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親愛的敵人.
這個小鎮又稱受詛咒之地。
但希恩萊知道,那不過是人們出自恐懼的謠言。
一踏入此,他便感受到一股死亡腐朽的氣息。有亡者仍混雜於活人群中。
對這項發現沒多意外──若什麼感應都沒有他才會訝異無比──因為如此,所有異狀便有了解答。
「神、神父!請救救我們!」每天,鎮民總會為一些小事纏著希恩萊;像是四周分明無風,書卻突然翻動、深夜時本該熟睡的孩子坐起,口中呢喃著未知的語言。
那些不過是調皮鬼的小把戲──頂多偶爾遇到比較麻煩的怨靈。
但今天,一塵不變的生活有了起伏。
「……我的妻子昨晚沒回家,今早,鄰居發現她倒在通往森林的小徑口,成了具乾屍!」
聞言,希恩萊立即停下閱書的動作。「你說,她身上一滴血都沒有?」
「全然乾癟!連那雙甜美的大眼也失去神采…嗚……」語尾未落,男子已泣不成聲。
「我很遺憾。」他手搭於對方顫抖的肩上,安撫。「相信應又是怨靈所為,我會在這幾天去看看。」
「謝、謝謝神父…」「這是我應盡的本分。」送訪客至門口,希恩萊將小指上的銀戒拿下,交給他。「請戴上這個,此物受過神佑,能夠驅邪。」「是……!」
凝望男子離去的背影,他微微一笑,再度翻開書。
翌日,那名男子被發現死在自己家門口,與其亡妻相同,全身血液已如冬季的湖泊乾涸。
當希恩萊穿越人牆抵達屍首旁,並看見它空無一物的小指時,臉上的笑噙著一抹如狐般狡詐且滿足的情緒。
*
不待街燈亮起,夜幕已性急地展翅起飛,將蒼穹染黑。
希恩萊循著一條發光的白色細線──線頭握在手中,只有神之代言者才可看見的具象化神聖──踩上通往森林的小路。
目前正值深秋,無數飄落的楓葉成了在他腳下的紅毯,提早預告寒冬的降臨。
毋須任何火炬或提燈;在常人眼裡他就僅是手無寸光地往深林前進,追著看不見的目標,卻沒有絆到任何一顆石子、跌進任何一叢灌木。
當然,他們不知道他是走於神的道路上。
越親近黑暗,線逐漸轉粗、變為鎖鏈狀,希恩萊漾起笑,佇足於偌大的山洞前。
銀白延伸入內,他抬腳,跨過一些半透明骨骸;調皮鬼被撕裂後唯一留下的。
走著走著,他赫然見鍊的另一頭有些騷動。「…不要亂動就不會那麼痛喔。」
儘管仍只有沉默回應他,拉扯的力道卻隨之減弱許多。
「乖孩子。」尾音方落,他已來到洞穴底部,也就是「獵物」面前。
依外貌來看,對方不過十九、二十歲;縱然其實際年齡可能是此十倍不止。
本該張狂的金髮被涔涔冷汗濡濕、喪氣的垂下,在那雙藍寶石裡翻騰的怒火卻不容忽視。
「省省吧,」希恩萊卻忍俊不禁。「你那個眼神或許嚇得了調皮鬼,對我而言指像小狗乞憐。」
「你……」青年咬牙切齒,手抓住自己的喉嚨──白淨的脖頸上套著一個項圈般的東西,後半部甚至嵌進岩壁中,使他動彈不得。
「喜歡我的戒指嗎?」希恩萊拉了下另一端繫在項圈上的銀鍊,「嗯?」
對方僅是悶哼。
他靠近他,代表神職人員身分的袍子隨動作產生皺摺。「告訴我你的名字吧,吸血鬼。」指尖壓上那人見人愛、現在卻因憤怒而扭曲的俊容。「乖。」
「神…父……」吸血鬼喘著粗氣,不難想像他先前掙扎得多麼激烈,「看來…有人……沒教好你…基本禮儀…」身體各處皆像火燒般地疼痛著,他依舊強扯起嘲諷的笑。
「呵,真抱歉。」裝出驚訝的樣子。「我是希恩萊,希恩萊神父。」
「……」他瞅著希萊恩。「…望霜。」
