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繼續合作?不是已經逐漸步上軌道了嗎?」
蘭難得鬧起了脾氣。
上次她露出那樣的表情的時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就算嘴上再不承認,那孩子到底還是很捨不得的。
摀著自己曾受創的地方,就算時間已經過了許久,還是會隱隱作痛。
受創的地方早已完全癒合,所以折騰身體的早已不是普通的傷口,而是殘留在體內的毒素,還有幾許殘存至今的愧意。
我撫摸身旁的貓,牠蜷曲著身體,從喉頭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像這樣安詳平和的景象,對我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時光。
自從那次之後,我時常夢到那樣的畫面。
身邊的人,在敵人的攻勢中一個個倒下。
必須做些什麼、不做些什麼不行,即使這種事情明明再清楚不過,可是我的雙腿卻僵硬得無法動彈。
並不是只要嘴上說說,每個人就能獲得勇氣。
那時候的我沒保護任何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整個團隊陷入危險。
因為太弱小、因為沒有能力,這種藉口就連說服自己都做不到。
我肯定流淚了,否則眼前為什麼會那麼模糊?為什麼眼眶的周圍滿是燥熱得令人厭煩的的溫度?
我害怕嗎?當然怕。
但當下腦子裡想到的,全都是不是自己的事。
意識矇矓間,好不容易移動的雙腳,只是盡了全力往前撲去。
眼前綻開的嫣紅很快失去色彩,體力伴隨著生命從體內緩慢流出,連疼痛都失去了實感,跟著眼前的視線一同失焦。
腦袋已經沒辦法思考,只留下殘餘的意識。
記憶中的畫面在這裡就幾乎中斷了。
能不能活下來,當時的我根本沒有足夠的餘裕去思考。
雖然最後近乎奇蹟的沒有被另一個世界所召喚,但從那之後殘餘的毒素便在體內不斷肆虐,至今沒有辦法復原。
對於自己隨時可能離開這個世界,我們已經做好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建設。死亡對我們這樣的人並不陌生,但卻也沒有到能夠習以為常的程度。
對於那些不認識的人的死亡,我們能以一聲嘆息無奈搖頭。
對於總有一天將要面臨的死亡,我們能夠輕笑這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
但對於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人的死亡,卻沒有辦法坦然。
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還重要,這樣的壞習慣也不知道被蘭叨念過多少次了。但我知道自己當下的舉動絕對不是經過思考後得到的結論,而是一種近乎直覺的自然反應。
不管多少次,當看見身邊的人陷入危險時,我依然會做出同樣的動作。
無論如何,會造成那樣的局面也是因為能力不足的關係。既然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提升自己。
召喚師並不像劍士、拳士那樣特別適合站在隊伍的最前方衝鋒陷陣。
抵抗遠距離攻擊的「花粉」,能夠為隊友減免一次傷害的「蒲公英」,能夠暫時吸引敵人注意焦點的「畏縮」。
能夠保護自己身邊隊友的技能,我不斷花時間熟練。
因為技巧經驗還不足的關係,不管防禦或是攻擊都不算是我擅長的強項,我更常做的是從旁協助整個團隊的攻防效率。
我並不滿意自己召喚師的身分。
即便如此,燐族並沒有像是劍士或拳士那樣特別適合坦職的定位,這點讓我非常不甘。
想要保護身邊的人,至少……要保護蘭。
這樣的心情最終產生了混亂,在團隊裡變成巨大的阻礙。我開始沒辦法清楚分辨到底應該先保護蘭的生命安全,還是應該確保整個團隊的大局。
對於一個從旁援護的召喚師而言,這樣的錯亂是很致命的。
以召喚師立場而言哪邊才是正確的,是一目了然的結果……但如果以我自己的立場呢?
我不知道。
理論上只要保住整個團隊,同樣也是在保護蘭。但實際上,要區分這兩者這並不如想像中來得那麼簡單。
當團隊中出現瀕死虛弱的人時,我就更難保持冷靜去判斷。
因為我發現了,抱持著這樣荒誕愚蠢想法的人,並不只有自己。
我早該看出來的,蘭那超乎常理的猛烈攻勢究竟是為了什麼。
從那天之後,內心產生改變的人並不只有我。雖然蘭當時什麼都沒有說,可是在之後的每次隊伍中,我都能夠清楚感受到她的改變。
內心產生動搖,震盪的幅度開始也逐漸加大。
終於有一天,原本擺盪的天平失去了平衡。
『妳到底在搞什麼!』
那次的坦職並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不過對於我極度不穩定的表現,會被叱責也是情有可原。由於保護因為失誤走進敵人攻擊範圍的蘭,我在大範圍攻擊到來之前,提早舉起了蒲公英。
這麼做的結果,理所當然就是給整個團隊帶來了重大的傷害。
或許他們都太過信任我了吧,相信我會在最適合的時間舉起蒲公英,援助所有人避開這一次的大規模範圍攻擊。
有的失誤,即使只是短暫一瞬,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抱持期待換來失望的結果,換作是我也不可能冷靜得下來吧。
我默默承擔起自己的嚴重失誤,向當場的隊員道了歉。
不過,那次的事件僅僅只是個開端。
我跟蘭兩人越來越難以和其他人配合,成為拖累整個團隊的問題人物。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要是繼續抱持這種心態參加隊伍的話,會給越來越多人添麻煩。
不是技巧的問題、不是配合的問題,而是心態的問題。
可是就算知道這樣下去不行,蘭也不會放棄她原本的做法。
我太過瞭解那孩子的性格,既然她沒有跟我談論這件事,那就是她自行下定決心的證明。此時的她用道理是絕對說不通的,只會變得更加固執而已。
叫她不要抱持那種無謂的想法,不要費盡心思想著怎麼保護我?
