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 日記（二十五）
一月十二日 天氣 陰天
即將期末，而下週就是高一上學期的最後一次大考。為了作業，難得拿出了之前爸送的相機。國文課時老師要我們拍下校園裡的風景，並以此寫出作文。
第一個想到了李靖彌，不過我當然不能拍他。
所以我走到操場，去拍了旁邊那排榕樹。我大概是個缺乏美感的人吧？校內的景色並沒有哪裡特別觸動我。那排榕樹也是，我看不出什麼特別，可是既然他在某個雨天裡佇立於此，我想，這兒一定有我無法領會的東西。
按下快門時，好像才明白了。就像有些畫面一直深植在腦海中一樣，可能並不特殊、卻深深記著。那時候突然覺得很平靜，跟他站在相同的地方想像雨聲，似乎就朝他貼近了一些。
是錯覺也好，至少有片刻覺得很幸福。而之後回到教室、寫下作文時便寫到……
站在某人的舊處，看他的視線所及、看他的人。
第二十五章 定格的鏡頭
１．
像是電影裡演員們的轉身，一個長鏡頭，從剝色的牆、到機車行裡目送的男人，繞過了沈陵玉知道、或不知道的時光，再回到了主角身上。李靖彌那轉身轉得真乾脆，漂亮得讓人誤以為是安排好的戲碼，這個動作真實到有些虛幻。
這是李靖彌，他性格裡暴躁的部分，絕對容許他上前一拳揮向葉亮、或是阿廷。可是他沒有，他道了謝，用生疏而禮貌的語言。如同他一直熟練的愛恨分明。
他心裡大概有個歸類，一把尺衡量著把身邊的人分成兩種，他清楚這是對他好的人，便沒有道理以仇報恩。
那麼就算難受也不會表現出來，然而刻意的平靜只顯露了心裡的不知所措。李靖彌不自覺地把信封捏得死緊，信封皺了，他的眼正對陽光而微微瞇起。
以僵硬的步伐走到人行道上，來到沈陵玉身邊。他一次也沒回頭，大概是不知道能用什麼表情、注視把他趕出來的機車行了。
「我們去咖啡廳坐坐吧。」
沈陵玉終於牽他，他也忘了要甩。手反射地握住沈陵玉，對方擔憂的目光他能感受到，然而卻無力回應。
骨節分明的手指扣住他，修剪整齊的指甲輕輕刮過手心，李靖彌拉著沈陵玉走，當作同意了這個提議。其實該讓沈陵玉回去休息的，可是他現在想把這個人留下來。
「你打工的那裡？」
「嗯，我們坐公車吧。」
想到了上次那名學生，李靖彌有一瞬的遲疑，但這時間那人應該不會來，他便點頭了。
陽光下，汗水濕了掌心，可是他們都沒有鬆開手。往機車行幾百公尺外的站牌走去，躲進建築的陰影中、空氣卻仍悶得要人難以呼吸。
「我晚些幫你問問店長吧，也許你可以來咖啡廳上班。」
「你看我這手適合端盤子？」
李靖彌低著頭，走在道路的內側。他抬起空著的手，遍佈的繭子不說，在家長期接觸清潔劑的傷幾乎蓋過了掌紋，肉紅色的裂傷在他手心延展，有些卡了灰，看起來就格外噁心。
沈陵玉想握緊他的手，李靖彌卻抽開了。短短幾秒鐘的十指相扣換來更長的失落，沈陵玉看著接近的站牌，整條街都空蕩蕩的。但垂下眼，李靖彌的神情比這長街還空寂。
「店長不會在意這個的。」
「就算這樣，我也不想跟你共事……太近了。」
兩人在站牌前停下，一時無話。沈陵玉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沉默下來。
李靖彌把信封打開了一點，將裡頭的鈔票撈出來，粗略地數了數，葉胖子多給了。那個吝嗇的人不是錙銖必較嗎？這是……補償？呵。
他沒有缺工作到那種地步，那個家，還有李燎的收入可以支撐。巨大的惆悵來自於那種彷彿被拋棄的心情，他知道葉亮和李匡廷各有各的難處，但這依然不能緩解他的難受。
只能想，他至少比李匡廷堅強點、換個新地方大概也適應得快些。幸好是自己……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他明明一點都不那麼想。
２．
週末中午的萊米茵，人稍微多了些。假日早班的工讀生沈陵玉並不熟，因此踏進店裡時只有點頭稍微打個招呼。
室內挺吵的，燈光下，中央有幾桌客人正大聲談笑。而上網和看書的男女則佔據了靠窗的位置、把那裡硬是變成不一樣的空間。或許是因為不相干，他們的面貌都很模糊。
蘇琳看走進來兩個少年神色都不太好看，沒多問什麼。把他們當普通客人，安排在角落的位置。沈陵玉讓李靖彌坐在內側的沙發上，到了櫃檯拿菜單要給他，但遞出時卻得到了搖頭的回應。
看出他沒有食慾。沈陵玉給自己點了主餐，而給李靖彌點了甜點和冰奶茶。
點完餐才終於能好好坐下，工讀生給他們上了檸檬水。李靖彌一下子喝掉了大半，沈陵玉雖然也流了一身汗、卻沒去碰杯子。
隔著長方形的桌子看李靖彌，身後是櫃檯、身旁則是一對用餐的情侶。頭頂上的燈光映照著那人兒，臉色慘白，污濁的眼裡有幾分空洞的茫然。
好痛。沈陵玉這時的靜默是有自責的成份在裡頭的，他沒做錯什麼，可還是覺得好無力，是因為太年輕嗎？他沒有辦法阻止其他人摧毀那人現有的生活。
要是能佔據他的全部就好了。甚至產生了這樣偏激的想法，因為實在不知道能怎麼辦。
如果是李靖彌，那麼來自己這裡，做飯打掃……不，什麼都不用做，他也願意吧。可是李靖彌不是陳芸，那根本不可能。
「你要吃嗎？」
沈陵玉點的燉飯、和他給李靖彌點的巧克力蛋糕一起端上桌，他把燉飯往李靖彌推了推，可是對方搖了搖頭，便把盤子推了回來。
沈陵玉便自己拿起了湯匙，他今天都還沒吃東西，已經餓得沒有感覺了。對面的人看他開動、猶豫了一下，拿起小叉子戳了戳蛋糕。沈陵玉一直注意著，他有這樣的舉動，才忽然安心了些。
李靖彌從來都不太會拿這種小叉子，他用握筆的姿勢、像在蛋糕上畫圖。他吃這種小蛋糕有個習慣，從圓弧的那端開始吃，把蛋糕從上往下切、然後再對分，弄成小小塊的才入口。
裝飾用的薄荷葉他都會一併吃掉。從小，李靖彌從不浪費食物，他自己的東西一定會吃完，偶爾像是豫寧吃不下，他也會負責把剩菜收拾掉。
一切都是熟悉的樣子……這是他喜歡的人。沈陵玉靜靜地想著。
「晚點我們去買食材吧。」
「嗯。」
夾雜著不痛不癢的對話、和店內的吵雜。又是一個分鏡，穿過萊米茵中柔和的燈光、櫃檯裡蘇琳忙碌的身影，角落的人兒抬起頭，接觸到了另一人的視線。
沒有別的台詞，剩下微弱的笑。拉開的弧度剛好足夠勾起這一瞬，而眼裡的畫面，最後便在彼此的目光中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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