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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公(二)

作者:麻枝大魔王│2014-07-25 11:05:15│巴幣:0│人氣:193
 
狹小的房間中,沒有窗,只有一扇緊閉的鐵門。
房間中只擺了一張桌子,兩張面對而坐的椅子,其中一張現在正坐著一名少年。
 
「員警編號四三零XX,已取得當事人同意,現在開始夜間偵訊。」
 
女警調整好攝影機,回過身來坐在對面的位置,開始一邊問起話,一邊在筆錄上紀錄。
 
「叫什麼名字?」「鄭瓦柏。」
「意識清醒嗎?知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麼?人在哪裡?」「知道。」
 
黑暗的斗室內,唯一的光源是桌上圓頭燈泡的檯燈。
 
「我現在要開始問你一些問題,你如果同意我寫的方式就點頭,不同意就用口敘告訴我哪裡該改正。」「知道。」
 
「昨天,下午四點整至四點三十分,你人在市立小學附近,是、不是?」「是。」
「你為什麼要在那裡徘徊,是因為有認識的人,是、不是?」「是。」
「你是臨時起意到那裡,還是預先安排?」「啊?」
「你是突然想到要到那裡,還是事先計劃?」「突然想到。」
 
「……臨時起意。」女警每問一條,就在筆錄上記下自己唸過的問句,拼拼湊湊,寫成了一篇短文。
 
「再一個問題,犯案前一晚你待在哪裡?」「我在找人。」
「找誰?」「我表妹。」
「一整夜?」「一整夜。」
 
似乎是終於按捺不住了,女警抬起頭來,以鄙視與猜疑的目光掃視少年一圈。
 
「我猜你根本不曉得自己作了什麼?」「是。」
 
少年的答話,迂腐得讓女警也不禁扶額苦惱。
 
「問話已經完了,剛才那是私聊。」「是。」
 
她無言的搖了搖頭,半扶起筆錄開始唸起來:「本人鄭瓦柏(二十歲,無職),於民國OO年OO月OO日下午四時三十分,在市立小學附近購入兇器水果刀一柄,連續殺害受害者小學生數人得逞……」
 
「……最後於OO巷OO路中被警方包圍逮捕到案,犯因僅為臨時起意。」
 
唸完之後,女警詢問道:「這樣的口供,你覺得同意嗎?同意就蓋上指印。」
 
少年點了點頭,點了桌邊的紅泥,蓋了指印在簽名處。
 
「還有什麼問題,現在可以問。」女警一邊檢查了幾次筆錄,一邊開口問道。
 
「腳……」「腳?」
「很痛。」「腳鐐一定會痛的。」
 
女警解釋道,卻沒有絲毫要幫他解開的意思。
然後放下筆錄紙,確定般的直盯著少年說道:「這本來應該不是我能說的,不過我還是得告訴你一聲。」
 
「……你接下來要面對的人生是地獄。」「嗯。」
 
若不是職務需要,女警應該立刻就會忍不住破口大喊。
這麼安靜的問供是第一次,這麼流暢的詢問是第一次,但是這麼冷漠的氣氛,絕對是她的人生,與這間詢問室的歷史中第一次。
 
「我還可以問個問題嗎?」「你說吧……」
 
 
 
「……豬排飯便當,妳們有嗎?」
 
 
 
────
 
一夜未睡。
少年在幾名警方的圍簇下上了車,準備移轉到地檢署。
 
在車上,兩個員警一左一右,將他緊緊箝在中間不放。
一般只有在押解兇惡罪犯時會用的方法,考量到少年的罪行,似乎也是合理的警戒程度,要防制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不是離他遠,而是近到讓他不能動。
 
「等等人會很多,還會有記者。你的案子很大。」
「嗯。」
警方選擇趁天亮之前押解,是有其理由在的,少年昨夜當然沒看過新聞,但任何一則報導的頭條,全都是他的個人資料和從學校調閱的攝影機畫面重覆撥放。
但這個時間帶,早報早已出版,就是稍晚的也已出稿完畢,待會媒體採訪的壓力自然就會小些。
 
