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窗外,滴滴雨水不斷的落下,節奏般的淅瀝著、淅瀝著。
微倚在窗櫺邊,細雨不時彈在身側,連臉龐都沾了濕。
只是看著,寂靜的。
六夜町總是下著綿綿細雨,像是整個町都浸在水裡。
這裡傍著山、面向海,是國家版圖上的邊緣地帶,儘管如此,佔著農耕土地肥沃的優勢,六夜町仍然熱鬧繁榮。雖然夾在山與海之間的六夜町無可避免山賊與海盜的掠奪,即使首都已在此駐紮守衛,仍然無法有效阻擋。
換上布袍、套上布靴,若煙瞥了眼隅邊的華傘,離開了艷樓踩在街道上。
清晨的冷空氣襯著雨水更加冰冷,一滴滴的染了衣裳,也濕了靈魂。
輕踏著腳步,她知道那些嬤嬤一向不喜歡她離艷樓太遠,甚至在後頭估計也已跟隨幾個監視的影衛,所以她只是在這條街上漫無目的的散步,再趁著街道尚未熱鬧之前返回。
她知道這已經是極大的寬容了。
艷樓之中,只有她沒有被束縛。
返回艷樓,婢女已經在房內等候,為若煙退去身上濕透的布衣,用沾了溫水的布輕輕擦拭一絲不掛的身體,再以另一條布擦乾。
細膩的為她著上華服,一點情色的思緒也沒有,盤起黑如墨的長髮、配上金紅的飾品,最後再於冰冷的面容點上幾筆朱紅。
她的容貌堪稱絕色,僅僅綴上紅便足矣。
在整裝完畢後若煙便讓婢女退下。
坐在木製的矮凳上,她失神似的輕拂眼前琴弦,發出短促的聲音,只是隨意的撥弄罷了。
還有兩個時辰。
已經一年多了。
佈上一層薄塵的華傘仍然尊貴似的泛出光澤,焰紅的傘面以金絲勾勒、黑與紫點綴。
那是白家的少爺送的傘。
少爺固定在月初進艷樓,純粹看藝。
她還記得去年夏季的清晨,同樣淋著雨、走在街道上,無意間經過白府,於是透過窗而瞧見她的少爺抓了傘就衝上街,怒道著「藝女之首、豈能不保護身體?」塞了紅傘在她身上。
怔愣了會,白少爺已經回府了。
但她沒有撐那紅傘,一次也沒有。
白家算是六夜町具有勢力的家族,米糧與紡織的經營都有不小的規模,另外也是中央之下的一支軍事家族,並且聲望不差,他們沒有什麼正面或負面的作為,就只是商人。
最有才華的長女白秋已往首都沁城營商,也是做得平穩,大少爺白御則接下六夜町大部分的鋪子,二少爺便是送傘的少爺白橋,只負責管理幾個鋪子,更多的是催債、是掌管武的部分,最下還有小少爺白恆。
後來,再度進到豔樓的白少爺說了,「總有一天,我會帶妳走。」
她只是淡笑了笑,很多人都這麼說過,但一個也沒有做到。
從來都沒有。
白少爺依然只有月初來到艷樓,就跟一開始一樣。
一直都只看她而已。
原來一直都只有看著她而已。
艷樓總會在月初安排大戲,大戲自然由艷樓之首主演,當天也是達官貴人聚集之日。
就跟今日相同,場上的她手執舞扇、踩著舞步,是一支扇舞,輕柔的搖擺身軀、揮與轉身之間卻又是充滿力之美。
整整兩個時辰,或舞或歌。
但是白少爺沒有來。
他沒有來。
原來她也一直只舞給他看而已。
豔樓裡,吵雜的人聲沸騰似的,他們說海盜要來了、山賊也來了。
他們說今日稍晚就往臨鎮避一避,這種小鎮遲早會被吞沒,他們說這裡就只是娛樂用罷了。
藝女們也討論著,但她們已經習慣了海盜或山賊的侵襲,只是茶餘飯後的閒聊。
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居然會那麼嚴重。
當晚,大批的海盜與山賊像是說好似的一舉進攻六夜町,村民無法逃至水面之上或後山之中,可謂進退兩難,被派駐於此的守衛少之又少、根本無法抵抗數量眾多的敵人。
