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緣，無非就是如此吧？
布拉哈特下意識地擠了擠自己的衣領，在理智上，他是不太想惹上麻煩的，但他仍不經意的裝出了一副孱弱的樣子，等待著那些自認為是獵食者，伺機而動的豺狼找上門來，這樣他才有一個好的理由來宣洩自己那不滿的情緒。
但總是沒有人願意靠近他。
浸淫在這片殘酷的環境下，若沒有一點辨別危機的敏感，是很難獲得生存的權利的；他深諳這點，但心底仍盲目地有所期待著。也因此他將腳步放得很慢很慢，縱使『冷杉樹』的招牌就在他眼前飄搖著，但他還是能在這條路上走上好一陣子。
能在這座城裡安安穩穩地開啟書店的法師？他早該想到的。
「您好，先生，請問能耽誤你一下時間嗎？」
布拉哈特的目光穿過了衣領與帽沿的縫隙，掃過了身旁的男孩。
是不是本地人，從眼神就能看出端倪來了──那種懷著熱情與活力，對周遭的一切都抱持著滿滿興致的雙眼，不可能會是淒苦潦倒的下城區居民所擁有的，那是屬於這片霧霾之外，遠在青天之上的東西。
是他曾經悉心捧在手心的東西。
「抱歉，我沒空理你。」
布拉哈特說道，一邊粗暴地擠開了捧著地圖的男孩。這已經算是很客氣了，在這裡假借問路知名實盜竊之實的實例可不在少數，他大可像每次他對付那些騙徒一樣，踢斷這傢伙幾根骨頭──這看起來會很容易，他的骨頭一定和細瘦的雞骨頭一樣地好折。要不是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影子，他肯定會好好地教訓他一番，他可是還有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洩呢。
是阿，給這個不長眼的傢伙一點教訓吧，他並不是那麼想澆熄他眼中熱情的火焰，但這總好過他之後被拐去支解成一件件供人挑選的人體器官或是標了價碼的奴隸來的好，隻身一人的他，必須得懂得這個城市的規矩。
就這麼辦。
他看準了男孩脆弱的脛骨，腿腹繃緊，就像是條隨時準備探出的鞭子，這條腿鞭可是連堅硬玉石都砸碎過，要讓那根細瘦的腿骨折斷，更只消輕輕地一沾。但在他準備下手的一瞬間，卻忍不住地被其他東西給引開了注意力──那頭紅髮實在是太耀眼了，就像是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一樣。
火？
火焰在那片掌心中躍動著，在那巴掌大的身軀中鼓動著強韌的生命力。捧著那團火焰的手，白淨修長，卻不會令人和纖弱的女子聯想在一起，但那確實是一位女子的手，而且她有一頭像是在狂風中捲起的火焰般的長髮，那是北方人特有的髮色，象徵著龍的吐息。
她是從哪冒出來的？不，還是她一直都在那？這怎麼可能？她是正好很有正義感的法師嗎？還是比他更高明的刺客？
不可能。
「回去。」她的眼皮低垂，漠然的向著布拉哈特低語著。
這話不僅僅是說給布拉哈特聽的，同時也是在警示她身後那位單純不涉世事的男孩，這乍看之下極端不同的兩者，卻不約而同地敲響了心中的警鐘。
與猛獸不同，她並不展示著自己銳利的爪牙，那種身軀隨時會被刺穿撕裂的恐懼並不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她並不帶來死亡，反而像是片裸露著岩層的崖壁，是布拉哈特這個迷途的旅者自己走進了一條絕路，而不是絕壁找上了他，她有著不容挑戰的威嚴，不容妥協的餘地，不論再怎麼努力，山永遠就是在那裏，一個凡人能做的並不是去征服它，而是改道回頭。
但他算是個凡人嗎？至少他不是個普通人。
「搞清楚，是這傢伙先找上我的……」
「回去。」
那股火焰轉瞬便在她的掌心中消逝，她將雙手搭上了男孩的肩膀，細長的卷焰在她的胸前輕輕晃動，赤紅的稜瞳中壓根沒有倒映著血之心的影子。
很好，他現在有點火大了。
「不是他嗎？」男孩的眼神倏轉為失望，而那對搽了些金粉的雙唇則是緊閉著，以點頭替代了回答。
