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遺忘之海上

今夜，遺忘之海並不平靜。

冥界的海面不會像人間的海洋那樣波濤洶湧，然而海面下的暗流，卻會在表面形成漩渦。

那是——罪孽深重的靈魂，充滿不甘與痛苦的掙扎所形成的。

儘管暗流洶湧，航行在海面，由卡隆掌舵的無底船仍舊平穩如昔，彷彿萬年不變，經過漩渦旁時，連輕微的晃動都沒有。



「唉呀，真是罪孽深重的靈魂哪！連作鬼都不願放過其他人呢！」

輕笑的耳語猶如青鳥之嚶囀，一頭月兒般潔白的頭髮鋪灑尾地，一半漂浮在水面，隨著漩渦的海流舞動，一對眼珠水靈閃爍，映得水中流波，反射出銀白色的光芒，美人柔骨，依偎在船上男子的懷裡。

「最近這樣的冤魂似乎多了點。弄得遺忘之海都不平靜了，若讓外人看了，還以為海裡面有什麼海怪呢！」

這聲音充滿了成熟的磁性，卻也帶了點輕佻的笑意，擁著美人的男子也是個俊美的人，深色的頭髮直直垂至腰部，幾縷垂至胸前，被一隻頑皮的小手纏繞在食指上，轉啊轉的，指尖拂上了他的唇。

「討厭啦！壞死了。把我說得好像什麼恐怖的大妖怪似的。」

輕微的嬌嗔換來一連串低沈的笑聲，男子摟住女子的纖腰往上一提，將她提至對眼的高度。

「如果有人敢這麼說妳，我一定會將他傳喚至我御前，親自糾正他那不正確的想法。」

「嘖，盡是會說些甜言蜜語……」

緊接著是一連串如珠玉碰擊的輕笑，美麗的男子放在她腰間的手不安分的活動著，而女子似乎非常怕癢，因而發出笑聲。

「不過，這數量還真是多了些呢！」

造型完美得像是人間號稱「巨匠」的矮人雕刻師畢生之心血的完美眉毛緊緊糾結在一塊兒，他蹙著眉頭，略帶不悅地望向海面漩渦。

他們搭乘的小船正航行在漩渦的中央，漩渦的規模，彷彿因為他倆的到來，轉動更激烈、範圍更廣闊了。

絕美的女子掩嘴一笑：「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啊！」

「瞧妳，說得什麼歪理？」轉過頭，吩咐划船的船夫：「用心的划，要是有個閃失，你就下海陪伴那些怨靈吧！」

「我會注意的。」答覆的語氣十分平淡，冷漠到像在公事公辦。

另一頭，嬌滴滴、膩到化不開的嗓音傳了過來：「唉唷！沒事兒找卡隆當出氣筒做什麼？他只是個意識集合體，沒有感情的哪！」

轉過美得足以令人窒息的臉，漾著淒美到足以讓無數少女昏倒的笑容，他以略帶哀怨的口吻回答他心上人的責難：「我這是在關心妳呢！怎麼就被妳責難了呢？人間恩怨是非多，怎教聖人不長命，偏要他早點來這遺忘之海？」

她抿嘴又是一笑，此時他的背後亮起了光輝，金黃的色澤，帶有生命的氣息，暖洋洋地，即使是長年生活在冥界的這對男女，亦暫且忘卻了甜蜜的口角，瞇著眼睛享受溫暖的照拂。

海的終點，有違人世間的沙灘，並非碎石嶙峋，或者砂粒遍布，一片綠油油的青草地，彷彿一望無際的原野，不時有靈體沖上岸，在閃爍著微光，長及腰際的青草中直起身子，有如受到導引般，朝著既定的方向走去。

在那兒，有著一棵通天的大樹，所有的光從那裡照亮著整片原野。那是一棵非常高大的樹，可能百人合抱都無法抱住它粗壯的軀幹，挺拔的樹幹直入天際，從底部仰頭往上眺，只能看到它深入天頂的景象，連樹傘都見不到，而沒入大地的根部，真正如同山巒起伏，盤根錯節，上面隱隱約約的，可見一個人影。

