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與鑽石〉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邊住著一個寡婦。
寡婦有兩個女兒。大女兒相當漂亮,有金緞般的長髮,與海藍色的慧亮雙眼。此外,她柔順聽話,卻因為是寡婦的丈夫跟前妻生的,而不得寵。相對地,小女兒模樣不出眾、好辯傲慢,但由於是寡婦的親生孩子,很受疼愛。
每天,寡婦都會要大女兒去森林裡盛回滿滿一壺水,說「只有那裡的水才能讓我的風濕痛好一些」。大女兒千辛萬苦把水裝回來後,還得做所有的家事,稍有懈怠,便會被大聲斥責。然而,因為父親死前囑咐過,要聽母親的話,以及好好照顧妹妹,她便毫無怨言,日日如此。
某天,大女兒走到泉邊時,發現泉水比平日少,半壺都裝不到。她擔心母親喝不夠,風濕會犯得更厲害,便傾下身子,試圖再盛一些。
「妳好,請問這裡的水是可以喝的嗎?」
大女兒站穩了,轉過身去,看見一個穿著灰色連帽斗篷、美若天仙的女子。女子把兜帽拉下、偏著頭,滑順的白金長髮便傾向一邊去,彷彿閃耀著星星的光輝。她似乎脂粉未施,五官細致的臉龐卻是白裡透紅,一對灰眼清澈得如同月夜下的河水。
「啊,可以的。」大女兒殷勤地回答,卻想起泉水已經不夠了。「不過,這裡的水已經有些乾涸了……」
「那我還是去喝河水好了,雖然喝了河水,我總會不舒服。」女子真誠地說,也沒把視線放上大女兒腳邊的長頸水壺。
「那個,如果妳不嫌棄的話,可以喝一些這裡頭的水。」大女兒急忙說:「雖然不能給太多,但只喝一杯還是可以的。」
「謝謝妳,我渴好久了。」
像是早就預料到了大女兒的回答一般,女子綻出笑顏,馬上跑來大女兒身邊,把壺湊到嘴邊。然而,不知道是泉水太甘甜、或女子渴了太久,她居然一瞬間就把水統統喝光了。
過了好一段時間,大女兒才發覺這個事實,隨即驚慌地看著空蕩蕩的水壺。要是知道今天沒有水可以喝,她母親一定會很生氣。即使如此,大女兒沒有出聲斥責對方的失禮,只是失落地拿起水壺,準備回去接受責罰。
「糟糕,我喝太多了。」見大女兒神色有變,女子掩住嘴巴,大夢初醒地說:「請問這些水,是很重要的水嗎?」
「不,這只是我們的飲用水。雖然我母親總說,喝了這水,風濕才不會發作得太厲害,但一天不喝,應該不至於讓她痛得無法走路才對。」
「真的很抱歉,我給妳一個禮物,讓妳回去送給妳母親。這樣她就不會怪妳讓我喝光了妳們的水,好嗎?」
「這怎麼好意思,不過是半壺泉水──」
「放心,這禮物留在我身上是不能起作用的。」女子一拍雙手,神態好像得意的孩子。「妳這麼善良,絕對有資格接受這個禮物。」
也不再讓人出聲抗議,女子便將手伸在大女兒面前,打了個響指。
什麼都沒有發生。
「那個,我好像沒有感覺到什麼……」儘管本來就不期待所謂的禮物,大女兒還是看了看全身上下,如此說道。
「這個要花點時間,等妳走回去,應該就會起效果了。」女子高興地說:「希望這個禮物能讓妳幸福,好心的姑娘。」
語畢,女子拉了拉斗篷,轉身離去,很快便消失在森林深處。大女兒搖搖頭,也不多作他想,逕自回家。
回去後,寡婦果然對她大發脾氣,怪她怎麼沒有帶回半點水。
「這下可好,原來我早上膝蓋痛成這樣,就是因為預感到妳連裝水都不會!」
「對不起,媽媽。因為有個女人經過,說想喝點水,我看她渴了很久的樣子,才讓她喝了原本要給妳的水。」
大女兒著急地回答,卻發現口中似乎滾出了什麼。直到寡婦瞪著眼睛、大張嘴巴,蹲在她腳邊撿拾起來,她才發現,自己說話時,居然從口中掉出了紅寶石與珍珠。
「這是……什麼呀?」
寡婦共撿了十顆紅寶石跟三十顆珍珠,懷中珠寶的光線似乎都要讓她睜不開眼了。看著它們一段時間後,她的嘴巴咧得更開了些,簡直就像準備吞下蒼蠅的蟾蜍。