「要是記者問你,你想怎麼回答?」
「……沒什麼特別想說的。」
「如果你真的想懺悔,我建議你別戴安全帽。」
 
員警說完,對側的同事搖了搖頭,示意他這樣執行公務是違反程序的。
 
「我相信你一定有種。」他卻不理會這同事的反應,低頭在鄭瓦柏耳邊冷笑著繼續說道:「這種事你都幹得下手,還有什麼怕的?」
 
車門一開。
一夜未合眼的少年,瞇了眼睛面對初晨第一道曙光。
模模糊糊的視線中,只見得到眼前引導著他走的員警背影,和前頭門口處圍簇成群的人圈。
 
「鄭同學說幾句話好嗎?」「讓他說幾句話好嗎?」「鄭同學我們是XX報社請問你對這次事件有什麼反思?」
還有,喧鬧刺耳的群眾聲響,此起彼落的刺激他的耳膜。
 
「──殺人兇手!」偶爾,也會有不曉得是家屬還是正義的群眾在人群中揮舞手腳。即使警方第一時間將這些未帶記者證的無關人士隔開,他們還是找得到機會插進來動手動腳,甚至拋擲物品。
 
這過程中,短短的十公尺遠路程,彷彿走了數十分鐘遠。道義上,員警不是不能體會這些人,職務上,保護嫌犯也仍還是第一要務。
即使如此,鄭瓦柏的額上還是被攝影機敲中了數次,面上也留下了幾個傷痕。
 
進了門內後,裡頭等待的警方將門口關上,不讓閒雜人等進入。
分局長走了過來,和同事打了聲招呼,轉頭看了看少年的模樣。
 
「哎呦,怎麼搞成這樣……」他托起少年的下顎左右看了一下,隨後拍了一下身旁負責移送人犯的員警後腦勺:「不會給犯人戴安全帽嗎!」
 
「啊他就說不用,我又不能把他裝起來。」
 
「對不起,是我忘了,不好意思。」說完,員警補了句毫無誠意的道歉,分局長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吩咐其他事。
員警趁這機會在鄭瓦柏耳邊又改口說了句:「我故意的。」
 
鄭瓦柏望著他的表情,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他那如同嘲笑一般,掛於嘴邊的冷笑,彷彿傳染效應一般移至周圍每一個穿著同樣制服的人臉上。就連女警,也彷彿忍俊不禁,轉頭偷偷淺笑起來。
就算是剛才為此發怒的分局長,也只是擔心此事傷害到自己的評價而已。並未真心為他說話。
 
這是職務,少年明白。於是不再多想,聽從指示在一旁稍坐等候傳喚。
 
 
 
這案件很大,檢察官也不敢輕忽,於是辦公時間開始後,第一個就傳喚他上庭。
但檢察庭也並未多問什麼,只是照著筆錄,重新問一次再多做確認而已。
 
之後,少年便被移送至羈押庭。
原本,他是沒有潛逃的可能,但是考量此案情事關重大,影響社會安寧,檢察官還是決定聲請羈押。
 
「被告有無意見?」
「沒有。」
 
鄭瓦柏言畢,一旁的書記官便遞上幾份文件讓他簽名。
 
「被告還有何問題?現在可以發問。」
「……」面對法官的問題,少年只感覺自己像被推來推去,現在才終於有開口的機會。遲疑了一下,緩緩問道:「你們說的那六個小學生……現在怎麼樣了?」
 
法官與坐在兩旁的書記官、檢察官面面相覷,似是在考慮該如何應答才適切,想了一會,才答道:「那六個孩子暫時都沒生命危險,現在在加護病房急救。」
 
瞬間,少年的眼角微動,露出了些許的疑惑。
 
「你那是什麼眼神?」一下子,在場的人都變了個表情,尤其是女法官,似乎是在個人感情上沒辦法接受這種事的樣子,開口說道:「錄事,這段對話請不要紀錄進去。」
 
一旁筆抄到一半的錄事點了點頭,放下筆坐挺起來。
 
「你可不要搞錯了,就算這幾個孩子沒事,你傷害罪的罪嫌還是成立的。」依法律的角度來講,在定罪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宣告某人有罪,法官這段話,明顯將自己的中立專業立場拋開腦後,也難怪這段話不能紀錄在冊,其中實在佔了太多私人感情。
 
「反過來說,如果她們在急救中死亡,你就是殺人罪你明白嗎?」
「明白。」
 
「法官大人,現在不適宜和他談這個。」一旁的書記官緩著場面說道。
「你不用講我也知道,我是在跟他談作人的道理。」
 
女法官接著便道:「你曉不曉得培育一個孩子到世界上要灌注多少的心血?是多少人的期待?你也許是好玩,也許一時衝動,六個受期待的生命就這樣斷在你手裡,就拿你一條命賠得了她們六條命嗎?」
 
