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得怎麼樣?安娜。」議長杵著拐杖,緩緩地走向剛回到大廳的安娜。
「很順利,已經讓邦聯大使簽字了。」安娜回報道。
「不愧是本國的外交大臣,真是厲害啊!那協議的內容是什麼?能說給我聽聽嗎?」議長屢屢鬍子說,原本瞇成一條線的雙眼變得諾大,完全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爺爺該有的表情。
「我想......暫時先不要把協議內容公開。」安娜說,轉過來直視著議長。
議長聽了之後,笑了笑。「哦――是這樣啊!那妳有何打算啊?不把這協議交由議會,而是由內閣獨自承擔?」
「我打算......讓消息封鎖在小圈子內。」
「小圈子.......」議長笑了笑,似乎對於安娜的提議感到不以為然。「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而且,妳的小圈子是指哪些?外交部?還是只有妳和首相呢?」
安娜露出那淡然的淺笑,沒有正面回應議長的問題。
「議會有權知曉協議內容。當然,他們那些三流九教的議員們也會睜大他們的狗眼,想一窺究竟呢。」議長說,眼睛又變回原本一條線的模樣。
「所以,我相信憑著議長大人的能耐,一定應付這些狗輩的。」安娜總算是開口回應道。
「這麼看得起我......我雖然老,但胃口倒還不小,一兩碗飯還真填不飽肚子呢。」議長笑呵呵地拍了拍,自己沒剩下多少脂肪的肚皮。
「議長大人放心,本人手中有不少糧。假如,不夠,還可以跟首相大人要一些。」安娜說。
「那就好、那就好。」議長大人喃喃自語了幾句,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事情來。「只是,老夫還是有些不放心......越過了議會,這等於是簽了秘密協議啊!安娜,此事定要三思啊!」
安娜把身子靠著牆,雙手開使細細地疏理自己有些分岔的髮梢。
「真相與誠實,世人皆認為這是一種美德,甚至是美好的事物。但是,越是美麗的其代價就越高――哪朵玫瑰沒有刺的呢?您說。」
「這倒是。」
「真相就像一幅白布,任何人都可在上面點色――點成自己想要的顏色。到那時,真相就不能稱之為真相了。您可知道,前幾天在議會時,就聽到後排的議員在那高喊,『光明正大的外交、民主的典範』。您瞧瞧,這些陳腔濫調居然是出自於一個飽學之士的嘴。」安娜說,話語中盡情地在揶揄著那些國會議員。
對於國會議員,安娜從來不抱有任何好感。她親眼看過地方選舉的情況,盡是一些庸俗不堪的言論和亂開支票的調子,而選民們顯然也不曾考慮過他們的候選人所說得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總而言之,對於這些國會議員,她是一個都瞧不起。
「老夫大概曉得是哪些人......唉!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自從憲法頒布後,這些平民百姓都能呼吸到比以往更多的空氣,連好的、壞的也一起吸入了。」議長說。
「哼!」安娜把髮梢輕輕一甩,甩到頸子後面,雙手一攤,像是無奈般地接受現狀。「您能想像......在情緒激昂的群眾中主持外交嗎?那只會讓到處都堆滿著死屍罷了!」
「是啊!是啊!」議長無奈地嘆口氣。「自從選舉之後,原本該是高格調的辯論場所,居然變成了凡夫俗子吆喝的菜市場。妳說,這能不讓人感到心寒嗎?」
安娜點點頭,優雅地走向窗邊,欣賞著純淨的黑夜。而議長也目視著安娜,似乎對於她的一舉一動都十分地在意。
「這點可以安排。我會和首相大人商討的,議長大人請放心,這一切都會秘密進行。」安娜說。
「我是很高興妳能幫忙,安娜。」議長說,看著安娜好一會兒忽然轉過身,背著她。「但是,這樣好嗎?」
背對別人說話,是很無禮的行為。要是換作別人,安娜早就開口訓斥一翻,可平常恭謙有禮的議長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一定有什麼含意。安娜是這樣認為的。
「運用權力來打擊政敵,妳就不怕這一天也會降臨到自己身上?」議長問道。
安娜聽聞後,捧腹大笑,立即用手遮住嘴部以免自己笑開懷的模樣被人看到。
「這個嘛......到時就有勞議長大人的幫忙了。我們總是有些秘密,只能彼此知道的呀!」安娜說,眼神望著窗外,瞳孔中閃爍著陣陣期待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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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謝謝妳。」愛德蒙托在得知消息後,向櫃檯的護士小姐道謝。
愛德蒙托轉過頭,站在櫃台前仔細地瞧瞧他身處的大廳。挑高到三層樓的大廳,顯得十分地寬闊,地板不用傳統式的木製地板,而採用堅硬的灰色磁磚,讓整個室內有著一股冷冽的潔淨感。
然而,這讓愛德蒙托感到一股深沉地悲哀感。
在大廳中,擺設了許多有椅背的綠色皮制長椅,椅子上坐著各式各樣的病患,這些病患都有著共通點――殘缺的四肢,看上去就好像是被神給拿走、抽走,而不是被割斷、被扯斷或被炸斷的;捲曲的背脊,這些傷患幾乎都是彎著身子的,不管坐著、站著或行走,都好像有個物體重重地壓著他們。
