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大學時代，通識課程那位文學概論的教授。她說有一種知識分子，他們愛好將太宰治神格化，把他們對於生活的苦悶投射在他身上，看起來有模有樣，似乎個個都是太宰治的忠實信徒，但太宰治終歸於一般人，他們做的僅僅是無病呻吟的附靈，對社會一點貢獻都沒有。
這是從一位社會參與度極高的教授口中說出來的，我想不太意外。
可是，文婷不這麼想。
「崇拜太宰治沒有什麼不好。」文婷聽完我的論述，看著志成書櫃上的《斜陽》。「正因為太宰治他體現了一種美學，後世的人才得以效仿並加以發揚光大，總的來說，那些人不算是沒有貢獻，只是和妳那位教授的領域不同罷了。」
「倒也是。」我看向臥房中，志成拿來藏書的書櫃。「志成挺喜歡太宰治的，常和我說他的作品如何如何。」
「我也可以理解。」文婷接著說道：「日本作家他都很喜歡，而且自殺的他更喜歡。」
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這陣子我常會翻翻書櫃裡的書，想像志成還在身邊的樣子。即便我認識的作家不多，他還是會帶有極高熱忱地介紹這些作家給我，然後要我多讀讀他們的作品。
「啊，辛波絲卡。」文婷的目光集中在書櫃裡的那本詩集，她拿起來稍微翻閱了幾頁，微微說道：「心怡，不知妳曉不曉得，志成以前學生時代總愛拿辛波絲卡的詩送我。那時候，他只是個木訥的大男人，滿腦子只有法律和文學。」
文婷和志成的學生時代，他從來不曾和我提過，是忘了？還是刻意不提？我不知道，我現在僅能做的，只是從文婷那兒來建構志成的過去，我想要完完全全認識志成這個人。
「能多說說嗎？你們學生時代的事。」
文婷遲疑一陣，隨後拿著那本詩集坐到床邊，伸手示意要我坐在她身旁。我帶著疑惑又好奇的心情，躡手躡腳地坐在她身邊。
「靠過來一點。」
「嗯？」
文婷伸手將我摟得更近，我們的手臂緊捱著，然後她翻開了那本詩集。
「妳瞧，這首那麼政治意味的詩，她照樣把它當情詩給我。」
「<時代的孩子>？」
「妳要知道，有些讀法律的，對於社會敏感度很高，可是我不是屬於那類的人。」她撫摸詩集上的字接著說道：「那時候，發生很多社會運動，他一直希望我能參加。想想看，那時他熱衷的，社會大於愛情呢。」
「這很像志成，我覺得。」我嘻笑附和道。
「嗯，還有這首。」文婷把指尖移到另一邊的<種種可能>。「我們升大四時，他送給了我這首詩。他那時很徬徨，到底是要走律師，還是檢察官，甚至是法官。最後，他晚了一年多進入律師界。」
「那一年多他去做了什麼？」
「逃跑，跑得遠遠的，銷聲匿跡。」文婷回憶道：「後來在我的追問之下，他跑去花蓮打工旅遊。」
「怎麼會有人在國內打工旅遊？呵呵。」我輕聲笑。
「不懂的事總是那麼多，不是嗎？」
學生時代的我們，總是懂得不多，有時很難發覺到自己的脆弱，總是不見著這個世界的另外一面，然而直到真的出了社會，為人父母，我們又懂得多少了？也許我們都只是原地踏步。志成也是，文婷也是，我也是。
「他真的是去打工旅遊嗎？事實上我一直不這麼認為。」文婷忽然語出驚人，我投以疑惑的眼光，她繼續說道：「一個人一年多雖然不至於改變太多，但是一個木訥的人學會說謊也是很容易的。」
「妳覺得志成對妳說了謊？」
「嗯，自那之後，我覺得我們彼此都在活在謊言中，那一年多她真正去做了什麼，已經沒有人知道了。」文婷沉默一陣，隨後苦笑道：「不過這也僅僅是我的猜測，妳不用太放在心上。」
「但是妳剛說你們從此活在謊言中，這也是猜測嗎？」