「法官大人,他還有個案子還沒起訴,現在還只是嫌疑人。」
 
書記官和檢察官雖分別代為解釋,但也並非為他說話,只是緩和一下女法官的情緒,別讓她再因私人感情談論太多案情以外的事。
 
「好了,就這樣吧。嫌犯鄭瓦柏羈押禁見確定。嫌犯,你可以出去了。」
 
法警領著鄭瓦柏往門外走出,但卻一個不小心踩到少年腳鐐上的鍊子。
少年那早因腳鐐而麻痺的腳動彈不得,就這樣直接摔落到地面。
就連雙手也被手銬封著,連著地都沒辦法好好護身,只得整個側身倒在地上。
 
這付模樣,卻令剛才還怒氣沖沖的法官和眾人大笑起來。
 
法警在他身旁蹲下,少年以為他要扶自己站起並致歉,沒想到他只是在自己耳邊說了兩句話:
 
「有必要露出那種臉嗎?我真想知道你的血性至親死在你的面前你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少年閉眼嘆了一息,或者,說是喘了喘口氣。
以雙手撐著身體站了起來,跟隨著法警走至等候區。
 
「現在外頭風聲很大,我看送你進看守所也是為你好,免得你被媒體嗜血追殺…」一邊走著,法警還不忘補了幾句風涼話:
「搞不好媒體還算善良的,我要是家屬,恐怕連你家都燒了。」
 
少年沒有回應,只是閉口硬作苦笑。
 
 
 
這一開庭,不知不覺已至中午。
 
在等候區的除了少年和另一嫌犯,還有一些法警。其他有些等著發便當的阿姨、太太,看來是來幫忙的志工。
 
鄭瓦柏和一行人犯,就坐成一排等待放飯。
坐在他身旁的是個大叔,身穿黑色短袖,一頭短髮,曬黑的雙手上各刺了一對鷹,雖是三四十歲年紀,但一臉橘皮,紅了脖子,看起來就像五六十歲。
 
這人似乎也是出入慣了的,熟門熟路,將腳踩在椅上一付放鬆模樣,一邊和打飯的阿姨們談笑自若,她們似乎也習以為常,對他的取笑並不以為意。
 
而後這人似乎是見了一旁少年低頭不語的表情,大聲笑鬧對他搭話:「少年哎,幹嘛愁眉苦臉的,我進出這邊少說也十幾次了,都沒像你這樣。哎呀,洗洗屁股蹲一陣子而已,出來又是條好漢,不過我要去的是勒戒所啦,哈哈。」
 
一旁的阿姨見少年貌似老實,插話進來安慰了他一下:「別信他,沒幾句正經的,你還這麼年輕,一定只是一時走錯,這只是人生一個過程,沒什麼的。」
 
說著將飯盒放在他手上,幫他盛了飯,又夾了幾樣菜在上頭。
 
「誒!很不公平,我進來時候都沒這麼好聲好氣對我。」
「對你當然不講公平,你進進出出幾次了,都把這裡當廚房了還戒不掉。
 人家細皮嫩肉的,一定是好人家的孩子。」
 
大叔摸了摸鼻子,一付自討沒趣的樣子,又轉頭過來對少年問道:「誒,阿你犯什麼罪,要判幾年?」
 
「殺人。」
「殺…殺人?」大叔頓了頓,一旁的阿姨也愣了下來看向少年。「也…也沒什麼啦,能進來這裡的誰不是殺得了幾個,哈哈……」
 
「我……」少年緩了緩口氣,正待說話,牆頭上的電視裡,午間新聞突然開始報起頭條。
 
『鄭姓少年今日移送至地檢署,過程將決定他是否羈押禁見,從畫面中我們可以看到,一路上鄭姓少年低頭不語,不曉得是否為自己的行為懺悔……』
 
「……他們說我殺了人。小學生,六個。」
 
「你……你姓鄭的!」大叔倒抽一口涼氣,半個身子從椅上半跳起,像看到什麼毒蟲猛獸一般往後退了半步。
 
眼前兩人對了對螢幕上重覆撥放的照片,對比了眼前少年的面孔,都不由自主的敏感起來。
 
「哈……沒什麼啦,真的,我也看過不少人……我……我在這邊吃。」大叔一面說,一面乾笑著後退,不知不覺已退開至離少年三四個人身的座位上。
 
打飯阿姨瞬間便一改原本溫馨的面孔,將手裡的飯盒使勁放上少年的手邊,飯掉了好大一些,連滷蛋和排骨也落到地上。
她不單沒打算對此致歉,還冷冷說了些話:「哼,年輕人不學好,害慘幾個家庭知道嗎?」說畢轉頭便去幫其他人盛飯。
 