大女兒抖著聲音,試圖在口中不斷掉出貴金屬的情況底下,盡可能簡潔地跟母親解釋女子喝完水以後送的「禮物」。在這期間,她的腳邊堆起了紅寶石、石榴石、珍珠、蛋白石,甚至還有鑽石。
「妳說,妳不過是請那女人喝了幾口水,她就送了妳這種好禮物?那如果我們用金杯子盛水給她,搞不好她會送我們價值整個國家的財富啊!」
寡婦大聲叫嚷小女兒的名字,直到小女兒砰砰磅磅地從外頭衝了進來,氣急敗壞地怪母親打斷了她拔花瓣、猜測村裡哪個男人會娶她回去的消遣。
「傻姑娘,等妳也跟妳姊姊一樣,有了那滿口的金銀珠寶,我看就算是王子,都會跪著幫妳穿鞋,請妳一路跟他走回去呢!」寡婦氣哄哄的,彷彿對女兒的愚蠢很不耐煩。「快、妳快去拿我們家最好的杯子來,去森林裡,學妳姊姊裝水給人喝!」
寡婦要大女兒再跟妹妹解釋一次事情的始末。在這期間,小女兒目瞪口呆地看著姊姊口中不斷滾落紅與白色的寶石,嘴巴都快闔不上了。然而,她還是拒絕去森林裡裝水給人喝。
「我為什麼要做那種事?想喝水的人自己裝不就行了嗎?我可是從來不會自己裝水的,何況是要我幫人家裝。」小女兒雙手抱胸,不滿地說。
「妳這蠢母牛!要妳去就去,快去!妳沒看見妳姊姊腳邊那些東西嗎?委屈點裝杯水不會少妳一塊肉,這些都是貨真價實的寶石啊!」
至此,小女兒才罵罵咧咧地走向碗櫃,挑了只節日時用的白瓷杯子,不情不願走出屋子。在這期間,寡婦不停催促大女兒說話,好讓她撿拾更多的寶石。然而,大女兒越說話越覺得頭疼,心臟也好像被捕獸夾抓著那般難受,不久,便請求母親讓她休息。
寡婦叨念著大女兒就會哼哼唉唉,這才把寶石在餐桌上堆成小山,滿臉發亮地開始幻想,有了這些錢,她們便能住進城裡,每天都能穿新衣服、過得像貴婦一樣。
幻想歸幻想,日常的工作倒不能就這樣閒下來。很快地,寡婦便要大女兒快點去擦地、準備午餐。就在大女兒起身時,小女兒粗嘎的哭喊聲忽地從門外傳進來,伴隨落了一地的蟾蜍與毒蛇。
「媽媽!媽媽!」
小女兒衝進廚房,邊跑邊尖著嗓子哭叫,途中不慎踩到從嘴巴掉出來的蟾蜍,面朝下摔在地上。
「天哪!妳怎麼會帶著那種髒東西進屋啊!」寡婦驚恐地起身後退,滿臉嫌惡地說:「妳遇到了女巫嗎?」
「我不知道啊!」小女兒崩潰似地回答,蟾蜍身上的黏液與她沒能嚥下的唾液沿著脖子淌落。「我去那邊,只看到一個醜得要死的老女人,她問我泉水怎麼乾了,我說我怎麼知道。她看我拿著杯子,就要我去裝河水給她喝,我說不要,她就詛咒我!」
吐出這悲慘至極的告白後,跪坐著的小女兒周圍,早已爬滿了小而鮮艷的毒蛇,與鼓動雙頰的肥大蟾蜍。很快地,小女兒就受不了毒物從口中掉落的惡心感,掩面大哭起來,聲音比蟾蜍的叫聲還嘶啞。
「妳!妳遇到的也是個老女人嗎?」寡婦抓住大女兒的肩膀,惡狠狠地說。
「不是,媽媽,她是個漂亮的仙女。」大女兒溫順地回答,並習慣地用手接住口中的寶石,免得它們掉到地上。
「妳去把那個仙女給我找來,把妳妹妹治好!」
「不,媽媽,我也不曉得該去哪裡找她呀。」
「我不管!妳找不到就別回來了,給我去找!」
寡婦推著大女兒的肩膀,硬是將她推出家門。聽著木門在身後被狠狠摜上的聲音,大女兒頓時感到無依無靠,不禁哭了起來。她輕輕敲著門請母親開門,卻得不到回應。
萬般無奈下,大女兒走進森林,希望好運能引領她,重遇當初那個美麗的仙女,讓妹妹的詛咒解除。但是,從白天走到晚上,她都沒有遇到那個穿著灰色斗篷的女子。
月亮升起後,她縮著身子躲進樹洞,因為被趕出家門而哀泣不已,直到有個人探頭進來,發出疑惑的聲音。
「本來我還以為是森林裡的幽靈,居然是個這麼漂亮的姑娘。」
那個人將她牽出樹洞,並把她帶到稍遠處的篝火旁,介紹給一個穿著獵人衣服的英俊男人。大女兒對周圍的人感到很陌生,因而緊揪裙擺,不敢看他們。
