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劍王中王　　第四十八章　　夢醒

　　身為一派宗師，除玄修負手而立，冷冷看著血泊中的吏鼇。

　　這場勝負至死方休，然而除玄修卻不願意對倒地的吏鼇痛下殺手。一來因為殺死吏鼇不夠血洗長年來建文臣民的仇恨冤屈，在他的心中對吏鼇的生死另有計劃。二來，這種舉止與一派掌門之風骨不合。除玄修嘴角顫動，朗聲說道：「此處是我大中華劍道的根源，天下武人的頂點，傲絕震旦，巍峨獨立的落雁峰！在此向老朽挑戰，縱使是橫空大雁也得殞滅！除非你真是鯤鵬鳳凰，能從萬海穿天，可以死灰復燃。自稱為王的你！給老朽站起來吧！身為一個王，應該寧可被老朽的劍粉身碎骨，也不願意像一攤爛泥趴在地上！」

　　「那個時候，大哥也是身中三招倒在地上吧？」除玄修閉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看見一個寒酸破舊髒兮兮的小磨坊，一雙溫暖的大手，一群滿身鞭笞的童工們。

　　想不起來自己是為了什麼被賣入磨坊裡頭，只知道是一群跋扈的武林人物殺得他家破人亡、雞犬不留，還做賤未滿十歲的他，讓他成為一個廉價的奴隸童工。

　　磨坊沉重的勞動確實讓年歲較小的孩子們承受不起，即使是出身武林世家也無不同。工頭的任意凌虐與永遠不會完畢的冗長工作，讓他崩潰。就在他想用自盡了結殘生之時，大哥出現了。

　　「螻蟻尚知偷生，你身為一個人竟然想用騾尿自盡？」少年怒不可遏地訓戒自殺失敗的幼小孤兒，怒斥沒讓孤兒感覺到痛苦難過，反倒有一種『原來我終究不是孤獨一個人』的欣喜。

　　大哥是磨坊的學徒，是一名健壯慷慨的少年，他總是願意幫助童工們分擔工作，即使這樣會害他更加被工頭鞭打。這份不畏強權的正義感與寬大的心胸，讓童工們不願意直呼少年的名字，紛紛尊稱他為『大哥』。從那一瞬間起，小小的磨坊有了真正的王。

　　但是大哥也有不夠義氣的時候，每個月初二，大哥一定想盡辦法溜回村裡，即使是要陷害童工們也再所不惜。因為那天說書的老先生會在小茶棚執業，大哥會付出大部份的工資換來一個靠近老先生的位置與幾袋花生米跟沒有菊花味的菊花茶。

　　當晚大哥便會興高采烈地分享老先生陳述的故事，什麼「關王爺大戰四匪」、「三英戰呂布」、「過五關斬六將」等等荒誕、神奇的歷史故事。異樣的情緒感染了整個磨坊，久而久之，不用大哥分派，眾童工也會想盡辦法製造工頭的麻煩，好讓大哥初二可以跑去小茶棚聽一天書。對孤兒來說，那是一段明明身在地獄，卻心在天堂的日子。

　　或許聽人說書，本來就不是十足十令人快樂的事情。孤兒頭一次看見大哥頹喪的表情，大哥失魂落魄，連花生米都忘記帶回來分給大家。今天不該是個愉快的日子嗎？還記得上個月正說到「關王爺舉兵北伐，曹奸相屁滾尿流」，那今天定該是讓人振奮高興的大結局啊。

　　童工們向往常一樣，聚在大哥周圍，等待他的故事。

　　或許是看到眾人期待的眼神，大哥竟然哭了。一個虎背熊腰的健壯少年，像娘們一樣哭了。大哥顫抖地說道：「關王爺死了，祂老人家中了東吳呂蒙、陸遜的毒計，被一個名字很難記的無名下將殺死了。」

　　在坐每一個孩子，無不被工頭打到皮開肉綻過，但是這句話帶給眾人更大的痛楚。身處在惡劣的環境下，他們用古代忠義的神話撫慰痛苦受傷的心，如今到了生死關鍵處，即便是巧舌妙語的說書人也不能更改鐵打的悲劇結局。