少年低頭將弄髒的飯團撿起扔到一旁的垃圾桶,再挾起排骨後打算把它放回飯盒……這時卻有另一名打飯的老婦人走了過來,搖了搖頭夾開他手上的排骨,將其扔掉。
「沒事,還可以吃的。」少年又打算挾起滷蛋,卻一樣被老婦扔回餐車上的垃圾袋。
 
對少年的反應她不發一語,又重新挾了滷蛋和排骨在少年盤中,重新添上半碗飯,才緩緩推了餐車走開。
 
「啊…那個…謝謝。」也不曉得老婦有沒有聽到,少年只能茫然對她的背影致上感念之意。
 
 
 
吃過飯後。
坐在等候區長排上的人,紛紛上了車,被送至該去的地方。只有少年獨自一人,仍待在座位上眼看周圍的人一一離去。
 
不知等了多久,一名法警突然從座位上探頭出來向他搭話:「鄭瓦柏,你要不要打電話給家裡人!」
 
少年想了一想,搖了搖頭,說道:「收押禁見不是不能和家人會面嗎?」
 
法警擺出一付已經仁至義盡的模樣,搖頭嘆息:「唉,給你機會不把握,算了。」便將電話掛上。
 
其實他又豈知少年的家人是何等樣人?
 
待到午後,終於有囚車來接,少年上了車,車開得很遠很遠,行了很久的路。
總算是到了土城看守所,時間也已是天將方暗。
 
少年被押解進去,之後免不了跑了些流程。
按了些指紋文件、拍了照、自然也少不了脫衣檢查。
 
而後他始終一臉木然。領了棉被後,便被領至收容所四樓。
 
穿過一間間鐵欄與石牆隔成的房間,少年被帶至的是一間四人房。
室內不算大,但總容得下四人活動。房內靠牆的兩旁,架了上下兩舖的二人床,牆角立著一張未開的活動桌,另一旁則是一架擺了書報的木櫃。
 
「嘿,你曉不曉得你和什麼人關在一起?」員警暗笑,少年則滿臉疑惑搖頭。
 
「和你一樣得關一輩子的人!」言畢,便將少年推入房內,將門鎖上,轉身向監所管理人辦理交代去了。
 
不曉得是在說笑,還是真話,少年一時還搞不清楚狀況,只得抱著棉被走了進去,四張床上只有一張下舖是空的,因此這張床大概就是他睡的了。
 
怎知他才剛將棉被鋪上,立刻感覺到一股拉力將他推到床旁牆邊。
 
「喂,你犯什麼罪進來的?」少年定神一看,這人臉頰方圓,身型臃腫,少說也有一百來斤。
「殺人。」
「幾個?」
「六個。」
 
少年心想對方身在看守所,恐怕是看不到新聞的,於是便一一照實答覆。
哪知他一聽完,非但不怕少年這殺人兇手,還喜孜孜的笑了起來,雙手搭在少年身後牆上,身子更靠過來低聲說話:「咱們監所有個規矩,強暴和殺人進來的惡賊,先要捅棍,你殺了六個,就捅六下。要是有錢,你用錢擺平也成。」
 
「我哪有錢?這是什麼規矩?」少年自然是無法相信。
「你是初犯?嗯,那也難怪了,你有家人沒有?叫他們給你送錢過來。」
「我家人不會送錢來,就算有錢我也不會給。」
 
這肥胖壯漢一連問來,都是一臉笑容,一付明顯是和善可親的模樣。
怎知少年一開口說不願繳錢,他那滿面橫肉登時擠為一團,又化為一付凶神惡煞的模樣。
 
「你不給,只好拿身體抵債。」
 
壯漢說完,伸手便抓他肩頭,總算少年反應夠快,一個矮身從他腋下溜過。
兩人一進一退,房間既小,一下就退至另一張床頭,再無退路。
 
壯漢見他無後路可退,又伸手去抓他肩膀,這回一抓即中,正欲將他拉回床邊,怎料少年身後竟傳來一陣說話:
「顏老弟,咱們房裡哪時候多了規矩?」
 
後頭突然傳來人聲,少年顯是吃了一驚。須知他方才從門口走入,左右環視,置物於床,幾階段行逕都未能察覺另一張床上尚有人在,此刻又怎能不感訝異。
 
那人又低聲對他說道:「別怕,伸手推他,他傷不了你的。」
 
少年只覺這聲音雖嚴肅剛直,但卻莫名的有一股讓人信任的說服力,且背後這隻掌心緩緩傳來柔和力道,暖暖的一股氣息彷彿進入自身胸腹之中,不自覺便聽從他的說話,伸手往壯漢肥壯的腹上推去。
 