「誰知道呢，誰知道。」文婷刻意敷衍了我兩句，雖然心裡有些不快，但也不想繼續追究下去了。
如果那是文婷對往後和志成生活的一種感想，我想我也不會過於意外。但我和志成呢？志成會是帶著謊言和我一起生活嗎？我頓時感到惶恐。志成到底是基於怎麼樣的心態和我在一起的？雖然知道這樣懷疑很對不起志成，可是文婷的這些話確實是引燃了我的一些擔憂。
「怎麼了？不舒服嗎？」文婷似乎察覺到了我細微的變化。
「沒事，沒事。」
也許我真的是一個想太多的人。
§
「媽咪！阿和拿我的機器人亂玩啦！」小紫邊喊著邊闖進廚房。
「欸欸！廚房危險，快出去。」切菜才完成一半的我，立刻訓斥著一邊的小紫。
「啊啊！阿和亂玩我的玩具啦！」小紫氣得直跺腳，哭鬧著直到文婷到廚房察看。
「怎麼了？」文婷走到廚房的吧檯前，看著小紫問道。
「阿和亂玩人家的玩具啦！」小紫抱怨道。
我對著文婷苦笑，示意要她幫忙處理。她也摸摸鼻子，只好先拉著小紫的手離開廚房，邊說道：「媽媽就帶著妳去和阿和談判，媽媽讀過法律的。」
難得看見文婷哄小孩，我會心一笑。文婷似乎不太擅長利用和小孩子同調的語氣和他們對話，也就造成了她哄小孩時，令人覺得有反差的瞬間。
小孩還總是這樣，他們對不公平都是這麼敏感的，自己的玩具被搶走了，對他們而言就是最顯而易見的不公平。在我們大人眼裡，或許只是嬉鬧，但是當不公平的事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時，我們不覺得這是嬉鬧，可是令人諷刺的是，旁人會覺得那是「社會上的嬉鬧」，並且不加以理會。
社會就是這麼不公平。
我端著最後的炒花椰菜到餐桌上，只見文婷和兩個孩子以坐在沙發上談判。
「我要告他！」小紫怒氣沖沖地手指阿和，阿和只回應了一張鬼臉。
「不行，我們得先『強制調解』，你們懂嗎？」文婷摸摸兩個孩子的頭。「機器人的價格在五十萬元以下，你們因為財產權不明，所以先進入強制調解，調解不成才會是民事訴訟。」
只見兩個孩子聽得一楞一楞的，我不免插了嘴：「你和孩子們談這些，他們怎麼會聽得懂？」
「公民的基本法律知識要從小培養，不然出社會會吃虧的。」文婷和我解釋完後，繼續為孩子們當調解委員。
「總之，我要阿和把機器人還來啦！」小紫氣憤喊道。
「我不要！妳不是說給了我嗎？」
「才沒有！你亂說！」
「阿和，你可以提供確切的合約內容嗎？無論口頭的或是紙本的。」文婷看著阿和問道，但阿和只是皺著眉頭看向她，似乎不懂她的意思。
「阿和，你老實跟媽媽講，你是不是說謊？」阿和這下臉色有很大的變化，不過她選擇了沉默不語。
「笨孩子，你想要的話，我買給你不就行了，怎麼搶姊姊的去了？」文婷來回輕撫阿和的頭，輕聲說道。「以後不可以這樣，搶奪是犯罪。」
文婷恩威並施的語氣，讓阿和無聲地垂下頭。
「我想你們倆都肚子餓了，媽咪已經煮好晚餐了，握手言和後，我們就吃飯吧。」文婷輕拉著孩子們的手握在一起，目光瞥向我說道：「總之，算是解決了吧。」
我微笑點頭，很高興文婷能替我哄小孩。
「來，吃飯吧。我想小紫和阿和都肚子餓了吧？今天有你們最喜歡的可樂餅喔！」
聽見喜愛的食物，孩子們的精神都回來了，興奮地跑跳到餐桌前坐下。
心裡頭不自覺湧上一股暖意，總覺得這個家庭從破碎逐漸完整了起來。
我看向坐在沙發上的文婷，如此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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