「殿下,這是剛才大夥兒說的鬼。」找到她的那個男人哈哈大笑著說:「結果原來不是森林裡的女妖,是這麼漂亮的女孩。」
「妳是從哪來的呢?」那個被稱作殿下的英俊男人稍微彎曲膝蓋,親切地問。
「我住在森林附近。」大女兒怯懦地回答,同時用雙手捧住自己的下頜,接住滾落的珍珠與石榴石。
見大女兒說話時會掉出寶石,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和她說話的英俊男人整張臉亮了起來,眼睛彷彿倒映著身旁的篝火,剎那間有抹紅光閃過。他興奮地抓住大女兒的肩膀,問她如何得到了這種法術一般的天賦。
大女兒一一解釋過後,又覺得手腳都開始發疼、心臟也火燒得難受,忍不住輕聲道歉,在篝火邊抱膝坐了下來。那個男人蹲下去看她,沒有放棄繼續追問。
「妳叫什麼名字?──哦,多麼平凡的名字啊。」他撫上她的臉頰,溫柔地說:「妳無家可歸了,對吧?要不要跟我回去我的王國,讓我為妳取一個別致的新名字?」
「但是,我的妹妹還在等我回去……」
「那樣的妹妹,有什麼好讓妳這樣為她受苦的呢?嫁給我吧,可愛的姑娘,妳的婚紗能夠用珍珠點綴、項鍊全用鑽石鑲嵌,頭冠上會有紅寶石跟石榴石……對了,妳就叫嘉妮吧。喜歡這個名字嗎?」
嘉妮是個美麗的名字,儘管她原本的名字代表的是她生長其中的山岳,她卻著迷地看著那個俊秀的男人,立刻接受了這個新名字。跟男子回國的路上,嘉妮知道他是鄰近國家的某個王子,為了打獵而來到這裡。他總是捧著她的臉,柔聲稱許她的美麗,而她即便只說出簡短的「謝謝」,都使他欣喜不已。
最教嘉妮高興的是,王子將那些掉下的寶石都收藏了起來,說是要給他的王妃做一套最美的婚紗。不過,她只要多說話,腹部跟心臟都會沒來由地發疼,為此,她在旅途後半幾乎無法坐直,而只能躺在篷車中休息。偶爾,王子會進來看她,握著她的手,說回國以後他一定馬上找醫生,讓她能健健康康地和他成婚。
某天晚上,嘉妮被一陣噪音給吵醒。
在夢中,那噪音聽來遙遠模糊,如同樹葉被沙沙搖響。逐漸醒轉時,她才發現,那是從金屬的撞擊產生,凜冽、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以及骨肉被切開時,人類發出的痛苦吶喊。她摀住耳朵,害怕地在篷車的角落縮起身子,希望那混亂不要發現還在篷車中的她。
不久,有人打開篷車的門,濃郁的血味讓她的鼻子跟眼睛都痛了起來。她不禁雙手掩面,這才舒服了些。
「嘉妮,真抱歉,妳嚇到了嗎?沒事了,沒事了。」
那個人往旁邊啐了口,隨即湊近來看她。她這才發現,那是他,但他將配劍擺在身旁,全身染滿鮮血,像是剛經歷某場生死懸於一線的搏鬥。
「你怎麼會這樣子?」她沙啞著聲音,著急地說,珍珠一顆一顆滾落。
「有人想趁著我沒有警戒時闖進來,把妳偷走。」王子咬牙切齒地說,又抹了抹被血浸濕的瀏海。「幸好我還有一些忠心的部下,只是剛才那樣混戰一番後,所有人都死了。不過妳別怕,我會保護妳回去。」
她還想問,卻覺得喉頭痛得不得了,便靜靜地撫上他的臉頰,表示憐惜與同意。
「回國以後,別讓任何人知道妳這美好的能力,他們都太貪心了。」他背靠著篷車的牆壁坐下,沉沉地嘆了口氣。「全都是不懂階級次序的該死的鬣狗。」
「沒事了。」她吞了口口水,努力擠出幾個字。「別怕。」
「我不怕他們,嘉妮。我只怕他們搶了妳。睡吧,我美麗的王妃,離天亮還有好一段時間。血味會讓妳睡不著嗎?」
她搖搖頭,握住了他的手。
「睡吧,我的嘉妮。回去以後,我們能夠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好的。」
比他身上的腥紅還耀眼的石榴石,如同一口血,隨著那句話被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