誰知道這一推,竟將他推上對面牆上,穩穩的落至上舖,難的是這柔和的一推之力,少說也有百來斤,竟未傷到他半點。
少年更是大為乍驚,這男子可是有一百公斤重啊!
 
「不必理他。」另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少年身後的上舖又躍下一人。「他叫顏雄,犯詐欺案子進來的。」
 
鄭瓦柏轉過身一看,這人長得高瘦,頭髮半白,面上雖然不露笑意,但自然卻有一股親切之感。
 
「我姓關,叫我鐘叔就行了。」
「鐘叔。」少年說著點了點頭示好,老者也微微一笑,面露嘉許。
 
鐘叔接著又道:「這位是陳……你叫他誠哥就好。」
 
少年往床內一看,誠哥正於床上盤腿而坐,室內陰暗,上舖床沿的陰影又遮了他半邊,是以一時竟不能看透全貌,但亦能看到他下邊臉孔,嘴角淺淺浮笑。
 
「誠哥。」
少年再點了點頭,心下卻不禁生起疑惑,這人雖貌似瘦小,但剛才兩人那齊力一推,將大漢直直推上頂舖,這是絕對作不了假。他這矮瘦身子,怎能有這般力道。又想來鐘叔外貌看來已是五六十歲年紀,還須叫他一聲誠哥,不曉得他這是多大歲數……
 
「嘿,我給你介紹一下,往日那些達官貴人,要見誠哥一面,可是千金難求,今日你算是運氣了。」鐘叔似乎難得見有外人入來,忍不住就要吹噓一番,見少年一付疑惑面孔,又接著道:「我呢,叛國。誠哥呢,可就厲害了,害死的人只怕也是你的百倍不只。」
 
「小關。」誠哥短短兩字,似是有些不悅鐘叔在孩子面前如此瞎說。
 
「就寢時間!晚上十點,寢室熄燈!」這時從外頭傳來監管員的呼喚聲,隨即全部燈火一齊熄滅。
 
「誒,睡罷、睡罷,明早又是一天。」黑暗中,鐘叔仍熟門熟路的攀了床架,準備躍回上舖。
 
「我…那個…」少年喚止他們二人,低聲說道:「殺人罪,進來的。」
 
鐘叔頓了一會,望了望誠哥一眼,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剛才聽到過啦。」鐘叔乾脆爽快的回了這麼一句。
「那你們……」少年本想接著道「不在意嗎」但卻不由自主的難以開口。
 
「你當我第一天進監?殺過六個人的,會是這麼個表情?」
 
鐘叔忍不住便笑話起來。黑暗中,少年似乎同時也聽到了誠哥的笑聲。
 
少年這幾天經歷下來,這還是第一回有人對自己的過往一笑置之,一時也不曉得該如何回應,只得淺淺一笑,對兩人點頭致意。
 
 
 
這一夜,一日勞累,少年躺在床上,不一會就立刻進入熟睡。
 
然而牢內畢竟苦寒濕冷,只睡了一小時左右,忍不住就冷醒過來,不自覺翻了幾個身子。
豈料一個翻身,竟看到顏雄正站在他床前,一付壯碩身子,居然是正打算擠上床來。
鄭瓦柏自然是異常驚嚇,正要驚呼,顏雄按住了他手,將他制住。
 
「看你好像很冷的樣子,不如一起睡暖和點。」又道:「你好好聽話,咱們談好的六下捅棍就免了你啦。」
 
他言辭雖合緩,但卻是在少年耳邊輕聲軟語,少年只覺得彷彿有幾條蠕蟲自耳中穿入,分別鑽入體內腦中,渾身說不出的癢膩噁心,不由自主的便要動身反抗。
但他雙手被制,只能勉力推擠掙扎,硬是又抬起雙膝抵在對方下腹之處。
 
哪知道越是掙扎,顏雄卻越是起勁,他在牢裡苦待這些時候,又有幾時遇上這種細皮白肉的少年與他玩起這等你推我擠的遊戲?
少年雖極力抗拒,然而對方身型比他大上一圈,體格身重都在他之上,人又身在上方處,少年除非有搬山力道,否則如何能推他半分?
 