　　大哥收起了心，再也沒有去村裡聽老人家說書了。陳舊的小磨坊失去了曾經擁有過的歡樂，也失去了王。

　　那天義軍殺進村裡，磨坊各處燃起熊熊大火，狼狽的工頭手拿柴刀瘋狂的揮舞，他喪心病狂地喊叫：「哈哈哈！你們這些義軍想要清算我！我先殺了你們這些小王八羔子！」

　　柴刀沾滿鮮血，幾個孩子已經被工頭砍死。工頭轉過頭來，死盯著孤兒，然後如同瘋狗，一邊狂叫，一邊胡亂揮刀。

　　大哥為了保護孤兒躺在血泊之中，替了呆如木雞的孤兒擋了三刀。

　　大哥將工頭推進兇猛的火勢裡頭，狂怒的祝融將工頭捏得粉碎。可是大哥的腹部卻中了足以致命的一刀，腸子從大哥的肚子掉了出來，撈也撈不回去。

　　是觸景傷情吧！想起幼年往事，回想到那如同地獄般的日子。大哥溫暖有力的手沾滿鮮血，宛如火燒，直烙在孤兒胸口，他的遺言猶然在耳。

　　「我還是想要當一名忠義之士……」大哥死不瞑目的嚥下最後一口氣，若不是他挺身而出，現在倒在地上的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兒了。

　　為了回報這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兄長，懦弱瘦小的男童孤身一人離開了化為灰燼的磨坊，漫無目的遊走，在一名綠眼異族人的幫助之下，弱小的他得以拜在華山門下。

　　當師父華山掌門蔡志忠問他什麼名字的時候，他想了一想，決定把難得的機會讓給大哥，他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報上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名字。

　　「徒兒……徒兒叫除玄修。」

　　欺騙世人將近五十年，除玄修甚至不記得自己原來的名字。他沒有貫徹忠義的大志，卻有用一生回報恩情的決心；他沒有成為武林盟主的力量，倒是能自立山頭站在落雁峰上。

　　「草石竹木無不是劍嗎？老朽的人生即是劍。」這冒名頂替的秘密，恐怕會隨著除玄修死去一起被帶入墳墓中。如此一來大哥雖然悲願未成，不幸死在鄉間的磨坊之中，但是他的忠義名聲卻已經遠播中土。

　　騷動聲四起，令除玄修回神，他看見吏鼇從血泊中爬起不禁暗笑：「看來你……身為朱字頭，果然是人中龍鳳嗎？也對，必須是人中龍鳳這才值得這以生死為注的最後之戰。」

　　除玄修注意到有人趁亂悄悄離峰，那帶著綠色髮絲的背影似曾相識，明明熟悉，卻喊不出名字。

　　映照在吏鼇身上的皎潔白光，是月兒最後的閃耀，從兩人午夜交手開始，已經過了幾個時辰，遠比與會眾人預算的都久。除玄修左手連揮，三道『實』之劍殺向才剛起身的吏鼇。吏鼇翻身閃過，全身上下卻劇痛不止，這讓吏鼇明白這看來無傷之身，不過是因為某種理由讓肌肉緊繃強自止血，倒地前的傷勢並沒有真正的復原。

　　吏鼇既然重傷未癒，要挑戰驅使『實』之劍並且還藏有『真』之劍的華山劍王除玄修，實在是不可能的任務。

　　可是沒有使徒們操弄不了的命運，所以這絕不會是不可能的任務。

　　無數的念頭飛轉過吏鼇的腦袋，他心道：「從金盅的出身可以證明使徒們從許久之前就在策劃南北內戰了，那使徒們對我的計劃必然也是如此。為了今天華山之會，他們到底做了什麼安排使我順天應命，必勝除玄修？唉，怎麼會在這重要時刻想去依賴敵人呢？不是我自己阻止了薩麥爾，不讓他前來傷害除玄修嗎？等等！我根本沒阻止到啊！是我輸給了薩麥爾啊？薩麥爾為什麼要打斷我的腿？這一切既然都是環環相扣，安排妥當的？那這之中哪一件事，是我能仰賴，用以對抗除玄修的呢？我身為建文皇長子的身份嗎？一開場我就說了，似乎只激怒了除玄修。到底我得勝的關鍵是什麼？」

