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我看著被打破的馬克杯說道。水龍頭還涮涮地流出乾淨的水沖刷到馬克杯碎片上,有些碎片被沖到排水管,過大的碎片則反覆被水流撞擊到洗手台裡。
而我希望這些已經無用的東西都能全部被沖走,不留一點痕跡。我的視線高度不足以看到洗手台裡的全貌,而我對這種事情是第一次見,完全束手無策。我踮起腳尖關掉水龍頭,跑出浴室,跑到家中的長廊,沒有穿鞋。
磁磚地板很冰,但我毫不在意。我蹲在長廊上、將背脊貼在冰冷的牆面。風從長廊的另一邊吹來,全身發冷。
有一個人朝我走了過來,問我你怎麼了。
我癟著嘴覺得難以啟齒,眼淚代替了我表達情緒。
「對不起。」我將視線移向浴室中,他瞭然的走向浴室,自然而然地看見了洗手檯裡的殘骸。他又走了出來,摸摸我的頭說:
「別難過,別緊張,沒關係。清掉就好了,我們有很多馬克杯。」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罵我或說我怎麼又惹了麻煩,再不然就是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我很慶幸,但我只是點點頭,而且止住了淚。手背胡亂的在臉上抹過一通,我看著那個大人拿了報紙將殘骸放進去,最後再丟到垃圾桶裡。
「對不起。」
我努力止住我的抽噎,但越想停下來就抽噎地更大聲,後來甚至開始打起了哭嗝。我的視線高度到那個人的腰部再上面一些,但我低著頭看著那個人的腳尖,好似這樣就能代替我面對這件事一樣;我沒有勇氣看向那個人的眼睛,我不敢想像他的眼裡會參雜著多少失望、憤怒或煩躁。
他將考卷揉成紙團,我嚇得瑟縮了一下——他總是會在這麼做之後突然朝著我大吼,也許我猛然嚇到的反應其實讓他心情愉悅。
「對不起。」
我低聲重複道,似乎這樣就能彌補我的過錯。
「你真的⋯⋯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那個人低聲喃喃道,我聽見他差點難以壓抑住的怒氣,我知道他不是刻意不想讓我聽到,他只是想碎碎念罷了。
我差點因此忘記那張考卷要家長簽名,明天要還給老師。
我不喜歡這一句話。
「你最好認真讀書,你知道我們都希望你找到一個好工作,有一個好薪水,過好日子。」
他沒有大吼。我怕他大吼,但更怕他沒有大吼,因為如果他沒有激烈的反應,就代表他放棄我了。
「對不起。」
我不想當愛哭鬼,明明面對其他人都不會哭,面對他們的時候卻怎麼樣都會留下淚來。
膝蓋在滲血,上面還沾著泥沙,摩擦到會刺痛,所以我想曲起,但我不得不站直。我的掌心也因為反射動作而稍微有點擦傷,粉紅色的皮膚上有一點一點的鮮紅,左手緊握著右手微微顫抖,我低著頭,看見自己的上衣沾滿土漬,土黃色的。
眼睛被磚頭的一角砸到,起因是其他小孩拿著磚頭在亂丟。我的右眼微腫,眼皮上好像有液體流下來,但我看不見。
地板被我的眼淚滴出幾個圓形的痕跡,緊接著悄悄消融。
「你——等等。」有一個人用雙手捧起我的頭,有點好笑地拿起濕紙巾擦拭我的額頭和右眼附近,又跟附近的店家要了冰塊讓我敷著。至於膝蓋上的傷口,他讓我坐著,然後用清水沖乾淨,再用酒精消毒。
「先這樣吧,這裡沒有藥。」我的右眼視線被冰塊袋擋住,人和藹地對我這麼說著。被酒精沖刷過的瞬間,我的腿反射性地抽搐了幾下——被無數根細針扎過的感覺從傷口處漫延到膝蓋周遭,我的脊椎彷彿也感覺到了這股疼痛——好疼呀,好疼。但不可以阻礙他幫我,因為會變得麻煩的。「沒關係,沒事。下次小心點。」
沒有被罵,也沒有被說「你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幸好。
我點點頭,看向因為闖禍而驚慌跑遠的、在砸到我以前還跟我說「我比你大一歲喔」的男孩。其實我沒有要責怪他的意思,我只慶幸我的眼睛沒有因此失明。如果我失明的話,就真的毫無所用了。還會需要麻煩別人照顧我。
嚇到他了呢,真是對不起。
回到家以後,看到我變成這副樣子的那個人先是蹙起眉頭上下審視,接著才開口道:「連出去玩也會變成這個樣子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對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我蹲在學校的教學樓裡,背脊緊貼著牆壁,就像某一次小時候闖了禍以後的反應一樣。現在是午休,所以沒有人經過,而我的全身都在顫抖,我說話的聲音嘶啞地像七、八十歲的老頭子。我的腦袋亂哄哄地根本無法思考,伴隨著逐漸在腦袋加重的重量,我只感覺到壓抑與疼痛。
