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一廳
周圍的人都叫她佩佩。
打從有記憶以來,她就被喚作佩佩,她不知道是誰替自己取了這樣的乳名,不過她猜想是母親給她取的。朋友們也這樣稱呼她,雖然她的本名裡並沒有佩這個字,但是並沒有人為此感到不妥,她的外貌與聲音已在眾人心中與這個小名完全連結起來。當她在唸幼稚園時,所有人都叫她佩佩,她自己也喜歡別人這樣叫她,這能讓她感到親切。她在名牌上寫的不是本名,而是佩佩,因此全班上下包括老師跟同學,都知道佩佩這個乳名指的是誰。
佩佩是個頭髮上總是扎著粉紅髮帶,穿著小洋裝的女孩。
只有一次,她聽到幼稚園老師用其他的名詞來稱呼自己,那時是用餐過後的午睡時間,兩個老師在房間靠近門口的地方閒聊。
「她的爸爸......哪裡......他沒有......」
透過隱約聽到零零星星的談話,她知道那兩個老師正在談論自己。
「她......私......」
最後她聽到了某個詞,她並不了解意思,不過有件事她知道,就是這是那兩個老師對她的稱呼。
但她沒放在心上,她叫作佩佩,是個愛打扮的小女孩,除此之外她什麼也不是。
佩佩沒有爸爸。
她依然是個普通的女孩。
她房間有扇高至天花板的大窗戶,從那裡向外頭望去,印入眼簾的是一片低矮灰暗的建築物,由他們家的公寓底下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只有運河旁幾棟高聳的大廈,像幾隻不識相的鶴一樣佇立在雞群中。她家在十三樓,因此街上的聲音傳到她耳裡時不免變得模糊不清,攤販的吆喝聲與來往車聲,在她聽來就像是風的呢喃。佩佩的房間放滿了玩具與布偶,房間的牆壁與天花板也貼了許多關燈後會發亮的星星貼紙,她擁有讓許多小孩稱羨的房間,可是她卻很少在家。
從幼稚園下課後,她便被褓母接回褓母自己的住處,雖然褓母家裡也有許多玩具與布偶,但她討厭那裡的空氣。髒污剝蝕的彩色塑料軟墊與爆出棉花的水果圖樣抱枕,都散發出一股酸臭難聞的氣味,而在這邊,她身上所穿著的純白洋裝顯得相當格格不入。褓母對佩佩很好,常常準備一盤水果或是零食讓佩佩獨自享用,但她並不喜歡吃褓母家裡的任何東西,那些食物完全勾不起她的食慾。佩佩喜歡自己家裡冰箱中冰冰涼涼的布丁,而不是剛從市場買來暖烘烘的水梨,所以她經常把每塊水果都咬下一口之後又放回盤子裡,當作是一種無言的抗議。她覺得自己有如一個借宿於貧民窟的公主,受到跳蚤包圍囓咬而感到渾身不適。
所以她特別期待回家。
她不斷來回張望時鐘,並側耳聆聽街上車聲,無非是為了想見到她的母親,與她自己的家。
佩佩喜歡從房間的窗口朝街道望去,居高臨下看著螞蟻般的熙攘人群,以及來往車流,這能讓她感到某種難以言喻的自豪。她墊腳站立,努力讓自己能夠更清楚審視這座城市,而漸漸的,她終於可以完整瀏覽這扇窗櫺後的景物。
此時她不用再被接去那瀰漫酸味的屋子。
佩佩為此慶幸不已。
佩佩正在成長,如同其他孩童,她的身體與心智,都隨著時間推移而逐漸茁壯。
可相較於佩佩本身,她房間窗外的風景卻沒有絲毫變化,她始終是以俯視的姿態,睇望這座低矮且嘈雜的城市。
而她開始覺得膩了。
她其實並不想成長,或是說這麼快地成長,她擔心要是一直維持這樣的速度,她將很快無法盡情觀賞那些她現在喜歡閱讀的故事書。其中一本故事書裡,主角的年齡是十歲,因此她便暗中在十歲的位置立了一個號誌,然而她卻不知道一旦經過那處時她該要做些什麼。她只是不想太快經過,僅此而已。