　　吏鼇眼角瞄到一旁的發出異芒的『破骨』與『斬脊』，他不得不嘆一口氣，心道：「我又不是姓柳的、柯前輩他們這些好劍之人，哪知道什麼是『流星鋼』，什麼絕世名劍。而且就姓柳的所言，使徒們並不想讓我知道『流星鋼』的秘密，看來這玩意不是我打倒除玄修的關鍵。」吏鼇一邊想，一邊閃躲除玄修不停施放的『實』之劍。

　　「『實』之劍還真他媽的討厭，我本來還以為這世界上只有像我一樣擁有『風之視界』的人，才能使用剛烈劍氣，沒有想到除玄修這老頭既然有辦法練出劍氣來，威力還比我的硬挺強大。真是天下之廣，無奇不有。痛！」閃得太過用力，牽動過多受傷的筋肉，讓吏鼇痛出滿額冷汗。

　　「吏少俠，面對事實吧。貓捉老鼠的遊戲，總是會有結束的時候。」除玄修嘴上挑釁，左手仍是揮舞不停。

　　吏鼇確實變成了東躲西藏的鼠輩，尋常比武比到此處，公證人便能起身宣告勝負。可是這次華山論劍之戰，早被除玄修定為生死勝負，只有活著離開落雁峰的人才是真正的勝利者，才給了吏鼇耍憊懶的機會。

　　除玄修左手連使，一一擊破眼前的巨岩，要讓吏鼇無處藏身。當最後一塊巨岩被碾碎的同時，場上所有觀戰群雄皆倒抽一口氣，替吏鼇擔心。誰知吏鼇竟然不在岩石之後，原來他到處東躲西藏是為了混淆除玄修的判斷，讓眾人以為他躲在大石之後拖延時間。

　　「人呢？」除玄修直覺往右回頭一看，吏鼇從黑影中竄出，往除玄修『實』之劍的右邊死角連使『三界滅殺』，三三得九，九道劍氣斬向除玄修的右側。

　　「可悲。以為『實』之劍是有破綻的劍招嗎？不，它只是老朽所領略一種劍的形質。」除玄修嘴上數落，手也沒停，右腳一踏，左手一抖，使出一招『魁星踢斗』。七星相續，七道『實』之劍力壓吏鼇的九道劍氣，場上眾人接連喝采。因為除玄修這招不但後發先制，還形意大勝。魁星獨霸專踩鰲頭，就氣勢與徵兆上都大大領先吏鼇。

　　除玄修一招後發的『魁星踢斗』抵銷了吏鼇轉進偷襲的三招『三界滅殺』，兩人的實力差距有如天河之遙、雲泥之別。不少人暗自惋惜吏鼇將命喪峰頂，也有數人偷偷心喜少了一個心頭大患。

　　「我華山派乃聚五絕前輩之藝，創不世之劍，此魂魂相續，不是你『一個人』可以挑戰的。」除玄修抵銷了吏鼇的反攻，一捻長鬚說道。

　　這話讓吏鼇的內心一凜，他不禁自問：「是否真如除玄修所言，我不過就是『一個人』罷了呢？除玄修身為華山劍王，代表華山一派的傳統與榮耀，他承先起後，有華山上下的支持。我身為一個特立獨行之王，背棄了中興主戰的建文子民，是否只是一個可悲的獨夫呢？我為爭劍王一名上山論劍，卻只是『一個人』嗎？」

　　吏鼇想起了柳生惠，想到世界上有她會陪伴在身邊，就永遠不會是獨自一個人。頓時撇清雜念，專心對陣。

　　不給吏鼇喘息聚氣的機會，除玄修左手逆揮，倒斬一招，使得正是華山絕學『倚天拔地』。

　　不知道是不是造化弄人，峰上山下師徒兩人竟然將近同時使用了同樣一招劍法。不過兩人的劍招形意大大不同，葛世誠的『倚天拔地』，孤高矗立，大有不願臣服命運之勢的硬漢氣概；除玄修的『倚天拔地』有如萬山之首，群峰領袖，本身就是一股不可抵抗的巨大力量。

　　眼見除玄修全力使出『倚天拔地』，少林派智勝、智衍、智圓三位老和尚，排眾躍出，凝神運勁，張開袈裟，抵禦劍氣，好保護觀戰眾人。足見這招不只聲勢驚人，更有掃平落雁鋒頂的威能。