所幸不論他如何壓迫,卻也始終不能將鄭瓦柏翻轉過身,少年只消正面還有餘力,便還有機會與他對抗,兩人扭打一片,一時暫也不怕僵局被他蠻力瓦解。
 
怎料得就在這僵持時分,竟從室內中不知何處傳來猛獸呼聲,「吼──」聲呼呼作響,一瞬便傳至內外各處。
兩人聽得此聲,剎時都是一驚,顏雄本想不去理會,繼續加重力道,豈知聲止才方五秒,又再次「齁──」的低鳴了起來。
 
監所管理員以警棍敲了敲鐵欄,低聲喊道:「四零一室注意一下打呼聲好嗎?」
 
兩人一面僵持,一面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顏雄硬下心來,居然是決意繼續動手。
 
又過了三十秒,室內再次傳來響聲,竟是「鈴鈴」之聲大作的驚示之聲。
 
這回似是吵醒的人多了,附近房間紛紛傳來「咳咳」、「哼……」、「嘖嘖」作響的與翻身之聲。
「四零一室!」監所管理員則是一邊敲著鐵欄,一邊走近過來查看。
 
顏雄一驚,暗道不妙。
若是觸怒了監管,別的處罰不說,單是一夜開著燈,眾人便不好受。
何況自己身在他人床舖,若是被抓到夜間襲擊他人,後續的連帶懲罰必是免不了的。
但現在要不發聲響躍回上舖,又談何容易?
正猶豫不決時,哪知下頭的鄭瓦柏竟出聲了:
 
「是我放了個屁,對不起。」
 
「……」此話一出,嗤笑之聲四起,周圍房間許多人再也裝睡不了,大笑起來。
監所管理員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出來:「以後放屁聲音小一點。」便轉身走了回去。
 
顏雄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低頭看了身下的少年一眼,不禁生起疑心:「你為什麼幫我?」
「我沒有幫你,剛才那確實不是你打呼的聲音。」
 
顏雄聽完,起了身,往上舖躍去。
自思他半生在商政中打滾,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迂憨之人:「嘿……世上竟哪裡還有這般蠢的小鬼,哪有人是被害了還實話實說的……當真是個小鬼。」
於是翻了個身,轉眼睡去了。
 
少年眼見如此,今夜大概是不會再有事了,心中雖還餘悸猶存,但也漸漸放下了警戒之心,慢慢陷入沉睡之中。
卻不知,一旁的床頭上兩人也早已醒來,從頭至尾看完這一幕,緩緩點頭似是露出嘉許之意……
 
 
 
次日清早。
少年一覺醒來,便看到眼前兩位室友正作著早操。
誠哥是一早便起身盤坐於床台上打坐調息,鐘叔則似是作著什麼伸展運動。
鄭瓦柏也不曉得他們在作些什麼運動,左右無事,便起身跟著他的動作一起活動起來。鐘叔見有人跟著他作起早操,興致一來,便從頭一一重新示範起來。
 
如此做完一套早操,也是起床號的時候了,監管員呼叫大家起身盥洗。
 
吃過早餐,有人便將早報擲了進來,看守所是看不得新聞的,就算有報紙看,也不過是隔日的舊報紙而已。
 
少年坐回床沿,由於昨日來的時候已是深夜,鐘叔此刻才和他說起看守所的規矩。
除了吃飯和放風以外,基本上都是個人時間。
這期間內要做什麼都是個人自主,一旁的書報架上有書和報紙,紙就自行取用了。
「事實上,如果你真的很閒,就算要抄佛經也沒關係,哈哈哈……」
 
聽完,鄭瓦柏往一旁桌上的報紙看去。疊了七日的報紙上,昨天最新的報紙正堆在上頭。
他向那處瞥了一眼後,立即回過頭來,但馬上又像是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一般,回頭再看了一回。
 
接著,便伸手搶走報紙去看。
眼見他這般舉動雖然無禮,只是室中幾人體諒他心思,都未多說什麼。
 
誠哥暗道:「他最近幾日都還在外頭,對外面的事說不定比我們還熟悉些。」
鐘叔則想:「報紙這幾天大概都是少年殺人佔據頭條,他觸目傷情,也是理所當然……」
只是,眾人此番心思,只怕是完全想錯了。
 