男孩失望地嘆了口氣，但這股失落並沒有停佇在他臉上太久，他鼓起了精神，仰頭和那位比他高得多了的女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便從那片奔騰的火浪旁鑽了過來，來到了布拉哈特的面前。
「怎麼？小鬼？」布拉哈特不悅地問道，但這與他對那個紅髮女人發怒的理由不盡相同；事實上，他並沒有對男孩有特別的感到不悅或者煩躁，但他卻被那對純真的眼睛看得渾身不舒服。
當你凝視著深淵之時，深淵也同時在回望著你；但注視著布拉哈特眼底的深淵的男孩，眼中卻仍是那澄澈明亮的碧綠色。濃黑的池水絲毫沒有沾染到那片青翠碧綠的仙境，而那一片純潔的夢境，卻反過來突兀的倒映在布拉哈特的眼中。
它並不能夠淨化他心中的罪過，只能像是毒辣的烈陽般曝曬著他心中最陰暗的角落，令自己意識到自己事實上是多麼地汙穢不堪──就像是小菲那樣。
「你有一對善良的眼睛。」
布拉哈特錯愕地怔了怔。
「很高興能再見到你。」男孩撇下了布拉哈特，奔回了女人的身邊，但他仍不停地回望著，臉上掛著那還未完全褪去童稚的笑容，揮舞著小手說道：「希望在一切結束後我們還能和你再見見面──再見。」
紅髮女人牽起了男孩纖弱的小手，長髮在她背後隨著步伐蕩漾，她與男孩時不時地低頭交耳著，最後只在人群最為紛雜的街口處回眸一盼，纖瘦的身影便消失在共和國那永不止息的飛灰之中。
再見？
當布拉哈特回過神來時，眼前早已恢復那片沉寂的死灰，就連點火焰的餘燼也遍尋不著，只有一片如燃盡的塵埃般，充斥著死寂與腐朽的人們。
布拉哈特咬牙啐了口濁氣，這才趕緊跨步上前，推開了『冷杉樹』的大門。
叮鈴──
「歡迎……喔？這不是那位倔強的父親嗎？你和你可愛的女兒……噢，我猜我還是別多說了。」他咂了咂嘴，做出了一副惋惜的表情。
布拉哈特抽出了腰間的匕首，但並沒有其他的意思，他只是想照照自己的模樣而已──失魂落魄？所以剛才那個小男孩其實是在調侃他嗎？
他搖搖頭，將短匕隨手插回了腰間──大概是某種生物直覺吧？
「你是該珍惜從你嘴裡吐出的話語，否則我會令你想念它的，戰法師。」
「別這樣吶，再怎麼說，我也算是能理解你的心情的人啊！」他的手指搭著肩頭，一些若有似無的黑痕，在他的指頭下隱隱螫伏著：「女孩子，越是任性，似乎就越是惹人憐愛呢？尤其是做父親的，好像永遠也無法抵抗這種魅力，不管再怎麼剛強的男人，碰上了寶貝的女兒，也都不得不纖細起來了，哈哈！」
「我不想和你聊天。」
「和顧客寒暄解悶，也是身為一個老闆該盡的一點心意。」
「那就盡一點你該盡的義務吧。」
對於老闆熱情的攀談，布拉哈則是一貫冷淡地回應，畢竟剛才那對怪異的旅行者已經完全讓他的神經緊繃了起來，他可不指望自己下次開口會帶著什麼親切可人的笑容。
「啊啊，也是呢──那麼有什麼是我能為您效勞的？客人？」
他以誇張的手勢用力闔上了手中的書冊，他一面微笑著，一面不經意地將書皮給轉了過來，直對著布拉哈特，而上頭燙著金邊的字樣是這樣寫著──《好爸爸的一千零一招．如何培養與孩子們自然良性的互動》
「我要找《末路諸言》。」布拉哈特咬著牙說道。
「嗯？《末路諸言》？是邪教諸言系列的叢書嗎……我可不記得我有進啊，那種可怕的禁書。」
「那就帶我去禁書區。」布拉哈特緩過了氣，聳聳肩說：「我會自己找出它。」
老闆頓時顯得有些窘迫，那張嘴張出了一條細縫，白霧從中捲出，卻沒有任何一片霧花化為了文字。
他們這種年紀的人，就像是一甕釀了太久的粗酒，裡頭滿是殘碎的酒渣，雖然掀開蓋子，表面上看起來卻仍是那潭細緻寧靜的模樣，但只需輕輕一撈，他們便會原形畢露。
他露出了狡詰的笑容。
「請隨我來。」
他的指頭在空中隨意的撇了幾筆，一點光芒便在他的指尖上綻開。
書店本身並不大，但在這厚書堆所築起的迷宮之中，歲月的味道就像是紊亂不清的路標，而列於兩側每一行扭曲的文字，就代表著通往一個世界的大門。每踏出一步，千百個世界都將錯身而過，在這目不暇給的旅途上，人類生來便有著無限求知慾的靈魂，便會將把渺小的自己分贈與每個令人好奇的時刻，自然而然的，靈魂就容易迷失在其中。