　　除玄修的『倚天拔地』範圍廣闊，吏鼇無處可躲，只好現學現賣，雙手一拍，張開火鯊甲手套，學少林派三位老僧運氣成壁，阻擋這絕世威力的劍招。

　　霜露白煙受劍招所逐，宛如浪潮向四面散去，吏鼇單膝跪地，嘴露獰笑。吏鼇心中得意，只要擁有『一眼萬千』這雙神瞳，自己就永遠不會是獨自一個人，天下武學盡在掌中。　　

　　然而這自信卻被除玄修一語道破：「吏少俠還要掙扎嗎？華山之劍乃古劍所鑄，今劍之祖，中原劍術無不包羅，縱使有『一眼萬千』的異能用以防守，吏少俠也無招反攻吧？」

　　正因除玄修的言語一針見血，反讓吏鼇將無數為小的關鍵相連。吏鼇靈光一閃腦中思忖：「『實之劍』、劍氣、『風之視界』、薩麥爾、柳生惠、中土以外的劍術……中興家族、傳宗接代，讓家族恢復能看見風的血統是姓柳的她的真正目的，她曾經說過要是不能看見風，柳生源流也算是廢了……這代表……柳生源流是為了發揮『風之視界』所創造的劍術囉？所以失去了『風之視界』，柳生源流自然就不如以往，失去了擅長之處。柳生源流是東瀛劍派，它的種種劍法絕不會是中土之劍吧？」

　　吏鼇終於想通了使徒們的安排，為了有朝一日對抗除玄修自創的『實』之劍，所以吏鼇不得不認識出身自柳生一族的柳生惠，好從她那邊學習專為『風之視界』這雙眼晴打造的劍法。

　　就在吏鼇思考的一瞬間，除玄修向上一躍，左手向天元一指，然後凌厲地斬下。這便是華山派大巧若拙之技的代表『力封天元』。這招便是平樸縱斬，但配合『實』之劍使來，即是能斬斷一切的終極劍法。這滅絕一切之劍向吏鼇斬去，落雁峰上岩地碎裂，硝煙四起，天鳴地晃。

　　現下就連武林地位不曾受到除玄修威脅的小一輩觀客們，都深深明白了除玄修之強大。能使出如此至簡、至疾、至大、至強的高招，不虧為華山掌門、中土劍王。

　　與會群眾遮住頭臉，避開高漲逃散的氣浪。大部份的人都以為勝負分曉，本此大會結束了。誰知道吏鼇竟然挺立在煙塵之中。原來吏鼇於生死存亡的燃眉間，一聲低吼，右手一揮，使出柳生源流的『風切』。吏鼇的『風切』在與『風之視界』相輔相乘之下，威力遠勝於柳生惠在老鷹岩對抗童伯義時施展的『風切』。一時之間落雁峰上猖獗的暴風狂嵐一一成為吏鼇的武器，替他阻擋除玄修那能毀滅一切的『實』之劍。與使用火鯊甲的取巧手法不同，現下除玄修以『實』之劍所使的最強招式『力封天元』被吏鼇完美破解了。

　　原本被除玄修壓制，戰敗倒地的吏鼇，能夠起身逃竄，已經大出觀戰眾人意料之外，如今更不知如何竟然破解了『實』之劍，簡直讓眾人無法置信，連少林寺眾老僧們也不禁讚嘆訝異。

　　見到『實』之劍被破解，除玄修用手心蓋著蒼老的臉孔狂笑，他從指縫間看著吏鼇，看到了姚廣孝的影子、看到了大哥的影子、看到了楊永義的影子。他早在發英雄帖給吏鼇時，便下定決心了，要毀滅建文正統的最後敵人。除玄修的左手再度凝聚有如災禍的殺氣，他的內心嘶吼著，因為他即將要告別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了。

　　除玄修一生只輸了三次了，年輕時輸給姚廣孝，到壯年時的再次敗給出家為僧的姚廣孝，幾年前還在一個不懂劍的年輕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五十五年學武的歲月，換來的難道是不斷的挫折嗎？除玄修邀請吏鼇參加華山論劍，不是執著於名聲，而是不想用失敗來連繫自己的人生。因為他的人生就是劍，是一把立志為俠者之劍。