「啊,望霜。」面對恫嚇的目光,希恩萊不改笑容。「真是個,好名字呢。」
半拖半拉,糖果與鞭。
好不容易將望霜跩回教堂前,花費的力氣讓一向微笑滿面的希恩萊亦不禁低咒幾聲。
「你這…該死的神父……」但望霜的情況似乎更糟。
由戒指化成的頸圈每分每秒都在汲飲他的體力,模糊他的視線,甚至刺激本能的飢渴……
精神有些恍惚的被牽著走,望霜突然踉蹌幾步,往前撞進一片雪白,但不知為何,意識卻失足墜入深淵……
*
「你該慶幸那時是半夜,不然別人看見我以為我在運屍。」
「堂堂神父在搬屍體…你可以說你在『做善事』。」
難得穿著普通的襯衫和牛仔褲,希恩萊倚門站著;這房間位於教堂閣樓,雖在這季節仍稍嫌悶熱,但只要將窗簾全數拉下,便可令人備感舒適。
「今天不用去應付那些鎮民?」望霜坐在床沿,順著分岔的髮尾。
「我放消息說我生病了。」希恩萊聳肩。「思春病。」「……」
被困在此處已達三天──還不包刮他昏迷了一天半──他仍無法摸透眼前這名自稱「神父」,內心卻比烏鴉還黑的男人。
「你真是神父?」「沒錯。」
他在望霜睜眼前便已準備好對虛弱的吸血鬼來說是珍釀的飲品;人血,新鮮的。
他過問其來源,而他也沒有要提的意思。
如此緊繃的寂靜會在杯底最後的紅消失後解除,似乎已然是種默契。
希恩萊盯著窗外的地平線,習慣性地把玩著指上的銀戒;是在他們到達教堂後取下的。
他早就知道望霜的存在,先是一進入小鎮時察覺到的氣息,後來相繼出現的無血乾屍更是確認他的推測。
思及此,希恩萊靠近望霜,抓住他糾纏在金色裡的手,輕輕拉出。
「唔……?」
然後,在那雙藍眸驚訝的注視下,他的唇彷彿一陣風,輕拂過掌心。
*
時間不停,朝暾夕嵐照常更替。
金光四散,銀髮男子攙著金髮青年,漫步於正午的商店街。
在旁人眼裡是幅再正常不過的景象,十分溫馨──但事實上,只是因為希恩萊故意把望霜拖出來「享受陽光」,害他被熾陽過猛的照耀弄得頭暈眼花後,才聖母慈悲地借出一隻手讓他扶著罷了。
「望,你看!」用肩膀頂頂整個掛在自己身上、軟綿綿的吸血鬼,希恩萊遙指著一家正在營業的糖果店。「要不要去逛逛?」
「不要……」「可以躲陽光喔。」
聞言,望霜二話不說便答應。
店內陰涼的空氣讓他有股想落淚的衝動。
「哟,希恩萊神父。」「日安。」離開望霜,希恩萊神色自若的拿起一盒巧克力棒走向櫃台。
「不不,這不用錢,算是您替小鎮除惡的微薄謝禮。」「那是我該做的。」
說歸說,他笑著將錢包收起。
那人愣了下,乾笑幾聲,似乎是以為他不會當真,尷尬地趕緊轉移話題。「是說…那孩子是?」他注意到正看著棒棒糖花束恍神的望霜。
「望霜,我親戚的小孩。」「喔……」
這個謊幾乎毫無破綻。
「那他是不是感冒了?我剛剛看他在外頭臉色很差,可是現在…」
幾乎。
「可能是太晚睡了。」希恩萊不慌不忙地笑道。「你知道,年輕人。」
「的確…」男子點點頭,轉身處理架上的貨物,再回頭時,那兩人已不見蹤影。
「『親戚的小孩』?」一回到教堂,望霜劈頭就問。
「認真的?」
出乎預料地,希恩萊嚴肅地看著他。「我在保護你,望。」
「…這個笑話太老了。」半晌,他才擠出這句話。「神父,你幾歲了?」
他很清楚對方只是一時興起才將他帶回來而並非當場燒死;因為吸血鬼永生的祝福,亦是詛咒,永不改變的容顏可以改變很多事。
「我沒有在說笑話。」突然幾個大步縮減他倆間的距離,希恩萊難得顯露出情緒。「我,在保護你。」
