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個開關被打開了,記憶流入腦中。
第一次見面時他渾身是血,白色的長袍、及肩的黑髮、白皙的皮膚全部都染上鬼魅的鮮紅。
而自己在血色裡面嗅到了熟悉的氣味,全身都在叫囂,那些血跟自己有著關連。
從移送陣的光芒中出現的他已經氣若游絲,身上的白袍染上大量鮮血而異常沉重。
我驚訝地站在原地,看著亞那跑過去查看。
亞那似乎發現那人還有一點意識,他以輕柔彷若歌唱般的語氣緩緩說出:「沒事了。」
那句話也拉回我的注意,讓亞那將那孩子放在床上並施予治癒法術,我趕緊去調藥。
過了一晚,那孩子終於渡過了危險期,但身體卻依舊無比虛弱,我實在無法確定他是否還能醒來。
亞那向著主神祈禱,而我只能等待,等待床上的人睜開眼。
又過了幾天,床上的孩子終於睜開了那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雙眼。
那雙眼彷彿能將人吸入,就像能包容一切、反映一切的黑。
讓人一時無法移開視線,只能在那雙墨色的眼眸中沉淪。
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孩子從醒來後就不斷在發呆,似乎在想著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在想。
將藥遞給他時,看他皺成一團的小臉,嘴角不禁微微勾起:「不會苦,全部喝下去。」
經過這樣保證,他雖然還是一臉懷疑卻也顫抖著手接過藥。
但是捧著碗,他竟然還要先聞過味道,確保真的沒有苦味,卻又擔心用聞的和喝的味道不一樣。
最後,一臉豁出去的表情一口喝完整碗藥,卻發現甜味在嘴巴裡擴散,露出了一張燦爛的笑容。
瞧他一下放心又一下懷疑的表情,讓人感到又生氣又好笑。
是個讓人無法丟下不管的傻孩子。
之後問他問題,那孩子都無法回答。
看他一張一闔、欲言又止的樣子,感到疑惑。
直到亞那來了,他才終於回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聽到這個回答,我跟亞那明顯愣了一下。
彼此對視後,我們得出一個結論:他大概是受到刺激所以忘了。
我們決定先讓孩子睡一下之後再討論要怎麼辦。
亞那緩緩向他伸出手,並讓他睡去。
「沒事了。」
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亞那低聲地安慰他,就像他剛來的時候一樣。
****
經過一段爭執,我想帶他回妖師之地,他卻不知為何極度堅持不去。僵持不下的結果只好聽亞那的建議,將他安置在秘密基地,由我和亞那輪流照顧。
接下來,在他身體好的差不多的時候,那個人來了。
帶來毀滅與背叛的人──安地爾來了。
當他第一次見到安地爾,他傻楞楞地站在門口。
看起來又再亂想,但眼神卻極度複雜,過於深沉的雙眼讓我完全無法明白在其中流轉的感情是什麼,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他一點也不適合這種表情和那種眼神,他還是呆呆地笑著、睜著那雙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雙眼神遊比較好。
沒有多想,開口喚醒他。
而他心虛地回答,微微偏過頭不敢看我,卻讓我看到了掉落在他頭上的金黃色果實。
沒想到他竟然可以一個人闖到精靈之地,而且身上完全感覺不出來有沾到精靈之地乾淨的氣息。
一定是風之精靈幫的忙,但為什麼?這孩子沒有了任何力量,應該看不見風之精靈才對。但風之精靈也沒有這麼閒沒事幫他消除氣息吧?
然而,問出口的疑問得到的答案卻出乎意料。
他看的見風之精靈,而且還是“被拉過去”的。
這代表他深受精靈喜愛嗎?一名妖師,深受精靈的喜愛?
我百感交集。
就這樣,吵吵鬧鬧的也過了一天。
他還是不肯回家,而安地爾也待在秘密基地養傷。
那兩個人待在一起的時間就這樣大大地增加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的感情變得很好,我從沒想過一個鬼族會有那樣的表情。
寵溺的笑容?關懷的眼神?
這些跟鬼族一點邊都沾不上邊的名詞,我卻在安地爾向著那孩子的臉上看到了。
他比我們都還要接近那孩子,也說不定他比我們都還了解那孩子。
在去過冰牙一族的精靈之地後,我發現他第一次見到安地爾時的眼神出現得異常頻繁。
只要我們三個聚在一起,他總是會不知不覺退到後方以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們。
那樣的複雜且深沉,令人心痛。
那時,我和亞那都不知道,那代表了什麼。
可是,安地爾當時大概就知道了吧。
而我們一直到事情完結過後才明白。
那是迷惘、不安和哀傷、絕望。
那是猶如世界末日前的不知所措。
****
強大的力量、熟練的咒語、奇怪的陣法,這是“溟”嗎?是我們熟悉的那個孩子嗎?