在它的後面，唯一的道路分成了三個岔道，透著白光的靈體在那三叉路口停了停，朝其中一條走去，漸漸地消失在光霧中。

「說到關心，她也是個很有趣的靈魂呢！」

船上的男子收回視線，將之投放到靠在他肩頭、小鳥依人的女子處。

「精靈的轉生和其他種族不一樣，直接從宇宙樹誕生，宇宙樹歸來。她卻守在樹下，癡癡地等著一個不可能會來的人。究竟是什麼力量驅使她這麼做呢？」

「那就是所謂的牽絆吧？」

「就像你我？」

男子一笑，並不正面回應：「精靈這個種族哪！照理說壽命永無止盡，會先回歸遺忘之海的應該是她所愛的人類。出乎意料，先來這兒等待的卻是她呢？將我倆送來此地的那位，唉呀呀，她雖然是精靈……」

眼角餘光，瞥見可愛的小嘴唇嘟了起來，男子旋即閉口，將鼻尖埋入她的秀髮中。

「吃醋了？」

「才沒有。」

「還說沒有？每次妳生氣的時候，兩頰就會鼓鼓的，活像隻小倉鼠。」

「你那麼喜歡精靈的話，怎麼不去找她搭訕呢？」

「妳瞧瞧，還說不是在吃醋？」

「沒有！沒有！我沒有在吃醋……咿！嘻嘻嘻！快住手、你每次都這樣、討厭死了啦！快住手！」

「不要，除非妳答應我，不生氣了。」

「我哪有……嘻嘻嘻……好啦好啦！我不生氣了……總可以了吧？嘻嘻嘻……」

聽見伴侶求饒似的回應，男子散發出足以迷倒眾生的笑容，突然摟著她的腰，一把抱起，右腳朝船舷外一跨，原來在他們的笑鬧間，船隻已靠岸。

行走在微風搖曳的青草地，宇宙樹金光照耀之處，一幢小小地、稍不加留意便遭人遺漏的純白色建築躍入眼底。

經過樹下時，兩人很有默契地，對著隨風飄送而來的笑意，回以友善的一哂。



這裡是冥界，萬物死後皆須流連之地，引導死者靈魂至彼岸的船夫名為卡隆，它是冥界氣息的集合體，無意識也無感情，只是忠實執行擺渡的工作。

它所駕駛的船隻是一艘可容納三人乘坐的小船，沒有底部，故乘坐上時雙腳是浸泡在遺忘之海的海水裡，而船隻航行到海中央時，乘坐的靈魂會依罪孽的深淺下沈，如果罪大惡極，會直接沒入海中，成為深海怨靈的一員，直到罪孽洗清、沈澱，才會被海流沖上岸。

如果罪孽不那麼深重，航程超過一半時，原本下沈的姿勢會慢慢浮起，灰暗的光澤也將越發明亮。

不管是罪孽深重，或是微有小過的靈魂，當他們踏上對岸之刻，他們必然是純潔的、無垢的，而前世的記憶也將留在遺忘之海中。

他們踏上的，是稱為渴望之野的草原，那株唯一的大樹即是世界的根源—宇宙樹，在它的後面，唯一的路分成了三條，通往不同的地方，記憶、知識、經驗都留在遺忘之海的靈魂，必須依照自己的判斷，選擇一條路前往自己的來世。

冥界的主人，是名叫潘朵拉的女性，與名為奧菲斯的男子。

他們在人間的稱呼，前者是死亡女神，後者是黑暗神。

即使是貴為世間最有智慧、最美麗、與天地同壽的精靈，回歸的時候依然要來到這裡，只是由宇宙樹直接淨化、轉生。

曾幾何時，樹底下多了一名女性精靈，總是散著溫暖的氣息，洋溢著柔和的笑容，親切地指點將要轉生的靈魂。

據她所說，她在等一個人，一個可能永遠永遠不會來到這兒的人。

那個人的名字，叫做愛德華‧尼洛菲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