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莉絲輕偎著車門，布拉哈特也悶悶不樂地將身子倚在搖下的車窗架上，任由那林間陰涼的清風逗弄著他的手臂。小小的車廂內，一左一右撇著頭的父女，中間就像隔著一道深不見底的峽谷，而於那深谷之底，是一個張嘴牙牙高呼著一些不明音節的黑髮女人，還有她的紅色狐狸娃娃。
就好像他心中那些要為菲莉絲承受所有傷痛的誓言都是孩子的笑話般，他們沒多久前才又狠狠地大吵了一架──為了這個女人，時時刻刻地在刺痛著他心中那塊疙瘩的女人，就像她至今還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嘲笑他的失敗，嘲笑他的一切的女人。
而她現在居然還要和他們一起生活？
這就像是自己全心全力用心與身去守護的摯愛，卻在他的懷裡拿著利刃一刀刀地剜著他肉做的心，這比任何的刀傷劇毒都要令他來得痛苦，他從沒想過居然有人能傷他傷得這麼深。
為什麼她總是不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呢？
那口嘆不完的息又止不住地湧上了嘴邊，他也再度將他硬生生地給吞了回去，但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哀怨地嘆了口氣，就如他向菲莉絲的妥協那樣。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垂喪地嘆了口氣。
說是妥協，其實更像是為了贖罪吧？他實在不應該……唉，到頭來根本就沒有任何人要把他的陽光從他手裡奪走，只有他自己才能捻熄那道光亮。
還能挽回嗎？有什麼辦法能拿掉他們之間的那塊疙瘩？現在道歉還來得及嗎？
對啊！道歉！
「小菲，我……小菲？」
他騰出了手，搭上了菲莉絲的肩膀晃了晃，但她卻連悶哼一聲都嫌懶，完全沒有要理會她父親的意思。
他還記得臨走前，森夏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起初他還以為那是責難，現在他赫然才理解那個眼神代表著什麼了。
帶著點焦苦味的濕潤氣息，從他乾燥的雙唇間幽然地吐了出來。
但在他收起嘆息，正準備將手放回方向桿上時，卻聽見了陣陣細小的鼾聲從他身旁傳來。
原來是睡著了阿。
他苦笑了一下，這頂多只能讓他找個理由好讓心情好過得去些，但他從來不是什麼太過樂觀的人。
真是白費了艾克尼一番苦心了。
「呣嗚……不要……不要。」
菲莉絲瑟縮著身子，緊皺著眉頭，用頭頂蹭著車窗外的水漬，喃喃地說著夢話。
肯定是作惡夢了吧？他厲聲喝斥的模樣，就連一個成年的壯漢也能被嚇得迸出眼淚來，菲莉絲那時候還能那麼無畏地和他對著回嘴，這已經是超過一位十七歲少女所能擁有的堅強了。
「不要……不要再……」
菲莉絲哭著鼻子，伸手抓了抓那個只存在於她夢裡的東西，那副委屈實在是令布拉哈特不忍再直視，他只好將視線放往眼前與青翠的芮恩叢林接壤著的南八區大門。
「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菲莉絲含糊地說著，那隻探入夢境之中的手，正巧搭上了他緊握著操縱桿的手背：「爸爸。」
他怔了怔，才欣慰地笑了開來──他不在意他那副臉蛋笑起來會有多愚蠢，因為那是自內心而發的真誠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股力量逼迫著他將車子駛向正門，他除了要將這個做為家的地下管道入口給撬開的時候曾來過一次之外，在往後的十幾年裡，他都從來沒有透過那個巨大的維修站來回到他那口頭上稱之為『家』的地方。或許是職業病作祟，因為他不從小路小道進出就會感到渾身一陣不對勁。
他輕聲將車門給帶了上，因為他不想吵醒正窩在他的外套裡頭憨憨傻笑著的菲莉絲。