如果我這麼說的話,她是不是也會用相同的話回應我呢?
我們都無法放下彼此,但再這樣下去的話,會有更多人因為我們無謂的執著受到傷害。
『我們……暫時離開團隊吧。』
我不曉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還保持著笑容,但我環抱著她身軀,拍了拍她的腦袋,不願讓她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嗯。』
關於我的決定,蘭沒有做出什麼表示,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於是,我們拒絕了近來所有的邀請,默默從隊伍中退了下來。
※ ※ ※
早就已經聽聞那個坦職的傳聞。
即便從未跟他在團隊中真正合作過,不過關於他的事情在團隊間還是相當有名的。最弱的偽坦,那個人作為坦的技術有著很大的缺陷。
但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這樣說不定更好。
蘭需要試著控制自己的輸出火力,而我需要花更多時間適應和團隊的配合。或許可能因為人數的關係而變得很辛苦,不過就現狀來說,這種配合似乎能讓我們有更多的調適空間。
於是,我下了決定。
『那個……我們這裡需要一個坦,可以請你幫忙嗎?』
我做出了一個強勢的笑容。
心中想了無數個被拒絕以後該怎麼接續下去的藉口,雖然難以啟齒,就現階段來說,他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坦職。
本以為會被拒絕的。
在坦職上失敗並不是什麼輕鬆有趣的事情,在隊伍中的不斷挫敗會消磨掉一個人身為坦職的自信,還有繼續站在隊伍前方的意願。
如果他在坦職上已經多次失意,對於這個請求肯定會感到抗拒吧。
以常識思考他的想法,針對不同的回答想好了大部分的應對
……
……
結果,想了那麼多的理由,卻連一個都沒有用上。
即便臉上露出難掩的困擾神情,但他卻沒有拒絕我那光是聽著就讓人覺得荒謬的請託,這點讓我感到訝異。
出乎意料的,是他身為坦的素質。
技術的確是如傳聞中一樣,就算退個一百步來說,也很難說坦得很好。但讓我真正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即使技巧再差勁,動作再不順暢,但他並沒有從那個位置上退卻的模樣。
只要被擊倒了就再爬起來,被擊退了就再突進回來。
就算因為蘭沒有收斂火力造成的節奏混亂,他也沒有放棄。
真要說的話,除了技術以外的素質,他比許多人都表現得更好,至少在心理素質上,遠勝過我以前所見過的其他坦職。
更讓我吃驚的是,在經過無數次失敗後,蘭居然也開始主動配合起他的動作開始進行調整,再也不是一股腦的把所有攻擊招式往對方身上狂轟亂炸。
蘭,開始和他配合了。
而且對方還是那個被其他團隊嫌棄,技術差勁的坦職。
很多事情都來得太過快速,順利得讓我不知所措。
不得不說,這樣的情況使我內心複雜。
蘭學會控制火力和其他人配合,整個團隊的合作逐漸上了軌道。
這明明是一件好事,但……不知怎的,我卻有些鬱悶。
先前為了這個問題不知思索過多少遍,為了兩人的心情不斷苦惱著。結果就因為這個人的參與,所有的問題都彷彿變得不存在般。
蘭注視那個人的次數變得多了起來,那原本投入過多專注,不顧一切拼命的對象,已經不僅是我。
他做到了我沒能做到的事情。
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有了這種無謂的忌妒心呢?
我不禁苦笑。
不知不覺間,蘭的心態已經變得越來越成熟,而自己不只是技術,就連心態也依然在原地踟躕不前。明明只是一段很短的時間,卻覺得自己和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
如果沒有我的話,只有他們兩人是不是也能配合得很好呢?是不是其實自己才是真正托後腿的那個累贅呢?
我開始搞不清楚了。
自己真正缺乏的東西,還有自己真正期望的結果。
隨著一個月的期限即將過去,我的心情也變得越來越複雜。
『如果可以的話,之後也可以繼續合作不是嗎?』
他這麼對我說了。
我按捺心中的情緒,盡量不讓它表現在自己的表情上。
對我們而言,這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坦職,從他臉上我沒有見到一個失敗坦職的迷惘猶豫,而是一種從心中茁生的微小決意。
那種純粹的決意耀眼得過頭,幾近令我感到一陣眩暈。
自己仍然混濁的內心,甚至必須用笑臉才能夠掩飾。這讓我不斷加深了對自己無力感,並且產生了某種自我厭惡的心態。
嘗試在他的身上尋找答案,結果卻衍伸出了更多難解的問題。
蘭的改變讓我不得不思考那些過去未曾觸及的問題。
自己是不是也能做到呢?如果回到只有我和蘭兩個人的時候。
暫時不能再依賴這人了,至少在內心的疑惑得到釋懷之前。
所以,我只是輕輕搖搖頭,拒絕了和他的繼續合作,就算那背後的理由,多半只是我的膽怯及畫地自限。
我在心中默默地道歉,不管是對蘭,還是那不斷努力著的坦職。
希望他們能原諒我的自私和任性,以及那無藥可救的忌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