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振的這番話確實發酵了。
自那日以來,審神者試著讓自己更膽大一些,也隨著在嶄新的戰場上抗敵探索,因而給本丸添了不少生力軍,是為兄弟、曾為戰友的刀男們漸漸團聚,本丸也因此熱鬧不少。
代價是──出陣的刀男們,情況好的只受輕傷,靜養一段時間便可痊癒,但是多有刀男們強撐著身軀由同行其餘刀男們攙扶回來,甚至有受了重傷已失去意識的。
見他們衣裝殘破不堪、身上滿是大小刀傷甚至是怵目驚心的血流,帶在身上的刀裝也早已損毀不堪使用。
因為連日來如此,所以長谷部與一期一振提出暫且休兵的建議,但是她沒有採納,除了時空政府的第三次口頭警告外,她也已正式收到政府來函警告,一個月內再不拿出相應的成績將會拔除她的審神者之職,這讓她因而躁進了,無法判斷自己現在究竟是否有踩煞車的資格。
這些現象導致原來庫房裡的資材耗損極兇,更重要的是──審神者將內心對於刀男們的歉疚全藏在心底,總是緊抿著唇、嚴肅而凝重地迎接他們歸來,不理會其他人的勸阻,非得進手入室以審神者特有的力量為他們進行治療。
致歉是不必要的,因為她清楚對於刀男們而言,被呼喚至現世的他們認為這一連串艱辛的戰鬥是他們的使命──所以不該對他們應付諸的使命致歉,這反而對他們的覺悟是種踐踏。
看著資材箱裡的資材已幾近見底,這些日子以來雖然持續都派出遠征隊伍運資材回來,但是……
她緊握雙拳,看著太郎太刀躺臥在床上意識朦朧,便三步併兩步走出手入室,於門口呼喊:「長谷部、長谷部!」
今日身為審神者近侍的長谷部趕忙而來──因為不再接受其他人囉嗦,所以審神者先前下了令,只要她進手入室治療刀男的期間,閒雜人等不得接近,就算是近侍也不例外,所以通常近侍都會在附近靜候審神者指示。
「是,主上有何吩咐?」
聞言,審神者神色哀傷地微鎖雙眉道:「麻煩你,派三支隊伍外出遠征搬運資材,現在除了冷卻材以外,每樣都缺……還有,回收大家的刀裝,我要拆了給太郎治療。」
「可是……主上,或許需要用更多的資材才能做出我們所需要的刀裝啊。」
「這我明白,但是我不能看著太郎痛苦熬這麼長的時間等資材運回來,他現在受的可是重傷、性命垂危的重傷!」
閉上眼輕嘆,長谷部又何嘗不清楚主上的焦躁與自責呢?
逼得她過分躁進的兇手,自己也有一份,這種時候順著她的意又有何妨?
再說,刀裝歸零、資材見底的狀況下,相信他的主上也能藉著這個機會讓發熱的腦袋暫時冷卻,對審神者的堅持無計可施的他而言,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得到這個結論的長谷部總算釋懷,他畢恭畢敬地躬身領命:「是,主上。」
看著長谷部快步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中,審神者這才轉身回到手入室,在等待長谷部將刀裝帶來解體以前,她走至太郎的身邊、垂首凝視著遍體鱗傷的他。
「……再忍耐一下。」
此時,她的手腕忽地被太郎給抓個正著,雖然吃了一驚,但她立即恢復冷靜,看著太郎吃力地緊鎖眉宇,不斷向她搖首:「不……吾主,請別、請別拆解了所有刀、刀裝,我……我太郎太刀可以忍耐、能夠忍耐待到遠征隊回歸……!切莫為我一人……!」
……還讓身受重傷的刀男擔心了,真是不像話呢。
在心底這般自嘲的審神者,朝著太郎投以最溫暖的微笑,掌心輕覆上他的額、悄然施展神力:「沒事的,你別擔心,先好好睡一覺,好嗎?」
溫暖的白光籠罩額心,太郎也因而陷入昏睡。
讓刀男們重傷而歸,是她這個審神者力量不足、判斷失誤所致,所以至少……
盡可能減少他們為傷所苦痛的時間吧。
審神者大病了一場。
連日來高燒不退,意識模糊、清醒的時間並不多。
病魔──對於刀男們而言既陌生且熟悉。
曾易過多主的他們見過不少主人為病所苦,甚至不敵病魔而倒下,永遠沉眠。
但是身為刀劍的他們自身從未體驗過何謂疾病,所以對於審神者因病倒下一事顯得慌張又束手無策。
加州清光與大和守安定更是不安,兩人聚在一塊兒也不吵架了,而是靜靜地端坐在審神者身邊、臉色凝重看著她因高燒而囈語呻吟的模樣。
──……好可怕。
他們的前主沖田總司正是不敵病魔而撒手人寰的,現在想起來仍舊覺得悲傷的感受滿溢得無可抑止,能否別讓他們又一次經歷這種痛苦卻又無能為力的別離呢……?