他摸索著一片巨大的叢木，但它並非本來就是森林的一部份──它是一座共和國的基礎工事，曾經是。
十多年前，那是個共和國比現在更積極百倍地向全世界伸出觸手的時代，與南區接壤的芮恩叢林自然也是一個開發的重點。當時這裡每天會有上百輛的運輸車輛進出，它有個暱稱叫做『大母牛』。
它哺育著數千個來自不同地方，懷抱著不同夢想的人們，給予他們拓墾夢想的力氣，和追尋未來的工具。素不相識的人們不約而同地齊聚此處，肩負著拓荒者的責任與夢想，在這片不友善荒蠻之中開墾著希望。
如今，事過境遷，巨大的梁柱上攀著粗大的藤蔓，銹水也將白牆漆成一片紅褐色，不再有充滿活力的吆喝，不再有機械澎湃運轉的聲音，只剩一片巨獸襲擊過後的殘破廢墟，記錄著這裡的過往，記錄著這裡曾經的輝煌興盛。
開鎖，上鎖。
「我回來了。」他喃喃地道著，但只有於破窗間鑽入的瑟瑟風聲回應著他。
菲莉絲和他說過，除了她以外，其他的孩子幾乎都已經到了能夠自立的時候了。他和每一個孩子都有個約定，他給他們一個重生的機會，他出錢給他們吃，給他們治病，給他們學習，但他們必須在有能力自己生活之後，就馬上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家，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准回來。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其實不太記得了，但一回神，這裡就已經擠滿了一個個的孩子，多得他都要記不起每個人的長相了，而他並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
現在，那些健康成長的孩子幾乎都一個不剩地走了，沒有留下任何的東西，也沒有任何東西好留下，甚至是一點眷戀。
要離開這裡的話，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的吧？上次他回來的時候，菲莉絲說過，還有幾個身體狀況不太好的孩子，他們現在應該在醫院吧？也許可以托森夏去照顧他們，但他不願意這樣做，正如他也不願意將這位失去記憶的黑髮女人交付給她一樣，他不喜歡欠人人情──雖然他這次確實欠了森夏一個救命之恩，但他不會想再欠得更多了。
雖然有些不負責任的感覺，他只能將那些孩子和一大筆的錢一起扔進市醫院裡頭，至少那些醫生還懂得認錢，認錢做事的人總比外表老是誠誠懇懇的人要來得可靠多了。
但光是這樣還是不夠的，他和菲莉絲若想安穩地出入帝國的邊境，通關費用也將是一筆費用……看來他得找時間去翻翻那些從沒被他經手過的帳簿了。
「爸……爸！爸！」
他的心忽地一涼──他居然把菲莉絲和那個瘋子一起關在一起？
「小菲！」他大喊著，一腳踹斷了生了鏽的門閂，衝了出去。
他的本能逼迫著他總是只做著最壞的打算──他真恨自己那顆能夠快速敘寫人們各種死像的腦袋。天啊！一定要這樣嗎？
撕裂喉嚨，中毒浮腫的皮膚，扭曲的斷肢，點點綴於死灰之上的血花──那並不是想像，而是曾真真正正的在他眼前上演過的一齣齣秀。
「小菲！」
沒有痛苦的嚎叫和慘烈的屠殺，在瑟瑟風中，只有一個捧著大衣，於六月紅雪中焦急地佇立著的少女，以及一個飽含驚惶的一盼。
「爸！」她拋下了手中那件大衣奔了過來，一股腦地撲進了布拉哈特的懷裡。
她緊捉著他難得白淨的衣領，將頭深深埋於他的胸前，將森夏為他換上的白襯衫染上一滴滴的淺灰色。
「渾蛋老爸！為什麼要嚇我？為什麼每次都要在我一覺醒來的時候消失？你知道這有多嚇人嗎？嚇死我嚇死我嚇死我了！」她一拳拳用力地捶著布拉哈特的胸膛，就連自己的小手都紅得發腫，她也沒有停下。
他笑著揉了揉菲莉絲的腦袋，他那幾乎要衝破胸膛的心跳也漸漸平緩了下來。
「我一直都在這裡。」他用力地摟了摟菲莉絲後，將她從懷裡輕推了開來。他在她腳前跪了下去，雙手搭上了菲莉絲的肩頭，望著那對和他有著一樣顏色的大眼睛說：「但我們要離開這裡了。」
