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隔壁村的買賣給孩子看見了，他問那些東西是什麼？我說是礦工的工具，他半信半疑地跑了，希望他不會向別人透漏這件事，尤其國慶將近，任何可疑的幼苗都會立即被踩死在腳下，不過國慶的二手市場也是幼苗的起點，城裡的垃圾比黃金還值錢，不論是物質或心理層面，都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
-礦工札記 A.D1919
13.
鮮紅色敞篷跑車在馬路上飛快奔馳，碩大的輪胎狠狠輾過路面，引擎比一般汽車還要低鳴沉穩許多，顯現等級不同凡響。
這也是艾德沃第一次坐在副駕駛座而旁邊開車的是位女性。海倫明娜的操作氣勢完全不輸給軍中任何一位駕駛兵，油門和剎車的踩放幅度簡直快把艾德沃嚇出病來，連超車也毫不囉嗦，將叭鳴和尖叫拋甩在腦後。
「我以為你和柯亨是好朋友！」艾德沃試著轉移注意力，不讓自己顯露膽怯。
「這取決於我們每個人對朋友的定義。」海倫明娜簡短回答，輕輕搖動著方向盤，感受車身帶來的穩定，靜默了一陣子才再度開口，「這很複雜，就像一團被貓咪遺棄的毛線，你根本找不到原點開始訴說這一切......我指的是事情本身非常複雜，不是我與柯亨的關係。」
「我看得出來。」艾德沃多多少少放寬了心，至少李喬登還是有希望，雖然戲曲的終章與他毫無關係，他只是中場的龍套。
「你是哪裡人？艾德沃先生？」海倫明娜突然問道。
「我出生在名為柏林的城市。」艾德沃認為這個問題可大可小，決定從最小的地方開始談，「我從小就和母親相依為命，住在一條勉強算是商店街的巷道，就和其他鄰居一樣，靠販售雜貨維生。」
「聽起來非常辛苦。」海倫明娜專注聆聽的態度顯得她非常重視交談的對象，「你的父親不在柏林嗎？」
「他幾乎不在我的人生裡。」艾德沃聳聳肩，「我對父親的印象非常少，也非常久遠，小時候還會有意無意地想起他，後來到了人生的某個階段，我突然意識到，父親這個字眼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很抱歉讓你提到這個。」海倫明娜非常意外聽到他這麼說，一時不知如何接下去。
「非常抱歉，我常常忘記這對一般人而言是很沉重的事情。」艾德沃拉高語氣，趕緊增添一些乾笑，「你是在這座城市長大嗎？」
「對，我在西郡出生。」海倫明娜指了指方位，「首都分成四個郡，東西南北，但劃分有點不規則，西郡佔地最廣，實際上涵蓋一部分的北部和些許南端區域；東郡最小，但各式各樣的學術研究和學校都設在這裡，我就是念東郡的大學；北郡的商業貿易最繁榮，就是你所見到的一切。」
「那南郡呢？」
「南郡離礦場最接近，似乎以原料加工廠為主吧，抱歉我從來沒去過礦區，只知道南郡的廠房非常多，但貿易同樣熱絡。」海倫明娜談到礦區有點欲言又止，幾經思量後決定不再深談，「我家離南郡其實很近，幾乎在邊界上。」
「妳父母還住在西郡嗎？」艾德沃繼續丟出一些常見的話題，讓這份熟識自然蔓延。
「沒錯。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是與母親相處的時間多。」海倫明娜將廣播轉小聲，避開一首她不喜歡的歌曲，雖然是自己唱的，「我的父親是名消防員，受人尊敬的英雄，他在我十三歲那年因公殉職。」
「替你感到遺憾，我不該多問的。」
「我的傳記跟故事都擺在架子上任人翻閱，我已經沒什麼好遮掩的了。」海倫明娜用自嘲的口吻說道，「也許我跟你一樣都習慣了後來的生活，人生中的其他經歷彷彿海浪般淹沒了我，最深刻的畫面也被沖刷到模糊不清。」
「是啊，變得模糊。」艾德沃不知道該如何回話，這樣的情緒他習慣在心裡反覆折騰，而非轉譯成聲音給別人聽見。幸好園遊會的會場就在不遠處，順勢轉移兩人的注意力。
車子放緩速度，轉入園遊會專用的停車場，巨大的摩天輪彷彿就在他們的頭上緩慢運轉，紅白相間的帆布棚綿延到盡頭，人潮川流不息，踩著高蹺打廣告的特技表演者穿梭其中，新奇古怪的遊樂設施四處散落，還沒入場就能感受到那股熱鬧奔騰的氣氛。