我聽到夏天的蟬在不遠處拼命地叫出聲;我聽到樓上的中央空調轟轟的運作聲;我聽到仍在外頭藉公事為由閒晃的學生的談天聲;我聽到……我聽到……
「對不起。」
又造成麻煩了。
我終於輾轉回到家中以後,搖搖晃晃的身軀根本不聽從我的控制,視線模糊到我近乎無法看到眼前的擺設,但我知道東西在哪、走廊在哪,是住了好幾年的地方,熟悉卻又陌生的地方。我看到一個人站到我面前,然後我習慣性地停下來。
「你又……你真的是、」他似乎氣地沒處發,每一字句都像是需要極力才能從牙縫間擠出來一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眨了眨眼,雖然的確聽見了聲音,但卻不是很清楚他在說什麼;所以我走回房裡,我只知道自己好睏好睏,睏得都看不清楚了,睏得臉頰都濕了,睏得手指都開始抖了,睏得無法思考了。
我將身體支撐在桌子上,胡亂從藥袋裡拿出幾顆藥以後吞下便睡了。
「對……不起……」
意識消失前,我聽見自己這麼說著。
我看見眼前的人將咖啡壺打碎了。
我挑起一邊的眉梢,偏頭勾唇笑笑,絲毫沒有幫助那個人的意思。似乎是掛不住臉面吧,他鐵青著臉自己將咖啡壺的碎片收拾了,沒有說話。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連個咖啡壺都拿不好。」
而我倒是語氣裡不帶絲毫感情地說道,我知道他聽見了,但他如果沒有聽見,我會再說一次,大聲地,或者直接在他耳邊。
反正他一定要聽到。他可能不會像我以前那樣哭泣或將情緒展露出來,但他一定也要嘗試過這種滋味。
我看見眼前的人自己在浴室裡摔倒,腰部因而受傷。
當他的腰際需要裹著厚重的防護帶,還需要用手支撐,我彷彿從他侷僂的身軀看見這些年消磨過去的歲月。
但我只感覺到可笑,一點也沒有憐憫的心情。活該。
「連走個路都能跌成這樣,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啊。」
掛滿皺摺與斑點的臉龐似乎不住抽動了一下,但那個人又面無表情地從我身旁走過。我直挺的背脊與他微曲的背脊形成了某種對比。
說明我逐漸開始佔在上風的對比。
我看見眼前的人忘了將自己正在烹煮的食物照料好,最後燒焦了。
焦味從廚房瀰漫到整個家中,我將肩頭輕輕靠在廚房門邊,手裡拿著裝有即溶咖啡的馬克杯輕啜,咖啡裡帶著苦澀的味道,但又有方糖的甜香,不過似乎連焦味都融入咖啡裡頭。
這讓我不是很開心。但我看著他手忙腳亂地將鍋子丟到洗手槽裡,途中還被未降下溫度的鍋緣燙到,關火時還不小心轉成大火差點燒到自己的臉……
我的心情又因而好了起來。
「都煮多少年了還能搞成這樣,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在腦海裡回憶他的嘴臉,瞇著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那個人猛然將抹布丟到桌面上,但因為沒有聲音,所以氣勢顯然有些不足。
我恥笑了一聲,離開廚房。
我知道,我一但開始這麼做了,我們之間的仇恨就會沒完沒了。同樣地,這也表示我不能被他抓住任何把柄,不然我便會再度顏面掃地。
所以我不能夠犯錯。不過就算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我也不再能容忍自己犯錯或麻煩他人,這已經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了。我也從來沒有跟他說過我的任何事,即使我的個性深受他的影響。
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成為跟他一樣的人,所以我這一個醜陋面只有對他的時候才會展現出來。
我不能變得跟他一樣。
「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自從我的身高拔高以後,他就沒再能用這種角度看過我了。
我怔怔地看著地上散落一地的藥丸。
我居然又做錯事了。
對不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