那些從前經常穿著的漂亮洋裝,都因為自己身體的發育而決定了它們遭受遺棄的命運,她喜歡用新的衣服打扮自己,但她仍不免對那些過去曾長期相處的衣裝產生惜物之情。有一晚,她在床上為著某件被丟棄的衣服而獨自哭泣,而或許因為這樣一來對那些孩子算是有了交代,之後她心裡變得舒坦了不少。
天花板與牆上的星星貼紙還是在的,關上燈後有短暫的時間房間四周會變得閃閃發亮,比起窗外被燈光與氧化氮映紅的夜空,房間裡的世界還要顯得更加綺麗。
其實只要貼近窗口的話,就能嗅到些許海的味道。
佩佩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沒有父親,是進入小學以後。
她經由與老師或同學間的對話互動中察覺出,原來幾乎每個家庭都有父親的存在,並且也是必要且不可替代的,像母親同樣重要的家人。而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所謂的父親是像寵物般可有可無的角色,而她也無法想像家裡多出一個成年男性,是個怎麼樣的光景。兩人的家庭對佩佩而言,遠比三人以上的家庭更要容易適應,起碼現今此時的她,是這樣的感受。
所以她無法認同外界普遍對家庭的認知與要求,她覺得現在所擁有的才是正常的家庭。
別人家中的父親就像佩佩的母親一樣,每天辛勤上班工作,為家庭生計努力,因此她不認為自己的家庭實質上有缺少父親這個角色。
然而她們的家庭跟其他人的家庭相比起來,的確是缺少了一人,可缺少的這部份是怎麼樣的一個角色呢,佩佩摸不著頭緒。
她又再次喜歡上遠眺民生路上那幾棟坐落在運河河畔的華麗建築。
佩佩總感覺某些夜裡路上的車聲會變得格外吵雜,後來才發現是因為電視的聲音有時候調得太過小聲。
她不喜歡寧靜,街道上傳來朦朧聲響總讓她察覺出寂寥的存在,這間屋子不時讓她產生有如置身曠野的感受,可有時卻又感到沉眠在棺木般地幽閉狹窄。電視聲音漸漸被她越調越大,為的是蓋過單獨一人時由生而出的焦躁,這種焦躁感要是任由它恣意蔓延,終將發展出不可壓抑的恐懼與不安。把裝滿水的瓶子放進冷藏庫,膨脹的冰將會撐破整個容器,她也是如此,她會懼怕正因為她體會過這種感受。
「私生子!」
有同學大聲發表昨晚學到的新單字,並指著佩佩,她曾經聽過這個字,她印象中曾聽到幼稚園老師在午睡時間這麼偷偷稱呼她。
她現在了解這是稱呼沒有爸爸的小孩所用的詞,不過她無所謂。
佩佩的母親比一般人的父親更努力工作,甚至能賺更多的錢,所以她毫不在意,甚至享受於擁有與眾不同的家庭所帶來的浪漫感。
只不過當她對母親提起這件事時,卻換來一張陰沉的臉色。
隔天老師把幾位嘲弄佩佩的學生叫過去訓斥,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有關於私生子的話題在佩佩身邊出現過,她對此稍感惋惜,其實她並不討厭別人這麼稱呼她。
大家還是叫她佩佩。
小學的這段日子,她每注意到自己成長的事實,便越發憂愁。此時的佩佩仍是個小女孩,對於時間的體認不如大人般快速,但即便如此,她也注意到時間是個一不留神便會稍縱即逝的東西。她依舊喜歡讀著擺放在書架上的圖畫書,也喜歡抱著布偶入眠,可她擔心的事始終沒變,成長的快速使她心頭猶如受到繭裹般地沉悶。要是再這麼成長下去的話,遲早有一天必須要放棄自己現在所喜好的事物。
這是停不下來的。
雨天的日子,水滴會濺落在窗台上並碎裂開來,飛散的水花噴灑在地板床鋪,偶爾也會讓布偶沾濕一角。不過佩佩討厭關窗,除非是遇到暴風雨,或是剛看完恐怖節目,否則她幾乎從不闔上房間的玻璃窗。