「我不需要你保護!」望霜後退直到後背抵上牆,「你是神父,是人類!只會眷戀於眼睛所看到的!」
神父保護吸血鬼?這句話跟獵豹愛上蹬羚一樣有如天方夜譚。
沉默。
當望霜還想再開口、再傷對方深一些時,他感覺到下頷被人抬起。
接著便是一對柔軟壓上他的唇。
他尚未反應過來時,希恩萊已經退開,僅剩那猶存的溫度證明方才那記吻是真實的。
「這樣,你相信了嗎?」
*
那次之後,他們之間的話題逐漸增加;從一開始的互相調侃到分享曾經的糗事,當初的小心防禦至現在的相互支持。
「我比較喜歡玫瑰。」
肩並肩坐在床沿,希恩萊手裡拿著一枝白百合,看起來沒有很開心。
「那是鎮民送你的?」望霜挑眉,笑道。
「對。」他嘆息,把花兒往窗檯一扔。「我喜歡黑玫瑰。」
「黑玫瑰啊…」腦海一隅的記憶被喚醒,望霜決定問詳細些,「去花店買就有了,不是嗎?」
「可是,那種的就感覺有些缺陷。」希恩萊停頓半晌,斟酌用詞。「像是…被拘束住了。」
「恩……」他手撐下巴,不再說話,一直到希恩萊起身離開後,姿勢仍不變。
今晚,他有些事要做。
*
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當他穿好衣服走下樓,映入眼簾的是一群憤怒的鎮民時,他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神父!」「神父來了!」
躁動的人群往兩旁分開,讓那名看似領頭的男子有條路可走。
是糖果店的店長。
「亞卓…怎麼了嗎?」希恩萊揉揉眼,抹去這景象為幻覺的可能性。「那裡出事情了嗎?」
「不,希恩萊神父,一切都很好。」亞卓雙手交握,笑著。「不過我們需要您協助一件事。」
「可否請問為何事?」他還沒去敲望霜的房門。不祥的預感沿著脊椎緩緩升起。
「是這樣的…我們,」深吸口氣,亞卓壓低聲音。「需要您來點火。」
每晚的惡夢成真,他們的童話走到壞結局。
望霜額上有道撕裂傷,紅色劃過他左臉側,直滴至他腳下的柴火堆。
與粗繩相比,他的手腕細瘦得令人吃驚,就算它們皆被木樁貫穿,恍若天使的羽翼般雪白的肌膚仍在陽光下散發瓷白的微光。
希恩萊張嘴數回,卻無法發出一絲聲音。
望霜睜眼,湛藍中的光芒忽明忽滅。「……希?」沙啞的低喊。
「你…」「魔物,你沒有被允許講話。」
幾乎是所有鎮民都聚集在此,將高大的十字架當作中心、呈圓環繞住他們。
希恩萊退後一步;眾人的行動似乎是以亞卓為首,那曾經憨厚的笑容現在卻像是惡魔。
「希恩萊神父先前被這魔物迷惑!替他撒謊,替他掩目!」手裡拿著火把,他揚聲大吼,激動得口沫橫飛。「而現在!他將親手替自己解除魔咒!」
不……
每道注視都像利刃釘入他體內,無聲的吶喊沒人聽得到,就算是神也不行。
手不遵循身體的命令,自行接過亞卓遞來的罪孽。
「身為神在凡間的化身,你不該替邪惡做事。」這句話隨著寒冷深入骨髓,希恩萊不禁打了個冷顫。
「希。」
他仰頭,對上望霜的眸盼。
「不要責怪自己。」
火光跳躍著,迫不及待地纏上乾燥的木堆。
「別忘記。」
*
那晚,吸血鬼消失了;而神父亦然。
只留下一座無人的教堂,孤獨地矗立在時間的洪流中,幽幽散發著神聖的輝光──
一如吸血鬼與神父的愛情,僅存於萬分之一秒,迸出的絢爛卻美得令人想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