎下了身子,然後慢慢地抬起頭,跟我對上視線。
「你剛剛有看到什麼嗎?」
「……」
「可以不要突然不講話嗎……」
「……」
「說一下話嘛,隨便說一點話也好——」
「我請妳喝咖啡。」
「為什麼是說這個……咦?不會吧?我、你……啊啊……睡衣裡是……」她似乎是理解了,但最後還是小小聲地說:「那,我要拿鐵……熱的拿鐵。」
唉。
我順便幫她買了一件雨衣。
儘管這天氣穿雨衣會顯得很奇怪,但跟緊身到鈕扣會彈開的睡衣相比,陳小姐理所當然地選擇了雨衣。那是一件粉紅色的雨衣。
不過下擺的長度只到達她的膝蓋。
「好像……有點小件?」她困擾地皺起眉頭。
「說不定是瑕疵品吧,成本低的東西就是這樣。」我聳聳肩。
似乎是不想被人認出,她還戴起了雨衣的帽子。
而陳小姐此時的外表……說得好聽一點是流浪到異世界的魔法師,說得殘忍一點就是完全不應該走出家門。不過,她的背影意外地孩子氣,總覺得要是這時候下雨了,那個背影會蹦蹦跳跳地踩著地上的水窪。而這只是想像。
「我會好好……珍惜這件雨衣的。」她很有禮貌地跟我道了謝。
雨衣難道也有被珍惜的必要嗎?我完全無法理解。
我猜她身上的睡衣或許也是因為主人過分地珍惜,才會在此時讓陳小姐變得那麼難堪吧?
總之,我把她的道謝收藏在記憶之中,然後將手插入口袋,把手掌中那有著「兒童用雨衣」字樣的標籤揉成了一團——不曉得為什麼,她有著讓人忍不住偷偷欺負她的特質,而且還不是建立在反感的情緒上。就猶如看見小狗的尾巴會忍不住想要拉一下那樣。
也不會有累贅的罪惡感。
現在想想,已經很久都沒有人欺負過我了。可能跟童年很早就結束了這一點多少有些關係吧。
「對了,」陳小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從口袋拿出一支手機,「我在起床的時候發現身邊多了這支行動電話……這電話不是我的……嗯,所以我才會這麼害怕。」
我從她的手中接過手機,仔細端詳著。
手機上吊掛著廟裡求來的護身符。
我以那支手機撥打我的電話號碼,口袋隨即傳來震動。
來電顯示:老婆。
看樣子,妻子早就知道我昨晚瞞著她某些事情,不過她沒有戳破。
她以這種方式讓丈夫明白有人在關心他。
也代表著她信任我。
「張先生有什麼頭緒嗎?」陳小姐的嘴唇沾上了咖啡。
我搖搖頭,跟著喝了一口咖啡。
接著將手機放入咖啡的紙袋裡,仔細地包覆著。
最後——
丟入超商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