雨聲有如雜訊般充斥在任何一個角落,但是她覺得唯有此時才能達到真正的靜謐,她聽不見街上的人聲車聲,因而有種整座城市都在沉睡的感受。佩佩忽然驚覺這間屋子異常寬敞,許多地方她已許久未曾踏入,譬如說飯廳,與她母親的臥室。她想不起來上次坐在飯桌用餐是什麼時候的事,小學畢業以來母親都是給錢讓她自行解決,她的飯錢經常會用剩,可她也沒有其他需要花錢的地方,所以用剩的錢就被她儲放在抽屜的信封裡,她沒有存錢筒。
窗戶透進屋裡的光繪出地板上直直的陰影,在雨天時光影交界顯得模糊不清,她無法分辨光的確切來源,因為整片天穹都散發著曀曀微光。正如她無法判別雨聲來源。她發覺這間屋子就像一顆蠶繭,像她鬱悶時閉合起的心,隨著雨滴敲打演奏,回音也持續在這空曠的室內中不斷響盪。而此時的她已幾乎拋棄了所有幼年時的同伴,為此她不再為成長憂心。然而她依然時常感到自己的生活似乎缺了一角,可她居住的環境其實並無改變。雖然她的外表不斷隨著年歲增加還逐漸改變,內心也更加成熟,但周圍的人們與事物實際上是一成不變的,如同這座城市。
所以她感到納悶。
佩佩在學校的學習狀況似乎無法讓母親十分滿意,她的成績僅僅稍微高過全班平均,母親偶爾在佩佩拿考卷回家時為此叨唸幾句,除此之外便沒有再多做任何處理。她也認為現在這樣就夠了,沒必要非得達到全班的頂端不可,可當她聽聞某些成績良好的同學回家也經常為了唸書問題而被雙親修理時,仍不免會感到愧疚。當然她不希望母親會為這種事情對她大動肝火,起碼現在的她並不這麼希望,而事實上母親也很久沒對佩佩發過脾氣了,而這或許正是因為她雖然成績不突出卻也安守本分的証明。
只要這麼想,佩佩心裡便會稍感舒坦。
就像多年前曾為了一件受到遺棄的洋裝而哭泣一樣。
所以她開始欽佩自己的母親,母親知道佩佩的優點,因此不會像其他家長一般為了成績教訓自己的兒女,這代表了母親相當了解自己的女兒。佩佩母親在一間知名公司裡擔任重要幹部,平時總是日以繼夜專注於工作,經常忙到九點十點才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家,而就連回到了家電話也是接個不停。佩佩每天看著母親忙碌的模樣,雖然寂寞,卻也感到驕傲,為著她有一個不會輸別人父親的母親。有時假日母女難得能夠一起出門逛街,她母親總是為自己與女兒添購名牌服裝,佩佩深刻感覺到自己的家庭是屬於這社會階層的頂端,而這正是母親努力得來的結果。
所以她覺得自己不需要爸爸,而她也不會羨慕別人的家庭。
佩佩認為自己擁有的,要比別人更多。
「哇!妳有這款喔?不是很貴嗎?」
當朋友們看見她母親剛給她買下不久的手機時,紛紛發出類似的讚嘆,不管是手機還是服裝,佩佩總是擁有最好的。
所以她認為她所擁有的,比周圍的人要多很多。
直到她上了國中為止。
在國二那年的暑假,佩佩留意到有些朋友不會與她一起出去玩樂,取而代之,她們選擇與男朋友一同度過。
這是佩佩所沒有的。
她與班上的男同學們頂多只有點頭之交,自小沒有父親的她很難泰然自若地與男生們相處,她很難想像如何去交一個男朋友,但是她還是要得到。
因為她所擁有的,必須要比其他女孩更多。
佩佩開始去親近學校的男同學,而且還是挑那些最受歡迎,外貌最英俊,最懂如何交友的男生。也許這樣一來,她就能獲得比原來的更多,不僅擁有物質上的滿足,她還能得到應有的地位。
以及關愛。
隨著年齡成長,母親越來越沒時間陪伴她,那是她唯一同住的家人,卻只有在睡前才有那麼點機會能夠迎接疲憊不已的母親,並且也不會再多說什麼不必要的話,不必要的溝通。
愛對她而言,已成為縹緲無形的東西。
乃至於當隔壁班一名帥氣小開向她告白時,她認為這就是愛了。
佩佩終於也擁有了男朋友。
當她和男朋友走在一起時,周圍的女孩們無不投以羨慕與忌妒的目光,她為此相當得意,認為自己所得到的正是真愛。即便相遇時不會怦然心悸,即便牽手時不會臉紅心跳,不過佩佩心中的這股優越感,她覺得就是愛了。
