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炎夏的盡頭，寧靜的午後。一座世界頂尖的醫療研究中心坐落在陽明山腳下。其主要任務為推動全球醫療的進步，因此，也只有最困難的病患才會被送進來。暖黃色調的單人病房裡，一名男子躺在玻璃床上，四周各式儀表機器發出微弱的嗶嗶聲。如果再看仔細一點，你會發現儀表上沒有記錄任何心跳或是脈搏。這個房間有幾個特色：沒有桌椅、沒有窗戶、沒有花草也沒有衛浴。你也許會懷疑裡面的人患了什麼疾病，但事實上，他根本不能算個活人。
一名身穿白袍的研究員盯著螢幕上的數字即將邁向１００％。他熟練地按下了幾顆紅色按鈕，躺在床上的男子發出了幾個難以辨識的聲音，手腳震動了兩三下。不久，男子緩緩地張開了眼睛。
「定期檢查結束了嗎？」他的聲音不帶感情，甚至也沒有一絲疲倦的神情。
「機能一切正常，沒有什麼問題。你感覺有任何不適嗎？」研究員正在取下插在他腹部的電線。
「我母親呢？」男子坐起來，摸摸了他自己的身體。
「教授大概在休息吧。最近的研究有了新的突破，讓她整個團隊幾乎有兩夜沒睡。你要去見她嗎？」研究員把一袋衣服交給了他，便轉身把儀器一個個關掉。
「這樣的話，那我改天再打電話給她吧。」男子作了一個嘆氣的動作，眼神有點空洞。
研究員走到了櫃子旁的一只銀色箱子前面。「對了，宇成。你上次提到的觸感問題，我們已經完成了大約一半的進度。你要看看嗎？」
「嗯。好啊。」他穿好衣服下了床。
箱子在他面前打開，一隻斷掉的右手臂被取了出來，它的截斷面露出了許多電線，但其他部分則是與人體外觀無異。「你摸摸看？」研究員把手臂交給了宇成。
宇成摸著它的手指，彎曲它的手腕，甚至拿它來打自己的臉。從指尖到手臂每一處小細節他都沒有放過。「你手借我。」
「啊？你小力點唷。」研究員膽顫心驚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知道啦，你放心。」宇成在他手上又捏又摸，讓他臉色有些鐵青。
一個折指。「噢！」他突然痛得受不了，把手縮了回去。
「抱歉。」宇成把那只機器手臂放回箱內，他看上去有些沮喪。
「沒事，沒事。這隻手臂的擬真度已經達到了真人的七成以上，若只是短暫地碰觸或觸摸，一般人很難發現它是機器手臂。」
「是嗎？我分辨不出來。」宇成看著自己的雙手。
研究員輕拍了宇成的肩膀。「唉，別這麼說。這也不能怪你，畢竟觸覺的傳遞實在很難突破，這幾乎是一個全新的領域，以前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研究。而且觸覺的資料傳輸需要極大的頻寬及耗電量，一個不小心則可能使系統超載。」
「真是辛苦你們了。」宇成朝他點了個頭。
「別客氣。」回敬了一個微笑，研究員收拾完儀器和箱子後便離開了病房。
宇成從自己的運動手提包內取出了一雙黑色的羊皮手套戴起來。他穿著一件銀灰色透氣的運動薄外套，拉鍊緊緊地拉到喉結，黑色棉褲下面踏著一雙純白色的厚底慢跑鞋。這絕對不是一般人會在夏日中穿著的運動束裝。撥弄著自己的褐色時髦短髮，身形有些消瘦的宇成正前往研究中心的最高樓層。
站在半透明的電梯裡，宇成可以遠眺淡水河口。樹上的葉子隨風擺盪，不禁令他好奇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享受吹風的舒適感，不敢有多少奢望，他現在能夠睜開眼睛就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電梯門打開了，眼前是一條銀色的金屬走廊，陽光直接穿透天花板射了進來。四周沒有半個人影，但空氣有一點沉悶，腳步有一點沉重，宇成不喜歡來到這個地方。走廊的盡頭是一間巨大的研究實驗室，它是醫療研究中心資金預算最高的實驗室，擁有全世界的頂尖菁英人才，而他們的研究對象就是宇成自己。他不明白為什麼哥哥總是約在這個地方見面。
宇成將右手放在門板前，實驗室的大門便自動地打開了。
眼前是一座圓形的空間，地板有淡淡的白色霧氣，幾位研究員坐在牆邊的儀器前監控著所有數據，幾張可折疊的白色鐵桌擺放得有些零亂。而他的哥哥正坐在實驗室中心的白色Ｌ型沙發上。眼前有一支巨大的透明冰柱，冰柱中間有一個人，那個人不管從任何角度來看百分之百都是宇成他自己。
「哥。」宇成走到了他面前。
「檢查怎麼樣？機械有問題嗎？」哥哥的面容有些憔悴，從頸部可以看出來他比上次見面又更瘦了。他不僅身高比宇成高一些，連鼻梁和顴骨也比宇成還高。他一身嶄新的黑色西裝、珠寶腕錶和真皮鞋履，完全和這間研究中心格格不入。甚至從他的身上就可以聞出一股金錢的味道。兄弟倆唯一比較明顯的共同特徵是他們都有一雙電力十足的眼睛。
「沒有。這具身體功能很正常，只是還有些不習慣它的觸感。」宇成講話的聲音很小聲。
「坐吧，別拘束。」軍成希望弟弟能放輕鬆點。
宇成把視線飄往別處。「不不。還是算了吧。而且我站著也不累。」