「什麼？離開？你還在生氣嗎？你……我、我道歉就是了嘛！」
「是我『們』。」他將粗厚的手心重重地在菲莉絲的腦袋上一按，以代替叱責：「我們要搬家。」
「欸？搬家……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完全沒有跟我說呢？」菲莉絲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紅腫的眼眶中有些絢爛的東西在打轉著。
「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妳不用操心。」布拉哈特搓揉著指間金黃的流蘇，細細感受著它們。
菲莉絲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不安，她緊咬著唇瓣思索了一會才道：「所以呢……我說搬家，我們要搬去那裡呢？我們還有那裡可以去嗎？」
布拉哈特的眼珠子大大地轉了一圈。
「一個……很遠的地方吧。」他為菲莉絲輕輕撥去散亂地垂在她眼前的髮絲，就算那些頭髮將她的眼睛札的發疼，她也不敢伸手將它抹去，就好像她只要眨眨眼，布拉哈特就會從她眼前消失一樣，她強忍著刺痛的樣子，惹得布拉哈特不知道是該疼還是該笑。
「很遠的地方？」她仍拼命地睜大的眼睛說。
他狡詰地笑著：「是阿，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個連我也尚未理解的國度，但妳不需要擔心，妳會害怕嗎？會怕的話我就……」
「才不會！臭老爸！」菲莉絲大喊著，笑嘻嘻地往他的肩上捶了一拳。
布拉哈特微微斂起了笑意，換上了一本正經，拍了拍黏滿落葉碎屑的褲管站了起來。
「所以，我要我們家的帳本，所有的，因為我們會需要一大筆錢，越仔細越好，我需要知道我們能帶夠上多少，或是能把那些東西換成錢。」布拉哈特一邊數著指頭一邊道：「多莉安生病了，米爾頓要截肢，安莉亞流產──戴爾納自費出版的小說也要付保證金對吧？」
「咦？原來……爸爸你都記得嗎？」
「當然。」他笑了笑，不過他沒有將目光迎上菲莉絲的雙眼，「不只是這樣，我們的旅費，關卡通行費都會是一大筆錢，我們還得將共和國的硬幣轉換成一些有價物品，這樣才能在外頭應急，這些都和錢有關……妳不會想要我再去『賺錢』了吧？」
菲莉絲用力地踹了布拉哈特的腳踝一下，吐了吐舌頭說：「就算你不威脅我，我也會去做的啦！」
他併指戳了一下菲莉絲的腰說道：「那還不快去？」
「好啦！好啦！」
她踉蹌地跌了兩步，臉上的燦爛的笑靨卻忽然籠上一股不安的影子。
她有些猶疑地指著車子問道：「可是……她呢？她怎麼辦？」
「我會照顧好的，我答應的事情從來沒有食言的時候。」布拉哈特溫和粗啞的嗓音就像隻溫柔的手，溫柔的抹去菲莉絲心頭上名為焦慮的顏色：「快去吧，妳知道那裡可以找到我的。」
「喔……好啦。」
儘管菲莉絲的眼神仍帶著一些猶疑，她還是完美地演示了布拉哈特的處事哲學──先做再說。
雖然他們過往相處的時間並不是那麼的多，但她總歸還是自己的孩子啊。
隨著最後一縷蕩漾的金絲消失在那片昏暗生鏽的通道之中，布拉哈特也終於鬆了口氣。他轉過身去，打趣地向車上的那個人影說道：「還真是多謝了。」
「不，比起你的傑作來說，根本是小意思──你剛才的意思是說你要退休了？」
「艾克尼，我會把這裡給留下來的……」
「喔不不不，誰要這片破爛的小地方啊？」從車頂後探出頭來的艾克尼見到菲莉絲走遠了後，便毫無顧忌地大笑了出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阿，你真的要退休了？那個不可一世的血之心居然要退休了？」
布拉哈特有些悵然地望了一眼車廂，默默地點了點頭。
「呿，真是令人不敢相信阿。」艾克尼一個俐落的動作，沿著車廂蓋溜了下來，一屁股落在引擎蓋上頭：「這台車子是你偷來的嗎？看起來你們真的碰上了很大的麻煩阿。」