而當她知道自己男朋友在外邊其實有好幾個女友時,她理所當然勃然大怒。
佩佩沒有感到心痛,而是感到恥辱。
她只是男朋友眾多女友中的其中一個,她沒有一個最優先最獨一無二的地位,這是佩佩無法接受的,所以她覺得遭到了侮辱。
這份憤慨,她認為是失去了愛所造成的。
因此她也沒有給男朋友機會,毅然決然提出了分手。
為了挽救她的自尊,她又搭上了新的男生。
那是搬來隔壁容貌俊俏的男高中生。
兩人距離迅速緊密,自然而然地就進入交往的關係,如今的佩佩,已經很習慣於與男性相處,而且她發現年紀大的男性,可以給她帶來更加安穩的心情,這是與她同年紀的人辦不到的事。
甚至她的母親也無法辦到。
所以她認為這次絕對是真愛了。
當佩佩躺在男友的床與他的身體之間時,她也這麼認為,隨著男友腰部的擺動,她一次次感覺自己置身天堂。
一定是愛的感覺吧?她如此想著。
然而當她回到家裡,空蕩蕩的屋子卻又使她空虛感一擁而上,好像沒有被滿足似的,有如生長在貧瘠土地上的樹木,始終無法獲取足夠養分。
佩佩積極地向男友索求著愛,無奈依然沒有辦法使她得到充分滋養。
上高中的那年,男友搬走了,這對她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事到如今,她已經不能容忍自己缺少地那一部份東西,或許是愛,也或許是慾望,總而言之,佩佩是異常渴求的。
她不僅需要男友,還需要更加成熟的對象。
佩佩與她的閨密,她曾經的閨密商討這樣的煩惱,對方似乎愛理不理的,和從前比較起來,她似乎已不將佩佩當成好友看待。
不過佩佩曉得,她一定有辦法解決自己的問題。
「喊作別人爸爸就能拿錢的工作,妳做不做?」
爸爸。
多麼陌生的詞彙。
她從小沒有父親,自然也沒這樣喚過,聽到對方這麼說,她遲疑了一下。但仔細一想,如果這樣就能得到愛的話,又有何不可呢?
所以最後,她還是接受了這份工作。
週末,她與一名五十來歲的大叔進行了一次約會。
佩佩喊了他一聲爸爸,她發現自己居然有了心動的感覺,和以前的男友約會時是不同的,她臉紅心跳,感到置身愛河。即使對方並非英俊的年輕男生,而是略顯福態的中年大叔,佩佩反倒擁有更加安穩的心情,彷彿擁有了堅定不移的依靠,這就是父親的感覺嗎?佩佩心想。
傍晚,他們在賓館內翻雲覆雨。
佩佩騎在大叔腰上,隨著每一次擺動,她都不停地喚著爸爸這個稱謂,性愛的刺激感以及無以言喻的安心,在她腦海裡不斷衝突著。
比以往每次與男友的性愛都還要有愛的感覺。
佩佩認為,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所缺少的,別人有而她所沒有的,無可替代的東西。
被灌滿的時候,那股溫熱使她進入了絕頂。
約會結束,佩佩得到了一筆為數不少的報酬,而當她回到家時,她覺得自己不再空虛,而是滿滿的幸福。這股幸福感,使她不禁趕緊預約了下一次的約會。
雨下了起來,水滴濺落在窗台上並碎裂開來,飛散的水花噴灑在地板床鋪,也讓布偶沾濕一角。
也濺濕了佩佩的頭髮。
她討厭關上窗戶,即使時值雨日。
高中畢業那年,佩佩身體裡孕育了新的生命。
母親抱著她哭,自責地哭,悔恨地哭。
然而佩佩卻只是面無表情地面向窗外,她不為今後的日子感到憂心,也不為孩子沒有爸爸感到後悔,因為如今她已覺得自己得到了愛,她相信肚子裡的孩子將來也會得到的。
她會努力工作,獨自撫養這個孩子。
要給這個孩子取什麼樣的小名呢?
對了。
就也叫她佩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