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余慶二年,二月初三。
冇子年丁已月丁已日
宜:遷墳搬空
忌:出嫁遠行
大兇
京城抱月樓大門口的紅燈籠還高高的亮著。
緋紅色的燈光正在引誘著人們,到這里來享受一個緋紅色的夜晚。
二月初三是一個晦氣的日子,也是一個黃道上的大兇之日。
但這并不妨礙浮夸公子來到抱月樓尋開心。
忌諱和宜事本就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
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更何況這里是抱月樓!
每天都要被擠破門的抱月樓!
京城里誰都知道抱月樓如今最紅火的唱官是石清兒。
你出得起價錢,卻不一定能夠見到石清兒一面。
抱月樓的掌柜桑文姑娘抱著拳,歉意的表情,已經讓這些連做夢都想見到石清兒的公子,又一次失望了。
石清兒今夜不迎客!
致興而來,掃興而歸。公子們互相安慰了幾句,送了個別,約定明夜繼續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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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月如鉤,早春微寒。
曉風吹著衰草,兩岸已渺無人跡。一只無名鳥遠遠地飛過來,落在靜水旁的木樁上。
小樓上安逸而又寧靜,窗外就是那半潭人工湖。
樓外有湖,湖中影樓。
站湖邊,湖邊有花,湖中有月。
站樓中,隔湖抱月,豈不令人快哉?
妙!絕妙!
每當范閑看到抱月樓的美景,總會感嘆自己那個弟弟的才能。
石清兒知道今夜小樓中來的是一位不同尋常的貴客。
因為從那人進入抱月樓開始,桑文掌柜的眼神就變得異常古怪。
她雙手撫在古琴上,細指微動前,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對面的人。
那是一個面色蒼白的中年書生,面色蒼白并不是因為他長的斯文,而是一種能讓血液凝固的恐懼!
石清兒一時思緒萬千。
這個人究竟是誰?
能讓監察院的桑文這般怪異?
他又在怕什么呢?
她也是一個聰明人,不該好奇的,她是絕對不會好奇的。
好奇心強,可比害死一只貓來的更嚴重。
中年書生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上隱隱的汗水。
他如坐針氈!
他不明白長公主為什么要讓他今夜到包月樓來。
從一踏進包月樓,他就聞到空氣中那種濃重的黑色氣息。
那是監察院的味道,或者說是范閑的味道!
他用力搖了搖頭,努力的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而已。長公主只不過要他來一次抱月樓,沒什么大不了的。
也許是因為長公主想知道君山會滅亡之后,范閑會有什么反應。
長公主派自己來,這足以說明自己在長公主身邊的地位。
一想到這里,他終于勉強的鎮定下來。
石清兒的琴,唱,棋是京城有名的三絕,人更是天香國色。
琴已動,歌聲溫婉而又動人。就像在夕陽下輕撫著情人嘴唇般的溫存,領略著情人呼吸般最美妙的感覺。
漸漸地,小樓之中充滿了朦朧與曖mei。
歌聲伴隨著琴音,跟著風向,鉆進了范閑的耳朵。
「看來今晚,黃毅會與石清兒同榻。我真想不通,自己這個丈母娘為何在這么關鍵的時候,讓他來包月樓。難道只是為了向自己示威?」
范閑思索著。
史闡立也思索著。
范閑看到史闡立學著自己思考的模樣,笑道:「你這是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他今晚拒絕不了石清兒的話,他就不是從君山上活著回來的黃毅了。」
黃毅如果敢留在包月樓過夜,那他已經死在君山了。
黃毅從來就不是一個膽大的人,從來不是!
范閑深深地看了一眼史闡立,又笑道:「看來,這幾年你學會了不少。」
「學生不得不學。」
史闡立微微作了一拱,淡淡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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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毅的確不敢留在抱月樓。只不過他比范閑預料的還要膽小。
他等到石清兒睡著之后,才敢離開。
因為他怕石清兒會醒,所以不敢發出任何動靜。
(十七)
「小心謹慎」一直就是黃毅的座右銘。
「小心」給他帶來了不少好處。
能夠從君山上逃回來,這與他的處事方法有很大的關系。
但是,今晚卻給他帶來了大麻煩。
因為小心,他是光著腳出來。
因為小心,他只能頂著夜風,盡量用淡薄的內衣來取得微乎其微的溫暖。
初春依然寒峭,滿地的冰霜讓黃毅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他不敢走大路,生怕會被范閑發現。
市井很臟,但他不得不走。他怕長公主怪罪,但他更害怕范閑。
那個外表圣賢,內心黑暗的范閑。
走的匆忙,惹的幾只夜梟揮動著翅膀,從他頭頂掠過,驚出了他一身冷汗。
等到他神寧稍定,墻角邊顯現出一個黑影。
黃毅知道,那不是野貓野狗。
那黑影是用兩條腿走路的,這分明就是一個人!一個正在走向自己的人!