有作戰能力的男人被殺、無法反抗的被俘,年輕女子也自然難逃被捉住的命運。
豔樓之中的藝女當然也逃不掉,影衛原本便是為錢而保護眾藝女的,如今連自己都有生命擔憂的狀況之下,當然是走為上策。
整個六夜町瀰漫著血腥味與驚慌。
若煙自然也是被捉的其中之一,她與眾多女子同樣被關在簡陋的馬車中,雙手縛上枷鎖。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只是從心換成了手,枷鎖始終存在。
望著強忍恐懼的女子們,有的仍然啜泣著,有的渾身發顫著,有的已經陷入昏迷。
此時此刻她與這群女子相同,同樣散亂著髮、衣衫不整,淪為俘虜。
心中就卻如一面水鏡一般。
絲毫沒有波動,鏡上映著同樣漠然的雙瞳。
其實沒有差別,只是從心換成了手,枷鎖始終存在。
異變陡生。
前方傳來馬聲驚叫,隨著金屬之間的清脆聲響起,整輛馬車不住搖晃,車內的女子一部分更加恐懼,一部分又祈禱町上的勇士前來營救。
事與願相違,她們沒有看清兩方人馬交戰的戰況,因為失控的馬兒將馬車甩去、原先就相當破爛的車根本無力支撐如此劇搖,更別說馬車隨即便往一側的懸崖掉落。
而她幸運的被樹幹勾住。
幸運僅止於此,若煙正面墜落,在重力加速度之下,尖銳的樹幹直插入左腹,悶哼一聲,雙手無力的半抱著樹幹。
鮮血汩汩流出,疼痛感蔓延全身,她不住地喘著息,試圖將身子拔出樹幹並坐穩,無奈隨著痛覺而來的無力感使她無法動彈,此時卻也不曉得如此情況究竟是否要比如其他女子乾脆了斷來的好。
然而,樹幹支撐不了重量,喀的一聲,若煙再度迎來一次下墜,她閉緊雙眼——
*
白家早在一週前便獲得山賊與海盜來襲的消息,他們作為一方勢力,與官兵自有來往,這次襲擊不是意外,壓根就是官方主導。
兩方各放點消息,讓海盜與山賊帶領大量盜賊滅村,這並不困難,而白家勢力堅強,官方當然想留下收服,於是白家早就撤退前往隔壁的暮雲鎮,白家所有牽繫只有他們的紡織米糧大買賣,儘管在六夜町經營這麼一段時間難免有些感情,但在絕對的利益面前,家主白飛毫不猶豫。
但白橋不是。
那惦記著的女子是他返回的動機,那容貌美若天仙,卻在獨自佇立於雨中、徒留漠然神色的女子,他無法忘懷,而站在舞台上的她卻又能淺笑迷人,強烈反差的神色硬生生佔了白橋心裡的一塊。
於是他帶著願意跟隨他的戰士返回六夜町。
因為她還在等他。
通往六夜町只有一條路,他祈禱自己能早一步遇上她而不是被海盜劫走,最好是仍待在豔樓之中被好生照護。
當然,他遇上了。
白橋隨即拔劍指向山賊,觸發戰鬥並不意外,意外的是這幫山賊戰力極強、又發生意料外的事件,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馬車向下墜毀,戰鬥之中他無法當即撒手。
最後兩敗俱傷,唯獨白橋尚能走動,在割斷敵方最後一絲氣息之後,他直往懸崖下尋——
男子在千鈞萬髮之刻抱住若煙,但顯然這名男子狀況不佳、場面情況也著實險惡,兩人相繼摔落。
若煙撐著地面坐起,看向男子之後稍驚詫了些,隨即又恢復為冷然,連忙道了聲謝。
她沒有認出來。
這是意料之中,白橋沒有說什麼,就連失落都表現不出。
因為他做不到。
方才與山賊交手,敵方製成的毒水一滴不漏地灑在他身上,露出的肌膚頓時溶解,面部自然是面目全非,整個樣貌說有多驚悚就有多驚悚,此時灼燒感仍刺著全身。
也沒有資格。
是他先打破承諾的。
此時他也才感受到身上遭受到的刀傷如此致命,強烈的痛覺正侵噬他的意識,毒性不斷的向內腐蝕,他估摸再過沒多久也要看不清了。
如此也好......