在這樣的氣氛中,愛德蒙托越看越覺得鬱悶,認為在這種地方住下去,原本沒病的都要生出病來,也難怪他要找的對象早已搬出這裡。
愛德蒙托嘆了口氣,正往大門口走去時,路徑正好被一個拿拐杖的病患擋住。
這病患捲曲著身子,右大腿以下懸空,僅靠著右手死死地抓著拐杖才不至於倒下,他的頭髮凌亂不堪,像是披頭散髮的幽靈在眼前晃動。
愛德蒙托見狀,識相地站在那等他走過去,可這時那病患卻好像注意到愛德蒙托的舉動,困難地扭過頭,用沙啞無力的聲音質問道。
「你幹什麼?」
「我、我嗎?我怎麼了嗎?」愛德蒙托手指著自己,歪著頭疑惑道。
「你為什麼要站在那不動?是為了等我過去?你是在憐憫我?還是可憐我?」那病患忽然滔滔不絕的說道,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激動。
他顫抖著移動孤零零的拐杖,步履蹣跚地朝愛德蒙托走來,每走一步都可以聽到刺耳的柺杖和地板磨擦的聲響。雖然他看上去弱不禁風,但卻給愛德蒙托帶來十足龐大的壓力感。
「拜託!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我......」愛德蒙托四處張望了一下,想極力地從腦海中榨出一絲靈感。「我只是――臉有點癢、鼻子有點塞想抓一抓,不行嗎?」
那病患看著愛德蒙托臉不紅、氣不喘的表情,好像說得跟真的一樣。讓他也開始相信愛德蒙托似乎真的是因為臉有點癢、鼻子有點塞而站在原地,並不是要讓路給他。
就在愛德蒙托胡言亂語迷惑住他的同時,另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忽然間,什麼讓路、尊嚴與憐憫之類的種種事情都變得不重要,就跟灰色馬路邊的小石子一樣。這一切,就是愛德蒙托的那張臉,以及剛剛那胡言亂語的舉動。
「這個......拜託!您又怎麼了呢?」愛德蒙托發現那傢伙一直盯著他的臉,全身感到相當地不自在並輕輕地跺著腳尖。
「你是不是......」那病患抬起左手,但到了一半卻又放了下。
愛德蒙托覺得他有些異樣,全神戒備著,要是這病患一有動作他也能立即做出反應。
「你是卡、卡曲瑪上校嗎?是嗎?」那病患渾身顫抖著,眼角泛著淚問道。
愛德蒙托完全愣住了。居然會在這個地方、在這時候遇到認識他的人,但是他的腦海中並沒有關於眼前這個人的記憶,那他又是怎麼認識自己的呢?愛德蒙托此時冒出了許多疑惑。
「你說話啊!你......您就是卡曲瑪上校吧!」那病患眼神變了。連整個人的感覺也變樣,開始變得有些生機,不在跟這大廳內的人為伍。
愛德蒙托直盯著那病患的眼睛,剛剛那垂死好像即將熄滅的火焰又忽然奮起,熊熊燃燒著。這讓愛德蒙托內心一緊,身體一重,肩膀一沉,因此,他立刻決定好該如何應付這個病患。
正當那病患伸出手,即將觸摸到愛德蒙托的手臂時,「很抱歉,您認錯人了。」
這話立即凝結了兩人間的氣氛,而那病患抖動著嘴唇奮力地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認、認錯人?但是您的長相......」他向前一抓,而愛德蒙托卻往後退了一步讓他抓了個空。
「很抱歉,你認錯人了。」愛德蒙托冷冷的說。
這下那病患急了,他心中認定眼前這個人,就是他的大英雄,卡曲瑪上校。
「怎麼會......怎麼會!您、您一定是――」
「拜託!」愛德蒙托說。「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就這樣。」愛德蒙托側身一晃,快步地從那病患身旁走過。
「啪!」那病患迅速地抓住愛德蒙托大衣的尾巴,死命地、不顧一切地朝他大喊道。「您一定就是卡曲瑪上校!不會錯的!我絕對不會看錯的。您的長相我都牢牢地記在腦海,絕對不會錯的!」
愛德蒙托沒有回頭,猛力地把大衣一抽,讓衣服的掌控權回到自己手中,連理都不理就往外頭走去。
那病患見狀,依然不死心想再次抓住愛德蒙托的衣角,把他攔下。但是,這可就讓他撲了個空。
「匡噹!」拐杖跌倒在地板的清脆聲響,傳遍了大廳內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而愛德蒙托停下腳步,後方的騷動和喊叫刺入耳中,他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沒有要回頭看的意思,手一緊握,尖尖的指甲使勁地扎入肉中,讓他開始邁出冷酷及怯懦的步伐,離開了這棟建築。
愛德蒙托來到了車子旁,有些失神地拉開車門,搖搖晃晃地坐了進去。
「喂!你忘記關車門了。」歌多華提醒他道。
愛德蒙托看了看開著的車門好一會兒,才靜靜地把車門關上,這讓歌多華感到十分地不對勁。
「你怎麼啦?」
愛德蒙托默默不語,又從椅座底下拿出酒瓶,大大地痛飲了一口並發出小小的愉悅聲。
「沒事。」
歌多華看到愛德蒙托這模樣,立刻就認定有事。但現在去追問,只是徒勞無功,還會遭到他的冷嘲熱諷。「既然沒事,那我們該去哪?你要找的人不在那對不對?」
「嗯,是不在那。」愛德蒙托徒手擦了擦嘴角。「但是,我知道他會在哪裡了......」
「真的嗎?可別又白跑了一趟啊!我們時間不多了!」歌多華指著自己的手錶,告誡著愛德蒙托。
「沒問題。」愛德蒙托把腳一伸,用帽子覆蓋住自己的臉。「因為,他只有這個地方能夠去......那唯一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