他盯著的,卻是頭版旁小小的一則細字報導。
 
『十二歲少女失蹤半月未歸』
 
少年拼命忍住彷彿立刻就要大喊出來的心情。只想開口喊道「小涵沒事!小涵竟還沒事!」。
所謂失蹤,既然是還沒有消息,誰也不能斷定女孩沒事。
只不過,在見到屍首以前,他只想著人必然還是活得好好的。
 
乍驚乍喜,少年便將一疊七份報紙,全部翻了一遍,明知已是往日消息,但只求能見到小涵名字多出現一回,心下便是安了一回。
 
如此翻完一輪,少年此刻方知自己心中所求再無其他,自己早已是待罪之身,又身陷桎梏,只求小涵這好孩子安穩回家,一生平安,如此再無其他苛求。
一想至此,又想到小涵此刻說不定方在險境,恐怕比自身處境更加危險。從此往後再不能相見,眼淚不禁落了下來。
 
眼見如此,眾人只道他少年離家,大概是思念家人,鐘叔便過來拍了拍他肩:「鄭老弟,你要是想家裡人,給他們寫些信如何。」
 
鄭瓦柏心想,小涵若是此生不回,寫信又有何用。
但轉念又想,她若是平安,自己一生不知何時方有幾時能與她相見,便點了點頭,取過幾張信紙回床上來寫。
 
如此寫了幾行之後,少年更想到,若此生再出不去,在此待過餘生,甚至從此不見天日,那又如何?
念頭一轉,於是想起一年三百多天,每天寫上一份,自己要是再也見不了她,讓她年年每日讀一封當作自己說過的話,那倒也好。
首先便挑了過年、元宵、端午、耶誕,這些曾一起玩樂渡過的假日,寫了些往日回憶,又特別挑開天氣、心情,這些限定時段,即日即時的事不談,只求寫得像每年用的範本一般。
 
如此寫出十餘封後,便到了中午,吃過飯後又繼續再寫,室內眾人也不管他,只各自做自己的事。
 
到了晚上,鐘叔又來邀他做睡前伸展,少年便答應了,放下手裡的事一同活動筋骨。誠哥也一如往常打坐吐納。
接著只要一有時間,便一直繼續寫信,直到燈光暗下,才乖乖收拾就寢。
 
就這樣又過了數日。少年的日子便在起床、運動、用餐、寫信中渡過。
 
「你怎看?」這一日讀完報,鐘叔折起報紙,向一旁打坐的誠哥問道。
「這事有些古怪。」誠哥則直接說出心中的疑慮:「不論怎麼看,這孩子都不像殺人兇手。」
 
這日的報紙上,寫的便是六個孩子在加護病房急救的事。看來輿論是已暫從譴責少年,移轉至關心六個女孩的生命。
 
「我也這麼想。」鐘叔點了點頭。
 
午後時分,這一刻少年仍在寫信,兩人便喚了他過來,讓他讀了讀報紙。
 
「這事你怎麼看?打算怎麼和你的律師討論?」鐘叔見他讀完,便開門見山問道。
「什麼律師?我沒有啊。」
 
「你沒有請律師?那偵訊時誰和你一起?」
「一個女警和我兩人作的筆錄。」少年便略為說明了部份情景。
 
「你怎麼不請律師呢?就算是沒錢也可以請辯護律師的。」說罷,兩人便搖頭嘆息,心道這小子真是正直得過份。
 
「且慢……你說那時是夜間偵訊,那女警編號多少?」
「三四零XX。」
鐘叔聽完,回過頭望了望誠哥。
 
「夜間偵訊…沒有律師…這事確實有些古怪。」誠哥也困惑著點了點頭。
 
「接著你便全照那女警的問話答是?」
「是。」
 
兩人又再對望了一眼,扶額深思。
 
「這事恐怕有點詭異了。」鐘叔說道。
「怎麼了嗎?」
 
鐘叔「唔」了一聲,沉吟片刻才說道:「你這筆錄可大可小,再加上凶器上有你的指紋,法官若採信,只怕一審便對你不利……」
 
「這事確實接得太過巧合,彷彿是有人設好的局一般……」誠哥接話道:「不如你將當日的事件一五一十說來看看。」
 
於是少年便將自己與小涵交好,小涵如何受到霸凌,又何時無故失蹤,自己如何殺人越牆之事,和被逮捕後之事,全都說了一遍。
 
「大致就是這樣,他們說我意識模糊之下起了歹念,動了殺人的念頭。」
 
「……這是那女警誘導的問話,你怎麼便信了?」
「耶?」
 
兩人聽完,皆是面色凝重。一旁看好戲的顏雄,倒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世上竟有個連自己辯駁的機會都放棄,全然相信他人說辭之人。
 