自那日審神者在治療了重傷的太郎太刀後,便因體力不支而倒下,長谷部認為手入室過久沒傳出半點動靜才前來一探,這才發現審神者昏厥在地,太郎因為她的神力而仍沉睡著並沒有察覺。
在抱起審神者以後,才發現她的體溫高得令人心驚,直至今日始終不見好轉。
一期一振端著水盆與濕毛巾來到審神者的臥室,後頭還跟著五虎退、亂、前田及平野四個弟弟,他們分別帶著親手編織的花圈與紙鶴來探望主人。
看著她仍舊昏迷不醒,一期一振端著水盆至另一側跪坐,以乾淨冰涼的毛巾換上她額上擱了些時候的毛巾。
他將舊毛巾放入水中再取出擰乾,伴隨著水流聲,一期一振半覆眼眸開口詢問:「主人都沒醒來嗎?」
「……嗯,只是很痛苦的樣子,說些夢話。」
弟弟們也面露憂色地緊皺眉頭在兄長的身邊坐了下來,將他們手作的花圈與紙鶴輕擱在審神者身邊,亂輕輕握著審神者的手說:「要早點好起來哦,主人……」
似是無法忍受室內的沉重氣氛,也為了停止自己繼續將新主與舊主的形象重疊在一塊兒,大和守安定站起身掄緊拳頭、半覆眼眸:「我……去找長谷部自願加入遠征隊伍,就算一點點也好,我想盡可能替主人分一點憂。」
安定唰地拉開門,在離去前又回頭瞥了審神者一眼,他便頭也不回地帶上門離開了審神者的臥室。
因為清光與審神者相處的時間最長、感情也最為融洽,所以長谷部代主安排清光為這段時日的近侍,這些日子以來,清光凝視著主人的病容不斷思考身為近侍的自己究竟還能為他心愛的主人做些什麼?
甚至開始自責起,每次主人安排自己進行內番時的種種抱怨。
──……要是沒說那些任性的話就好了。
自己那些任性的話是否都成為主人的壓力了呢?
一思及此,清光感覺自己的雙眼有些酸澀,似乎有股想落淚的衝動,他趕緊拍了拍雙頰,鄭重其事地直視著一期一振:「一期一振,主人……主人是因為我們之中沒有人有資格足以成為指引主人、指引大家的道標才會自己操勞到病倒的嗎?」
問句一拋,不僅清光本人,就連四個弟弟都抬起頭將視線集中到他身上。
……他們會向自己尋求答案不置可否,畢竟目前最接近審神者輔佐官位置的,就是他與長谷部了。
這個問題是無法一言以蔽之的,不是個容易回答的問題,所以他思考了片刻,凝望著審神者的病容答道:「這是原因之一,她給自己太大壓力了,她沒有搞清楚,對身為刀劍的我們而言,為主人的理念揮舞受傷是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了,雖然感激主人想保護我們的心情,不過如今倒下了卻適得其反……政府的警告也確實將她逼急了,所以對於我們不得不犯險挑戰未知戰場所負的傷,她也全算在自己頭上,因為這份歉疚,她過度使用神力為受了傷的刀男們進行治療,長期累積的壓力與操勞,就在本丸欠缺資材、不得不休兵的狀況下,一個鬆卸便將她壓垮了。」
「意思是……主人身邊沒有道標告訴她什麼時候該前進、什麼時候該停下嗎?」
「是,很遺憾的,我與長谷部殿也曾多次向主人建言,請她放慢腳步,不過政府方面的警告意味濃厚確實不容忽視,否則連日來不斷征戰,不僅負傷的刀男眾多,更重要的是就如同那日的情形,本丸最終連用來治療用的資材都缺乏,到現在仍然靠著遠征隊伍以及政府方面的定期補助勉強恢復一丁點存量,現在那些資材每日用來解政府方派來的日課都顯得吃緊,這下……就算主人的病好轉了,我們也沒有足夠的資材能夠作為前線人員的後盾,非常危險。」
也是經過這次的事,長谷部與一期一振都深刻體認到──也許在審神者的潛意識裡,他們兩人確實並不具備足以成為道標的器量,所以才會對他們再三建言並不採納吧。
不甘心地掄緊了雙拳,清光低頭抿著唇考慮了許久,他抬起頭問:「那……你心目中是否有適合的人選?適合成為我們道標的人。」
一對長睫毛覆上,一期一振在腦海中探尋著殘存的記憶,確實,有個人……
如果是那名見證過許多掌權大人物的興衰更迭,伴隨著那名睿智又賢慧的高台院的那個人……
「……天下五劍──三日月宗近。」
下意識地低語道出這個名字。
「……三日月宗近是嗎?好,我記住了,我去找長谷部申請資材使用權。」
「清光殿,你想做什麼?」
稍感訝異且不解,一期一振抬頭望向此刻已站起身準備離開的清光,後者蹙起眉、意志堅定不容他人置喙地答道:「近侍的職責就暫時先拜託你了,等著吧,我一定為主人帶回我們的道標!」
看著清光挾著驚人氣勢離去,一室沉默了好片刻。
……身邊的人一個個,都為了這個女孩而心緒不定。
為什麼呢?