「是挺麻煩的。」布拉哈特瞥了眼那抱著狐狸娃娃，對著空氣牙牙叫著的女人說道：「還把你的原型給撞壞了。」
艾克尼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道：「對我們鍊金術士來說，實驗原型炸毀本來就是常有的事情，會爆炸的就是沒用的東西，這種小事我根本沒放在心上──更何況，你可是帶了個更不得了的東西回來了呢。」
他仔細地透過上鎖的車窗打量著裡頭的女人，這令她害怕地將懷裡的狐狸娃娃給摟得緊緊的。
「嗯……我大概猜得到你為什麼要退休了。」艾克尼用手指擰著下巴散發著濃濃藥水味的鬍鬚說道：「但我相信你自己應該最清楚，你只要不繼續殺人，你的能力基本上對你的腦袋沒有任何的影響──當然我不排除會有其他可能，但我還是想問你，你為什麼要把她帶回來？」
「小菲她……」
「噢，拜託。」艾克尼不以為然地噱了口氣說：「你以為我是誰啊？這麼好唬弄？三歲小孩嗎？還是看見特價商品就興奮地大叫著的小女孩？」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
艾克尼在引擎蓋上直起了身子，卻也僅僅只到了能夠直視著布拉哈特鼻頭的高度，但他那股傲人氣勢卻未因而顯弱。他帶著知識之龍後裔的傲氣挺起了胸膛，嘲弄地望著布拉哈特。
「的確，眼睛是不會騙人的，靈魂是無法假造的，你確實不太相同。嗯……倒還真有那麼點像是個沉浸在在喜悅中的大孩子，你確定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確定你沒有被沖昏頭了嗎？」
布拉哈特並沒有對這有意無意間夾帶著諷刺的話語予以反擊，但他仍緊緊皺起了眉頭。
艾克尼並沒有將布拉哈特神情的變化放在心上，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著：「但是你的靈魂深處呢？那個傲視天下的刺客，你聽得見他的呼喊嗎？那個最真實的你──他會心甘情願嗎？甘願這樣被你抹煞？讓你接受和那些被你殺掉的人一樣的命運？我雖然成天埋頭在實驗室裡，但好歹我也活得比你要久多了，我看過像你這種情況的人可不在少數，尤其我們又是天才輩出的蘇哈瑪之子……」
「你想勸我走回頭路？」布拉哈特這才忍不住開口。
「才不是，我根本不擔心你會怎樣，你有出過事嗎？」艾克尼用力地戳了戳布拉哈特的胸膛說：「我是要提醒你，把持好自己，千萬別讓小菲失望了……你知道，雖然她嘴上總是這麼倔強，但她總歸還是個女孩子。」
布拉哈特撇著嘴，噤聲不語，但那並不是迷惘，而是充滿自信而展現出來的不屑一語。
「對啦對啦，你這點就跟菲莉絲一樣，唯好一點的就是你至少會聽你女兒的勸，但除此之外，你誰的話都不屑聽。」艾克尼從引擎蓋上溜了下來，碎碎念道：「這種老舊款式的車避震器還真差……來吧，幫我帶她到實驗室，就算不研究你那奇怪的病，應該也能研究研究她身上的毒素吧？我剛剛就看到她背上的荊棘刺青了，我還沒得老年癡呆吧？就是她沒錯吧？」
布拉哈特微微頷首道：「嗯，是她沒錯。」
「這就像是鄰居互道早安一樣，我並不是真的要你回答我這問題好嗎？」艾克尼一如以往不耐地發著牢騷：「算了，快走吧，不然被小菲看到我在這就糟糕了……對了，記得把你那本書藏好，知道嗎？」
「什麼？那一本書？」
「你一定要我說出那個愚蠢的書名嗎？」艾克尼粗紅著脖子慘叫著：「好爸爸的一千零一招，如何培養與孩子們……對啦，那本書是我寫的，行了吧？幹嘛那副表情？天底下有誰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來？再醜都是自己的孩子！別說那不是你買的，你以為我是想找藉口嘲笑你嗎？我也不想讓小菲看到那本書是我寫的啊！我真是……真是瘋了才會用本名去出版那本愚蠢的書……！走了走了！」
創作內容
血之心 7-1 交心
GW2-二創-長篇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