　　在輸給修羅王楊永義，迎接人生第三次敗北之後，超過六十歲的除玄修終於明白『如之劍』、『實之劍』都是不完美的劍法，他投注一切技藝，用心血鍛造的『真之劍』就是他的最後絕學了，不為輸贏勝敗，這招『真』之劍，是除玄修對自己人生的註解。真正的劍，乃是大義之劍！

　　吏鼇早就疲勞透支了，如今是用繼承於傳說中的北海英雄裴沃夫的狂戰士之血，勉強戰鬥罷了。快速癒合的傷口是藉由這份母系遺傳的恩惠製造出來的假象。其實他全身筋肉繃緊，各處傷痕累累。吏鼇知道若是鬥志一鬆懈，就再也無法站穩，立足於天下武人的頂點了。

　　看著除玄修又凝聚內力，準備出招，吏鼇大聲的咆嘯，準備完全解放『風之視界』的力量。因為他除了這份朱字頭的天命權柄之外，沒有任何一項事物能與除玄修抗衡了。閃爍的銀光佈滿吏鼇的視野，還沒出招，他已經被『風之視界』的副作用干擾，一時間被干擾了視覺。

　　「人是不可能孤身與天道對抗，或是任意操縱天道，所以使用『風之視界』要有分寸，不然必遭上天反噬。」道衍大師的叮囑仍猶在耳，但是吏鼇為了打敗除玄修只能全力解放『風之視界』，用這份與生俱來的力量，對抗除玄修超過五十年精修累積的實力。

　　各大派掌門人們，張手護住後生晚輩，他們都沒預想到除玄修與吏鼇兩人之爭，竟然能撼動天地。華山落雁峰，因為兩個人散發出來的力量不斷顫動。

　　這場論劍的勝負就決定在『真之劍』與『風之視界』的交錯之間……

　　與會豪傑們無不看到除玄修的左手纏繞了不可思議的黑氣，一股令人憎恨、厭惡的強大力量。這黑氣是他對失敗的不甘，對世道的無奈，是他對命運的詮釋！這就是除玄修的『真』之劍，燃燒生命結合『如』、『實』兩劍，讓兩劍合鑄，彼此互補成為一個完美的招式。

　　吏鼇周邊彷彿失重，礫石浮游，沙塵飛揚。為了回應除玄修，吏鼇也擺出的反手揮劍的架式，這招正是他重傷之際，在黑暗霧霾中領會的王者之劍『流光』。專注在眼前無止盡的死白之中，吏鼇竟然發現依稀模糊的除玄修身影。頭一次，身負裴沃夫之血，習得柳生源流的吏鼇，有自信掌握無形的風暴。在吏鼇眼裡，一片耀眼的銀絲直繫除玄修僅有輪廓的身影，大千世界萬億之風，都將臣服在他參入『風切』手法的『流光』號令下。

　　原本只能用敏銳感官去捕抓的無形劍氣，在兩人深厚的意念下，將整座華山之顛捲入黑與白的巨大旋渦。所有場中人都感受到，這場激烈的對峙是兩人用武之心交談的深刻對話。大家彷彿都聽見了除玄修在高聲大喊：「劍是苦悶的！劍是無奈的！劍是沾染血腥骯髒的武器！老朽把一生投注在劍上，換來的仍是憤慨與失敗！」

　　被除玄修的怒意壓制，吏鼇咬緊牙關撐著，可是他仍逐漸被黑闇的腐蝕氣息吞食，失敗一步又一步的逼近吏鼇！但是所有人，包括吏鼇都渾然不知，配合王中之王必勝的命運，逆轉的契機也同時展開了。

　　烏雲密佈的落雁峰上，隱藏著勝利者的鑰匙。風兒吹撫過智勝大師等人的臉頰，它溫和輕柔，卻又異常快速的揭開層層黑雲，在日出的深邃黑暗前，一道強烈的雷光透過雲縫降臨在命運之地，像是上帝的寶劍穿過了無數陰霾，直刺在苦苦忍耐背負命運的吏鼇身上。吏鼇雙手的火鯊甲反射燦爛的雷光，一時之間七彩豪光閃爍奪目，除玄修遇到這突如其來的異變，如夜鴉見光，驚慌失措。吏鼇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他用盡一切力量反擊，『流光』就像逆雷，一道銀白色的光柱綻放閃耀，由華山之巔，直達雲端，剎那間大地一片光亮。