「這裡。」
『冷杉樹』的老闆側過了身，左手優雅地擺下，指尖上的一點光芒霎時滅去，他的動作就像是一位從容的紳士，驕傲卻不失優雅地展示著他身後的──空書櫃？
「這裡？」布拉哈特的視線狐疑地越過了老闆的頭頂，但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那個沾滿灰塵的空書櫃上頭。
他踩上了那片書架，伸手叩了叩天花板的一角──那其實是扇拉門，但以這個房子的格局來說，在這個拉門的正上方應該會是一條橫過的梁柱，想要藏匿那些不為人知的東西，有更多比這裡要好得多的選擇。
他在這裡鍥了一扇門嗎？那可真是個怪品味的裝飾。
他併紙輕叩的那兩下回音是如此的死寂沉悶，就像是往一片水泥地上狠狠地扔石子般，要說在那之後除了一橫粗樑以外，他大概也想不到會有什麼其他的東西了……這就好像是這裡的主人故意要把門給設在這裡一樣，想令它看上去只是一扇愚蠢的門。
一直背著手立於旁側的老闆，這才微笑著湊了過來：「我想，你還是會需要我的吧？」
「怎麼？你把那些找到會殺頭的東西給藏在了……這裡？」布拉哈特弓起了手，嘲弄似地用掌心頂了頂那扇文風不動的木頭暗門：「你可真是個精明的傢伙啊。」
「是挺精明的，就連我也這麼認為呢。」
「我要的東西呢？」
「誠如您所見──客人。」
身為『冷杉樹』的經營者，面對布拉哈特厲聲的逼問，他的神態依然是那麼的從容，就像早已習慣在惡寒中吟歌的杉樹般──或者該說，面對這種情況，它反而顯得更加地從容自在了。
布拉哈特聳了聳肩，逕自彎下腰來，他的手指像是只靈敏的探針般遊走在門板、書櫃、梁柱之間，任何有可能藏著機關的地方都被他給摸遍了。他不一定立刻就能找到什麼，但他總能拼湊起這些細碎的線索，來得到他要的答案。
他明白他不能去指望這位看似高明的『戰法師』；法師，這種以天賦而自傲的生物是不會承認自己的不如人的──尤其是無知。
但事實就是，刺客協會可能也根本就沒有告訴過這位想令自己顯得很高明的戰法師這扇門所代表的用意是什麼，他不明白，他則是還未明白，因為這是屬於刺客的邏輯。
門、鎖鑰、通道、連結、正與反、光與暗、生與死、雙子……
「對於視而不見的人，要協助他們很困難，卻也很容易。」
『冷杉樹』的老闆微笑著，打斷了布拉哈特的思緒；布拉哈特並不想著他的道，但是在這種時候和他計較，浪費的只有他自己寶貴的時間而已。
「只消令他們發覺既有的事實，他們就會恍然大悟，而他們會將這些俯拾即是的東西視為天降的恩賜──人就是如此好操弄的東西。但難的就是，他們不願意去相信，不願意去傾聽，特別是那些聰明的傢伙，總是不願意相信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布拉哈特怔了怔。隨手？恩惠？
之於一位法師，隨手佈施的恩惠意味著什麼？
布拉哈特的眼神閃過了一瞬的寒芒，他沉默了半晌，才得以沉澱下了那股情緒，以一如以往冰冷的語氣開口：「你想說什麼？」
他仍堆著那副笑容，就像是魔法般的難以測度；他側身擠開了布拉哈特，但卻不是那種會令人反感的無禮，就像是一陣微風般，自然而然地鑽了過去。
「沒錯，他們並不愚笨，反而絕頂聰明，也因此他們總是走著自己的路，因為他們深信只要靠著雙手就能開拓一切。」那陣風說著：「但我認為，他們還是需要一點幫助。」
他枯瘦平滑的五指平貼著那扇門，發紫的靜脈像是一隻隻蚯蚓，匍匐在肉色的土壤下扭動。沒有奪目的光亮，沒有轟烈的爆炸，但那扇布拉哈特怎樣也推之不動的木板門，此刻卻在那隻枯瘦的手下被推了開來。
「比如說，為他開一扇門。」他說，那股笑意在他的臉上刻得更深了。
創作內容
血之心 8 - 2 難以割捨
GW2-二創-長篇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