*
若煙在接受男子的指示後拖著傷痛來到暮雲鎮,而男子當下便離開。
所幸在通往臨鎮的路上已過了大半,若煙拚著一口氣來到暮雲鎮,好心的村民帶她找到大夫,而大夫也成功將其左腹的傷口治全,過程無止的痛楚她也死撐著。
再之後還得靜養,但好幾次若煙痛得直想自盡,但唯一的牽掛讓她拚過,至少一身的技藝倒能讓她維持生活。
她還等著,白家的少爺。
半年後回到六夜町,此地依然一片狼籍,只剩枯骨,在官方有意之下,勢必不會讓這町迅速重生,而豔樓依然半毀在原地。
俐落的回到居處——對她來說,歸處早就只剩豔樓了,原本的房間被破壞一通,原先有價值的物品都被劫走,但若煙在乎的不是這些,她有目的的尋找。
好險沒被帶走。
拉開地板,此地的木板已潰爛的無須鑰匙即能拉開。
──高貴的華傘儘管佈上一層薄塵仍散著光澤。
心上的大石落了下似的鬆了口氣,帶著華傘乘上來時的馬車,便回了暮雲鎮。
隔著窗──昔日繁華的白府也成了廢墟。
只剩一聲嘆息。
暮雲鎮是相當熱鬧地城鎮,其規模就該時代而言算是大城鎮,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不如六夜町的細雨綿綿,暮雲鎮的天空總是一片晴朗
夜陸街的人民也是如此,尤其是辰時至午時這段時間更是熱鬧非凡,這樣的現象是從三年前開始的,居住在夜陸街附近的人們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而聚集到夜陸街其中一塊較為寬廣的場地。
三年前,一名女子撐著把紅傘來到夜陸街,所有人都不曉得她的來歷,一到辰時便在此地開始演奏賣藝,或琴或箏、或笛或笙,每日固定時段開始奏樂,一到下午便消失蹤影,直到傍晚又回到夜陸街的居所。
她總是撐著把艷紅的華傘,儘管暮雲鎮的雨天少之又少,勾勒的金絲在美好的天空之下閃閃發光。
女子不僅技藝高深,其容貌更如花容月貌,言語之間猶如深潭般的深沉。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漸漸累積許多常客,亦或慕名而來的人們。
女子的名字不是問號,她自稱為傘。
午時之後的去向也不是秘密,傘就只是撐著把紅傘,坐落在連接六夜町道路鎮門口的小河邊,河之上便是條小橋,接通暮雲鎮對外的道路。
許多人問過她為何坐在此地,為何來到此地。
執傘人說,等人。
就只是撐著華傘坐在橋邊。
目光如此遙遠......
*
她是夏傘。
在進入艷樓之前,這是她的本名。
直到心之枷鎖終於解開,她才不再是若煙。
她是夏傘。
在進入艷樓之後她不再執傘,因為她不再是夏傘。
直到她不是若煙,才能執起那夏雨之中的紅傘。
然而送傘人卻始終無法見她執起那傘。
她還在等他......
後記:
我很喜歡傘,無論是諧音的散,或是雨中的傘
尤其下著不大的雨時更能讓我感到平靜。
傘很美,就如花般綻放。
後來發現 自己想像的畫面跟吉原哀歌的雨中傘挺相似的,不過內容完全不同就是了。 另外其實這首歌我挺喜歡的,分享一下
這篇傘其實已經寫很久了.....
總是覺得醞釀不出情緒,或是情緒被故事影響得太過平靜,因此常常停筆。
故事內容早早就被定好,只是無法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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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難說:「我願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經過。」會有多喜歡?
可是一見鍾情便傾心一世?
可是不問回報而付出等待?
卻問
能如此真心等待的人又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