「……那六人不是你殺的,」誠哥思索許久,才作出了如此推論:「你動機錯誤,不會是你動的手。」
 
少年一愣,此話便如同將他被灌輸而深信的事全部翻轉一般,怎能不叫他驚訝。
 
「誠哥年輕時當過律師,才會這樣用詞,」鐘叔解釋道,接著便問:「誠哥,你不如和他說明清楚。」
 
「嗯。」誠哥答道:「你表妹既是失蹤,不是失事,與她有關聯者便剩這六人,你一心急切找人,依常理來想,怎麼會片刻便把一絲線索全毀了?」
 
少年此刻心境如遭雷擊,這一當頭棒喝,便如醍醐灌頂一般。
自己拼命找尋她的下落,一時居然連這幾人也給忘了,又怎會去聯想這許多。
 
「誠哥,我想不透的便是此中環節。」鐘叔見他呆立當場,面色凝重,想必是在苦苦思索,便繼續說道:「若這兇手另有他人,和他是什麼關係?又為何要嫁禍與他?」
「這事我也搞不懂。」誠哥仰天一嘆,想了一會。
 
鐘叔繼續說道:「若是綁架孩子,把事件推給他人,混淆視聽,拖延辦案,那也合情理。怎會有人既以殺人為樂,又事後才想到要推給他人……就算是要嫁禍他人,又怎會無緣無故找一個路過之人……」
 
「此事確實不尋常,我心中倒是有個計較。」誠哥年輕時於此道打滾甚久,研究過不少奇案舊案,心思又密,已想出不少可能的套路。
 
誠哥說完,二人便凝神欲聽。「這人必是觀察許久,但只知這八人有所關聯,便已決定綁架這七個孩子,卻一心以為這一少年與七名孩子關係密切,此番嫁禍給他,必定追查至他身上。」
 
「你是說小涵在他手上嗎?」「但他卻動手殺了六人啊?」兩人忍不住就要開口。
 
誠哥招了招手讓他們靜下,繼續說道:「此番也只是我的推論,說不定亦可能是小涵真正走失,他一時氣急殺掉六個孩子……」
 
三人左思右想,無論如何便不能將這人與事件湊在一塊。
 
「這人就算不是綁票你表妹的凶手,也必和你表妹失蹤有所關聯……」誠哥又道:「我卻有個出奇想法,不論如何你們聽過就好。」
 
兩人點了點頭,讓他繼續說下去:「聽說亞馬遜森林有種瘧蚊,不論人牛猛獸,只消數十隻在身上吸血,幾個小時便能將人吸乾了。」
 
「當地人便將蚊子抓在盒內,蒙住牛羊雙眼放血,讓他聽這種蚊子吵聲,牛羊以為自己正被吸血,不由自主便加快放血速度數倍不止……」
「誠哥,你是說……」鐘叔開口問道。
「這少年便是被當作眼前做餌的蚊子,至於被放血的是什麼人……我也還在推論。」
 
兩人緩緩倒抽一口涼氣。
但他們三人仍對事件認識尚太少,再討論下去也只是猜測,無論如何推斷不出事件全貌。
 
「不論如何,既然你不是兇手,你所作的假口供開庭便被推翻,反倒對你有利。這女警陰錯陽差,結果卻幫了你一把。」
 
少年點了點頭。
但真正犯人究竟何人?為何行事?至今仍無一個定論。
 
直到次日……
 
 
 
『六女童於轉診中失去蹤跡 醫界嘩然』
『互踢皮球 無人對此作出解釋 醫院發言人沉默不語』
 
報紙頭條與副標題,便寫著這樣大大的字眼。
 
少年看著這樣的頭條,張大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卻也始終不能開口推出半點結論。
 
 
 
「誠哥。」「嗯。」
 
另一邊,鐘叔卻默默的問了誠哥一句,兩人只以少年聽不到的聲音默默對談。
 
「這少年太過單純,始終沒有想到這件事。」誠哥接著便道:

「害他最深的人,說不定便是與他關係最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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