「讓我們暫時忘記那些不愉快，先大玩特玩吧！」海倫明娜戴起大大的時尚編織草帽，和一副看似昂貴的墨鏡，拎著手提包主動牽起艾德沃的手臂朝入口走去。
園遊會就像是七彩繽紛的花花迷宮，由創意和科技打造的另類世界，攤位三組或五組連成一排，提供寬敞的動線讓行人自由穿梭，每個路口還有明確清晰的指引告示。
艾德沃根本無法將記憶中的園遊會與現在的環境做任何連結，他甚至懷疑自己從來沒參加過真正的遊園會。由厚實木材組成的射擊場、頂級的移動式餐車、精心布置的脫口秀、宛若百年博物館的展覽攤位，甚至是二十人的包廂電影院！
海倫明娜瞧他都傻住了，忍不住笑意，「與外面的街道攤商相比差太多了，是嗎？」
「是啊，與外面的相較之下......」艾德沃確實有一些些興奮，但隨之而來的是對未知世界的畏懼，這座城市永遠比他還要搶先一步，儘管他的眼界已經急速地擴張，仍趕不上城市本身的巨大。
「吃點東西好嗎？」海倫明娜拖著他到甜品攤位前，買了一盒甜甜圈和兩個冰淇淋。食品盒子非常精緻，彷彿一棟海邊小屋，顧客可以從窗戶取出甜甜圈享用。
艾德沃陪著她吃下無數的美食，像是鮮蔬熱狗、龍蝦濃湯、牛肉包餡餅甚至生魚片。他走到一半才發現，原來海倫明娜與柯亨會面的時候沒吃任何東西。
攤位永遠有服務生以最快的速度清潔桌面，並細心整理每位顧客油膩的雙手，讓他們乾乾淨淨地離開位置，繼續往下一個喧囂奔去。
多虧海倫明娜帶起的時尚潮流，要在諸多相似品中找到本尊幾乎是不可能，也沒人能預料到這位明星會在茫茫人海中與他人擦肩而過。
她開始駐足在每個遊樂攤位，興奮和快樂全寫在臉上，小女孩的一面嶄露無遺，艾德沃只能陪著她遊玩一個又一個的遊戲，例如投擲彈跳球進木桶，或著使用氣槍射下木板壞人，最令艾德沃感到新奇的是電線九宮格，玩家必須在時間內使用九條相同顏色的線路銜接六乘六的電孔，讓九宮格發光並串連起來，串越多分數越高。
完成遊戲之後，攤位老闆並不是當場給予禮物，而是一張張的塑膠小卡，透過園遊會的廣播內容得知，數天後會舉辦一個兌獎大會，獎品包羅萬象，珠寶首飾只是基本，高級家電被歸類在安慰獎，汽車是二獎，最大獎是一棟別墅。
艾德沃被一個攤位吸引住目光，忍不住停下腳步。那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周邊用紅布裝飾，看不清攤位後方，玻璃內部雲霧繚繞，還有絲絲電光閃爍，雲霧中有兩個女人在談話，聲音從底部的喇叭孔傳出，不是非常清楚，但艾德沃知道她們說的是英語。
窺伺奇妙的異世界！城市最大魔鐵鏡像！攤位招牌如此寫著，字體同樣豪邁鮮豔，也確實吸引了一些人停留觀看。
「你對鏡像感興趣？」海倫明娜怔怔看著艾德沃，表情突然轉為訝異，「我的天！該不會......你認識鏡像裡的東西？」
「談不上認識。」艾德沃搖搖頭，不想節外生枝，那怕是最微小的插曲都不必讓它發生。
「好吧，我還以為鏡像裡的畫面是真實的。」海倫明娜失望地聳聳肩，「這玩意就是柯亨企業發明的，用一種金屬粉末加上電力使其漂浮，然後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面，多年前引起很大的旋風，還惹出不少事情。」
「我想也是。」艾德沃邁開腳步離去，試圖找另一個攤位來轉移焦點，「鄭國棟是誰？」
有個射擊遊戲的招牌寫著叛國的深刻教訓，玩家在漢人皇宮的背景中使用塑膠手槍射擊隨機出現的鄭國棟。根據介紹看板的描繪，此人形象非常猥瑣，雖然穿著漢式官服卻有幾分太監的氣息，其獐頭鼠目的樣貌完全就是漫畫故事裡最陰險的小人。
海倫明娜的注意力突然放到了別處，沒有回應。
看板上紀載著鄭國棟的事蹟：他原本是第三任將軍鄭諒仁的得力助手，深受信任和百姓的愛戴，一直到第四任將軍鄭國良仍是位可靠的忠臣，可惜他逐漸變得貪婪，不滿意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他渴求真正至高無上的權力，最終做出了傻事：叛國。
看板最後還用特殊的字體寫下：後代必須以鄭國棟為借鏡，絕不當叛國的惡人！