　　光芒如泉湧，回報上天施捨的微光。

　　一時華山上下被純粹之白籠罩，深陷入在吏鼇的『流光』之中。

　　所有在場的豪傑俠客們也聽到了吏鼇對除玄修的應答，宛如大瀑逆流的『流光』正用雷轟聲陳述：「我不管劍有多苦悶！劍有多無奈！劍是不是沾染血腥骯髒的武器！也不在乎把一生投注在劍上，換來的是不是只有憤慨跟失敗！因為我的劍是我擴展跟實踐王中之王命運的工具啊！」

　　挾帶在光輝中，被『流光』捲上天際的除玄修，表情僵硬，隨即喜極而泣。「是啊。眼前這位年輕人真是有夠膚淺啊。他的劍不過是工具罷了……為什麼我卻為了成為劍，耗費了五、六十年呢？」

　　『砰碰』兩聲，一聲是除玄修從半空跌落，另一聲是吏鼇力盡跪趴在地。智勝大師捲起袈裟，幾個起落來到除玄修身邊。智勝大師正欲扶起傷重的除玄修，只見他雙眼一睜，腰桿一挺，站了起來。除玄修全身是傷，體無完膚，他一站起，便仰天長笑，他大步走到倒下的吏鼇身前，所有觀戰群豪屏氣凝息，等待劍王的下一步。
　　
　　除玄修隔空伸指連點，連續替吏鼇點了幾個大穴，看他的指法，大家都明白他是運起最後的內力替吏鼇治傷，點完穴後，他笑道：「從今之後，江湖上再無劍王，吏少俠大可自稱『劍王中王』。以後這個稱號、這種技藝，就換你守護了。」語畢，他慢慢退回平日思考時常坐的大石上，閉起眼睛，吐納氣息。

　　不一會除玄修靠著山石緩緩睡去。他的睡臉安祥又滿足，像是在外地迷途多年的老人，經歷千辛萬苦總算是回到了離去以久的家鄉。智勝大師上前一查探，發覺除玄修已經沒有絲毫鼻息。他對群雄們微微搖頭，表示除玄修已經駕鶴歸西，離開塵世了。照除玄修比試前那句『我們兩個，只有下得了山的人，才會是贏家』，看來此屆『華山論劍』誰是贏家再清楚不過了。

　　智勝大師扶起吏鼇，搭住他的肩膀，低聲問道：「吏施主聽得見老衲的聲音嗎？」智勝大師心道：「千萬不要是玉石俱焚！同時失去承先起後的高手，乃我中原武林一大憾事。」

　　吏鼇慢慢抬起頭來，看著靠著大石深深睡去的除玄修，他心道：「為什麼他要捨命救我？」身負重傷，體力透支的吏鼇，不理會智勝大師等人，一個人拖著蹣跚的腳步，涉險離開落雁峰，著急的他拒絕任何的幫助，不顧一切急急忙忙趕回客房。

　　「呆子。」柳生惠甜美的聲音，只出現在腦海裡，迎接吏鼇的只有空蕩蕩的房間。或許是不想面對現實，吏鼇大喊一聲：「一！」打開了衣櫃，空無一物的衣櫃，證明吏鼇判斷錯誤。不信邪的吏鼇忍受劇痛，趴在地上，喊了一聲：「二！」床底是空的，柳生惠並沒有躲在床下。吏鼇抬高了臉，咒罵自己雙眼的不爭氣，有氣無力的說了聲：「三？」掀開了被子，裡頭只躲藏著剛剛跌落的淚水……

　　吏鼇頹喪地坐在椅子上，苦笑道：「美夢醒了。」他用額頭，槌打了幾下桌子，發洩他的苦悶。伸出雙手，想著昨天晚上，柳生惠還緊緊握著這雙手呢。吏鼇看著自己的雙掌入神，才驚覺這不是左淙源的奇怪習慣嗎？原來他也是個傷心的人？