明明大多數的人都經歷過與敬愛的前主別離的過程,為什麼……又要對新主付出這麼多感情呢?
難道他們不害怕……又一次被迫面臨別離嗎?
話雖如此……
現在的一期一振沒有直視審神者的勇氣,因為他有預感──只是看著,接下來連他都會受到影響,自己的決心會因此動搖。
要是再繼續看著……他也會像周遭的人一樣,忍不住擔心、為她感傷。
不可以……
不想再有如此痛苦的回憶了。
此時,思考出了神的一期一振被五虎退拉了拉衣角,他這才醒過神來,帶著一貫的溫柔微笑回過頭:「退,怎麼了嗎?」
「一、一期哥……我們、我們還能為主人做些什麼嗎?」
……連弟弟們都是如此嗎?
瞥了身邊的審神者一眼,一期一振轉回頭,環視了弟弟們問:「你們……喜歡主人嗎?」
對於兄長突如其來的問句,兄弟四人有些摸不著頭緒地互視一眼,以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態度點頭,亂揚起少女般的甜笑道:「當然喜歡,主人有時候會送我可愛的小飾品或髮飾,還將我打扮得更可愛。」
五虎退抱著懷中的小老虎、望著審神者瞇起笑眼:「主、主人不僅不怕我的小老虎,還總是和牠們玩得很開心,主人也總是會帶糖果或點心給我,稱讚我很勇敢,所以我、我喜歡主人。」
前田與平野兩人又互看一眼,前田才望向一期一振說:「我和平野輪到內番的時候,主人也總會過來幫忙,聽光忠殿說,她也會到廚房幫忙,是個親力親為的主人。」
「最重要的是,有個溫柔又重視我們的主人……實在沒有任何不喜歡的道理呢。」
平野作出這番結論之後,其餘三兄弟隨即點頭附和,一期一振環視四名兄弟,溫柔地伸手撫觸他們的腦袋,欣慰地輕輕頷首。
五虎退眨了眨眼、微微瑟縮雙肩問:「一期哥……不喜歡主人嗎?」
「……」
面對弟弟的問句,一期一振怔了怔,讓自己的停頓與不自然彷若曇花一現,又一次拍了拍他的頭:「怎麼會呢?正如你們所言,她是個溫柔主人。」
「我們……我們還能為主人做些什麼呢?」
「嗯……」
指尖輕抵下顎稍作思忖,一期一振瞥向身旁的審神者,又一次為她換上冰涼的毛巾:「我想,只需要和平時一樣,完成自己的工作、去看看本丸是否有其他人需要幫忙,大家健健康康、開開心心的,這就是幫主人最大的忙了吧。」
亂首先站起身、掄起雙拳似是鼓足幹勁一般說:「我、算算時間遠征隊快回來了,我去幫忙收拾清點資材!」
前田與平野也起身道:「我們等他們回來以後,幫忙堀川殿洗他們換下來的衣服。」
五虎退皺著眉思考了好些時候,他也站起身說:「我……那我找秋田一起去澡堂,先幫他們準備好熱水,等他們回來立刻就有舒服的熱水可以泡澡了!」
各自決定好工作後,四人為了能盡一點心力而感到愉悅互視一笑,一期一振抬起頭望著他們投以極其溫柔的笑顏:「那就拜託你們了。」
「主人也拜託你了,一期哥。」
一期一振向離開審神者居所的兄弟四人微笑揮手致意,門板唰地緊掩,他擱下了手,原來掛在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斂起,最後變得面無表情。
始終望著門板的他,內心作了無聲掙扎,他極力提醒自己──莫忘決心。
俯首凝望著審神者因高燒而微漲紅的睡顏……
果然,只是看著……就會動搖決心了。
只是這樣,就能擊碎他內心以為堅定的決意。
伸出手,與她的左掌十指交扣,一期一振俯下身,以自己的額抵在她的額上,閉上雙眼低喃輕語:「……不過是病了,這招……對我不管用的。」
字句呢喃,只試圖催眠自己這顆已逐漸失控無法平靜的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