「是嗎？」軍成轉頭看著冰柱中的宇成。弟弟的肉體沉睡在透明冰柱中。身體多處接著電線，還戴了頂金屬網狀帽子，多虧它宇成才能用腦波操控這具機械身體。
「你要談前天電話裡的事情嗎？」宇成低著頭，他不想看見冷凍的自己，那會讓他回想起可怕的過去。
「嗯，心理醫師的建議你覺得怎樣？換一個新環境讓你多跟其他人認識接觸，拓展新的社交圈，甚至是談一場戀愛也無妨。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保住你的人性。若你整天被困在家裡作畫，你早晚會變成跟死屍沒有兩樣。」軍成的口氣輕描淡寫但內容卻沈重無比。
「但這樣子真的有用嗎？雖然我覺得我越來越不像人類了。不用呼吸、不用吃飯甚至不睡覺也不會感到疲憊，這一切讓我感到相當恐懼。」
「不用睡覺這點我倒是挺羨慕的，這樣我就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幫公司賺更多錢。」軍成苦笑著，他滿腦子都是世界金融脈動。
「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跟你交換，健康對我來說比較重要。」宇成沒好氣地說。
軍成拍了一下肩上的灰塵。「只可惜現在科技還沒這麼發達。容我提醒你，所有的研發費用和機器身體都是黃金造的，一切經費都靠老爸的公司在支稱，你應該沒忘吧？」
許多話卡在宇成的喉間，但他卻把話吞了回去。哥的話他自然十分清楚。從意外發生以來，經過了多少次的急救和手術他仍然記憶猶新。最後在母親痛心地決定之下，才把自己的身體冰凍起來等待解藥的開發。一個月後，在母親領導的醫療團隊下，進行了震驚全球的機器身體實驗，成功地利用無線傳輸技術讓宇成的腦部連結到新的機器身體，讓他再次獲得生命的希望。
宇成把話題拉了回來。「哥，你把心理醫師的建議告訴媽了嗎？她怎麼說？」
「媽本來不太贊同醫師的建言，她比較希望你留在家裡。但在我把一切安排打點好後，媽也就不反對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從小相處的經驗告訴宇成，哥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他深謀遠慮，工作表現優異亮眼，更是父親心目中不二的繼承人選。相較之下，自己跟無用的廢物沒什麼兩樣。
「昨天我打了通電話給舅舅，讓他幫你在學校裡安排一個美術老師的位置，這工作並不困難，社交圈也非常友善。而且剛好家裡有一棟出租公寓大廈在學區內，你可以搬過去住，順便幫忙家裡管理那些房客。」軍成滔滔不絕地講著，彷彿宇成只不過是他眾多客戶的其中一位。
「為什麼是老師？我又沒有學過什麼教育理論，面對小朋友和家長會很麻煩的。」宇成難以想像被學生包圍的畫面。
「重點是拓展新的社交圈，增加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而且你的問題根本不是問題，大部分的家長根本不重視美術，學期成績你隨便給個九十或一百，根本不會有家長或學生找你麻煩。況且國中的繪畫教學對耶魯藝術學院畢業的你來說只是牛刀小試吧？隨便露一兩手就可以把他們唬得一愣一愣地。」軍成給了他一個難以理解的微笑。
宇成沉默不語，他知道自己很難爭論勝過哥哥。「那我就去吧。反正爸也不喜歡在家裡看到我。」他們父子倆見面說話的機會少之又少。
軍成拿出了手機，快速地打著短訊息。「那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吧。桌上那個紅色牛皮紙袋你拿著吧，住宿和學校的資料都在裡面，還有一份房客的公約管理手冊。還是說你想要電子檔？」
「也寄給我電子檔吧，這樣比較方便。我可以直接在腦海中看到虛擬畫面。」
「好吧。科技可真是方便。」軍成站了起來。仔細地拉平外套上的皺褶，所有的小細節完美地一絲不苟，俐落地跟他那抹油頭一樣。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事嗎？」宇成把那紙袋放入自己的手提袋內，軍成的話對他來說相當刺耳。
軍成發現弟弟有些慍怒。「沒別的事。一切都打點好了，你等下就可以前往新家，總管已經把你房間的東西都搬過去了。」
宇成突然心頭一震。「搬好了？慢著，你們不會是在我答應前就先擅自決定了吧？」
「你知道我不會作沒把握的事。媽都同意了，難道我沒辦法說服你嗎？」軍成信心十足地微笑著，但宇成十分厭惡。
宇成沒有多跟兄長閒聊幾句，不久後，他離開了醫療研究中心，開著黑色的敞篷跑車獨自一個人前往淡水漁人碼頭──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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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