　　在落雁峰上生死來回，讓吏鼇對除玄修、左淙源的印象不禁有南轅北轍的大變。

　　不一會葛世誠的幼子葛丹與一位華山派的少年弟子，輕敲了沒有關閉的房門，說道：「吏前輩，陸師伯有要事與您商議。」

　　「是關於繼承華山派掌門的事情嗎？」吏鼇微微搖頭，不打算去。

　　小小的葛丹抖著紅腫的鼻子回答道：「不是。是關於我父親和叔叔一位姓柳生的朋友的事。」

　　「是嗎？那趕緊帶我過去。」吏鼇急忙站起跟著少年出了房門。身受重傷的吏鼇，還能走跳，全仗除玄修高深的內力救治。

　　與會眾人議論紛紛，大部份的武林人物都無法理解為什麼除玄修自己立下生死之戰，又願意為了救治前來挑戰的吏鼇，用罄內力而亡。即使是像智勝大師這樣的高人，也只能猜測除玄修是為了武林之長遠計較，是承先起後，寧可自己耗力而死，也不讓下一代的高手傷重身亡。沒有人猜想得到，除玄修與陳尚泰相同，也看穿了吏鼇的低劣的計謀，自願成為這計劃的踏腳石。這一次華山論劍，除玄修沒有失敗，他以強者對決獻祭上蒼，是為了讓掃蕩群魔之劍誕生，他獨自一人迎接了劍王中王降臨於世。與當世最強之劍除玄修研磨砥礪，現在的吏鼇確實成為了獨一無二的天下名劍。

　　吏鼇被領進另外一間客房，華星荷半躺在床上，眼神茫然。陸天航坐在一旁，他雙眼泛紅，對吏鼇說道：「依華師妹所言，柳生姑娘被一名叫薩麥爾的色目外族帶走了。」

　　「帶走了？怎麼可能呢？何老頭不是都計劃好了嗎？」吏鼇有些不能接受，因為何疑不是早就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嗎？吏鼇口氣不悅，怒問：「何疑人在哪？我現在就要見他！」

　　陸天航搖搖頭，黯然道：「何谷主、秦軍爺還有我葛師兄，不敵那廝，都在玉泉院前犧牲了。」

　　「什麼？」聽到何疑、秦濯在戰中隕命，讓吏鼇失去了發洩情緒的出口，巨大怒氣無處疏導，全刺向內傷的五臟六腑。而牽連了交情不深的葛世誠，更讓吏鼇於心不安，心中愧疚。
　　
　　「葛師兄他拜託小丹來通知我，說他會牽制敵人在玉泉院前，等我率領一班師弟到達玉泉院時，敵人已經不知所蹤。秦軍爺當場戰死，何谷主經過搶救後不治身亡，葛師兄則斷氣多時。楊軍爺身受重傷，公孫前輩折了一腿，現在兩人在玉泉院客房休養，由陳前輩照顧他們。華師妹是受到了些驚嚇，她身上無傷，所以帶她上華山小住，希望能幫忙釐清事情真相。」陸天航壓抑著悲憤，慢慢對吏鼇解釋事情經過。

　　「事情真相？」吏鼇低低應了一聲。

　　「是的。我們華山派無故被色目外族入侵，先是綁走了客人，又打傷幾位守夜師弟，再加上葛師兄死於非命。我們一定要知道對方是誰，好報這份仇恨屈辱！」吏鼇從來沒看過陸天航咬牙切齒的模樣。

　　陸天航抬頭看著吏鼇，他強忍著眼淚說道：「葛師兄留下血書遺言，看來是留給吏兄的。葛師兄在死前，用左手沾血書寫了『包欠力凹』四字。我猜想這四個字，其實是『抱歉吏鼇』，只是當時他命在一線，不得不借字簡寫。」

　　吏鼇感受到一股兇惡的視線，彷彿利箭穿過他的咽喉。吏鼇低下頭看到葛丹正怒視自己，他傷痛悲苦，心中自責：「這也難怪，他不知道仇人是誰，自然只能怪罪我害死了他父親。」吏鼇跪倒在地抱著葛丹小小的身軀，歉疚地說道：「實在是很抱歉，我沒有想到我與葛兄泛泛之交，他竟然願意為我朋友犧牲性命。」

　　葛丹的語氣充滿敵意，他冷冷地說道：「沒有想到？叔叔這話是什麼意思？家父身為武林盟金鷹，是鼎鼎大名的華山派俠士，難道他在你心中是一個茍且偷生之輩嗎？」

　　吏鼇本身受重傷，又怒鬱績結，受到了葛丹言語衝撞，他心急氣窒，嘴中一股腥甜，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