那個失去所有力量的孩子突然出現了,熟練地使用著強大的力量。
我們究竟多久沒見到這孩子了?連他什麼時候從小男孩變成少年了都不知道,連他變得如此堅強了都不知道。
他在我們都不知道的時候變得不再需要我們的保護,而且還反過來“幫助”我們。
然而,那種不要命的幫助方法,絕對無法令人接受!!!
就算亞那會因此得救,也不該是以這種方式。
所以,就算被那孩子的言靈束縛也硬要掙扎,怎能放任他做傻事!!
卻什麼也辦不到,無力。
究竟從戰爭開始後,有過多少次這樣的感覺。
無力。
只能看著那孩子被染上黑暗、被黑暗侵蝕、越來越虛弱。
「溟!」
在那孩子的身影被光芒壟罩,快要消失的瞬間,我終於喊出口卻也喚回不他了。
那是最後一天,一切步入完結的日子,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那孩子和彼此。
被下了言靈的身體,不斷掙扎著,身體才緩慢地能夠聽從自己的命令。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很長但說不定也只是一下子而已。
當他的言靈完全失效後,我跑向亞那察看他的身體,發現他的身體完好如初,就跟大戰前一模一樣。
散發微光的身體、明亮的銀色雙眸,那孩子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治好這些的呢?
在我失神之際,亞那和安地爾也可以動了。
在那一刻,安地爾直接開啟移送陣離開。
而亞那吃力地要爬起來。我扶著他,看向安地爾消失的地方,我們都心知肚明,他去追他了。
「凡斯……」亞那緊抓住我的手,望著我的銀眸帶著哀傷與不安。
我深深皺著眉,被握住的手不敢回握,我早已沒這個資格了。但,盡管怎麼後悔、自責,現在都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對視了一會兒,我們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麼事情會發展成這樣?而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事?
不安在擴散著。
啪唰。
當我們藉著血源相連找到那孩子的時候,一切早已都無法挽回。
被封印在巨大水球陷入沉睡的耶呂鬼王,西之丘氾濫且逐漸高漲的積水。
在一片冷清淒涼的西之丘,那是多麼令人絕望的景象。
安地爾抱著他,白皙的皮膚染上一層墨汁,不斷侵蝕著他。
睜開的黑瞳暗淡無光,不再深邃。
幾滴淚水落在他被紋上黑色氣息的臉上。
我們從不知道安地爾也會有淚水。
顫抖的手緩緩舉起卻又無力地垂落,在倒落水中之前被安地爾一掌握住。
他輕輕笑了,很輕很輕地……笑了。
「對不起……」
我們聽見了一句不小心就會被水聲蓋過的呢喃。
愣愣地看著他緩緩閉上雙眼,然後終於瞭解了一件事,一個無法接受的事實。
那是他的最後一句話了。
****
之後的事情,沒有辦法記得很清楚。
抱著他寂靜痛哭的安地爾、看著他滿臉哀傷的亞那、和望著他無法思考的我。
時間彷彿就此停止,停在我們失去那孩子的這一刻。
直到一股聲音劃破沉默,將時間再次啟動。
「請將他交給我們。」
持傘的無殿之主──夏侯,沒有任何聲響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後面站著另外兩位。
「請將那孩子交給我們。」
由於我和亞那都無法反應過來,而安地爾則是瞪視著對方,所以他加重了語氣再說一遍。
「無殿想要干預這個世界的事嗎?」
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反駁著:「他是我們妖師一族的人,誰也不能帶走他。」
「這是他的選擇。」冷聲的回應,無殿三主都面無表情:「契約已定。」
「請將他交給我們。」
不容分說的語氣,極度壓迫的氣勢,即使如此也不會交出去。
曾一度放開的手,不願再放開了。
「恕我們拒絕。」堅定的回應。
不肯再放手、也不會再放手,為我們犧牲許多的溫柔孩子。
「那就只好硬搶啦。」站在後面的扇勾起不懷好意的笑容。
然後,記憶變得模糊。
應該是被竄改的後遺症。
再來,就是那段忘了那孩子、心中空了一個大洞的日子。
追尋著,追尋著,即使早已遺忘依舊不斷追尋著。
然後直到今天。
終於找回我們最重要的朋友,我們極度呵護的孩子──溟。
這次絕對不會再放手了。
── TBC ──
---------- Lion’s Tail ----------
這次的標題-鏡中的過往,指的是回憶的另外一面,也就是以別人的觀點來回憶。
估計還有三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