艾德沃雖然不了解事情的後續，但這個攤位就是這段歷史的結局和縮影，對鄭氏造成的影響也不言而喻。
「艾德沃先生，可以請你在這個區塊稍作等待嗎？」海倫明娜改變了語氣，「我剛剛瞧見一位朋友，想找她聊一會。」
「我在這個圓環等你。」艾德沃用手勢畫了一個圈子，表示他會待在這幾個攤位的中間。
海倫明娜甜甜地笑了，身影漸漸消失在人潮之中。
儘管艾德沃心裡清楚這樣的藉口禁不起推敲，但只要確保這位女孩不會陷害自己，就算她想上舞台唱歌都沒關係，唯一令他困擾的是交信時機，希望待會海倫明娜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片刻。
就在他四處張望的同時，一道熟悉的眼神正好對上。
李喬登露出陽光般的笑容，加大步伐主動來到艾德沃面前，禮貌性地握了握手，「真是太意外了，沒想到你也來園遊會？」
「你是來監督我執行任務嗎？」艾德沃有些愕然，卻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並開始擔心海倫明娜看到他。
「什麼？你與海倫明娜來到這裡？」李喬登表情訝異，彷彿見識到神奇魔法大師之類的人物。
「我以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艾德沃一愣，不敢相信眼下的情況完全出於運氣。
「噢不，艾德沃先生，你是活生生的變數。」李喬登終於搞懂他的想法，「在沒有外力干擾的情況下，我能掌握大約八九成，而你是島國唯一的額外因子，任何人事物與你相撞之後，都會產生全新的化學反應。」
「這話究竟偏向恭維還是挖苦，我還真聽不出來。」
「這是人際化學。」李喬登開始左顧右盼，似乎也意識到自己不該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比起女人對異性的第一印象，他寧願相信文字帶來的可靠魅力。
「聽起來還真像一回事。」艾德沃說道，「我有預感今天就能把信送出去，之後我該如何聯絡你呢？」
「如果海倫明娜讀過信件，我一定會知道，然後我主動連絡你。」李喬登買了一杯冰淇淋，灑滿餅乾碎屑，「我就在銀行上班，你可以輕而易舉找到我。」
艾德沃遠遠就看見海倫明娜的時尚草帽在人群中遊走，趕緊提醒李喬登離開這個區塊。李喬登不疑有他，趕緊轉身朝艾德沃指引的方向漫步消失在人群中，卻沒離得太遠，只是假裝欣賞另一個較小的魔鐵鏡像。
海倫明娜的臉色非常凝重，與剛才的小女孩模樣判若兩人，即便隔著墨鏡都能感受到那股低氣壓。艾德沃也從熱鬧的氛圍中迅速脫離出來，身子變得僵硬，呼吸稍微急促。
「我們得離開這裡。」海倫明娜堅定地說，桃紅色的嘴唇微微顫抖。艾德沃低下頭，要她說得更仔細些，語氣甚至帶有壓迫感。
海倫明娜靠近他的耳朵，聲音輕如嘆氣，「瓦倫泰派人來殺你。」
艾德沃身子一震，覺得根本沒道理，儘管對瓦倫泰的行徑非常不恥，但未撕破臉，甚至還採納了他的建議，瞧不出任何引發殺機的端倪，雖然對那樣的瘋子而言，動機只不過是屍體倒地後所編造的理由。
「我能相信妳嗎？」艾德沃雙手插腰保持鎮定，做好隨時抽出武器的準備。
「你的唯一依靠。」輕聲之後，海倫明娜突然彈開身子，又換回那燦爛的美麗笑容，「而且我已經玩膩園遊會了！換個安靜的地方喝喝下午茶好嗎？」
艾德沃忍住觀察四周的衝動，任由海倫明娜牽著他朝出口移動，腦中已經沒有太多想法，他對任何人的認識都太淺薄，對這塊島嶼也太陌生，一個閃失倒在血泊中叫做叢林法則，不是意外也不會是誰的錯。
喧囂中他隱約聽見微弱的男性吶喊聲，支氣管充滿液體的掙扎，無數的髒話和幹話，那些認識的面孔竟不斷浮現在腦海裡，還有瀰漫的煙硝和震耳欲聾的砲響。
艾德沃還記得某一年的異國慶典，有位老兵這樣跟他說過：人生第一次接近死亡，你還保有整個人生的樣貌，第無數次接近死亡，你只剩瀕臨死亡的經驗總和，其餘什麼也不剩。
死神從不空手而歸，這是艾德沃轉述給他人的最後補充。
To be continued......
創作內容
小說創作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