黃毅突然停步,聲音顫抖著問道:「你是人是鬼?」
牙床上下碰撞的聲音隨著話語一起沖了出來,小巷兩面臨墻,空蕩蕩的。
無數的回音連綿不絕的刺進了黃毅的耳朵,敲打著他已經繃得死死的神經。
黃毅快崩潰了,他已經聞到了一股尿騷味,他的褲襠熱熱的,已經濕得一塌糊涂。(猥瑣的文字)
對面那人步履有些蹣跚,黃毅借著月光終于看清了。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啞然一笑,原來只是一個喝醉酒的醉鬼而已。一想到自己剛才的失態,他忍不住輕輕地給自己來了一個耳括子。
酒鬼似乎站不穩,見前方有人,就想借著酒意,向對方身上靠。
等到黃毅發覺他的動向時,一股熏人的酒臭味已經沖進了他的鼻子。
黃毅不認得醉漢,醉漢卻在向黃毅招手。
黃毅皺著眉頭,并不想理會這個爛醉如泥的人,但是最后,還是忍不住問一句:「你。。你找我?」
那人打了個酒嗝,道:「我就是找。。。」
一句話未說完,人卻倒了下去。人雖然倒下了,卻還在向黃毅招手。
「你有話對我說?」黃毅好奇心漸起。
醉漢掙扎著,用力點了點頭。
黃毅小心翼翼地湊近問道:「你說吧。」
醉漢聲音嘶啞,喘息的很厲害,說道:「我要。。。殺你。」
說到殺字的時候,醉漢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根鐵繩。鐵繩像長了眼睛一樣,自然的套在了黃毅的咽喉上。
黃毅呼吸立即停頓,整個人就像是新拔的蘿卜,僵硬的彈了起來。
然后,漸漸挺直,又像棉花一樣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醉漢站了起來,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跌跌晃晃,一步三搖的垮過了已經僵硬冰冷的黃毅。
二月初三。
宜:遷墳搬空
忌:出嫁遠行
大兇
對黃毅來說,二月初三的確是一個晦氣的日子。
夜深。
(十八)
南方的空氣中,總是夾帶著淡淡地潮濕。
陽光像是不怯冰寒,燦爛地灑在了潮露的泥土上。
銀裝素裹著的房屋也漸漸開始融化,潮滴著露水的樹芽,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霞光。
破廟前,有兩個雪人。
一大一小。
大的已經感受到微暖的陽光,慢慢散發著模糊的濕氣。
而小的雪人,卻如堅冰,感受不到一絲溫存。
那是小指。
每年冬季,雪下的最大的時候,他都會靜靜地坐在屋外,感受著紛紛飄雪。這種冰冷的感覺,他總是難以忘記。
他用手指微微觸碰,雪花瞬間就鉆進了他的手掌中,就像熱戀中的少女投入了他的懷抱般一樣。溫柔似水,一觸及化。
他喜歡這種冰冷的感覺,將自己埋在寒冷的雪中,能夠讓他想起一些難以忘懷的往事。
那時候的雪花就像一條餓狼,只要他還有一絲的體溫,它都會毫不猶豫的奪走。
他依稀還記得那只秀氣的手!
秀氣的手遞過一個硬硬地饅頭。遞到了他寒冷抽搐,蒼白無血的嘴邊。
人世間最美妙的事情莫過于此。
在你饑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時候,有這么一只散發著圣潔的手,遞過一個比千金還要珍貴的饅頭。
饅頭是冰冷的,但是它卻化開了寒冰,驅走了餓狼,將小指從死亡線上拖了回來。
那人輕輕地對小指說了一句話:「你跟著我走。」
小指就跟著他走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小指不知道那人要他做什么,但是一個饅頭就能讓小指毫不猶豫的跟他走了。
他相信那人,因為在他已經凍得神志不清的時候,他突然看見那人的眼中有一樣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
那種東西,小指不懂。他永遠都不會懂。
那是人類最復雜的情感,也是最純潔,最神圣的。
那叫憐憫!
幾天之后,小指終于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他是一個書生,他沒有名字,別人都叫他無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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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指天真的笑了,他發覺原來雪也是會變化的。現在是多么的潔白,美好。原來雪也是會變的。
當然,雪依然還是那雪,只不過變的是人,變得是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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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會真以為,人是我殺的吧!」
范閑啞然失笑,望著聽到消息后,連衣衫都來不及整理就跑來的小言公子。小言公子這種狼狽相,范閑也是第一次看到。
小言公子這個樣子,這足以說明黃毅死的還真不是時候。
黃毅這個時候死,讓范閑更加的被動。
君山會的覆滅已經通過黃毅的嘴巴泄露了出來。
而長公主借著這件事情,巧妙地讓所有人都相信,君山會的覆滅和范閑有關。
有些異想天開的大臣,居然傳出了君山會是被范閑一手顛覆的!
范閑能夠一手顛覆君山會?
這讓范閑覺得很好笑,但是他已經笑不出了。
因為,他看見不管是柳氏也好,范尚書也好,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變得怪怪的。
連家里人都這么想了,外面人就更別提了。
他有些心寒。
所以,小言公子趕來了。
「這件事情,真的不是我做的!」范閑故意用輕松的語氣說道,「你總不該認為,是我架著黃毅來抱月樓喝花酒的吧。」
(十九)
「黃毅的確不肯去抱月樓,是我架著他去的!」
東宮的人,一起聚集到了一塊。
當他們見到長公主輕揚揚地走進來時,他們的嘴都張的老大,半天都合不攏了。
他們都以為長公主是二皇子的后盾,可是長公主卻是太子的人!
當然,東宮的幕僚們都是在大浪中歷練出來的,這一個場面并不會讓他們變得呆滯無比。
真正的原因,是長公主說出的那段話:
「我讓黃毅去抱月樓,這就是在潑范閑臟水。我也準備了殺手!黃毅只不過是我的一個棋子罷了。棄一個棋子,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人卻不是我殺的!我的人去晚了。」
「手段一樣,得到的效果也一樣。何必要在乎過程是不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呢?」
拋出這么一段瘋狂的話后,長公主丟下了嘴角抽筋的幕僚們,飄然離去。
「瘋子!這個女人是個瘋子!」
幕僚們的心中都在瘋狂地呼喊著這么一句話。
只有太子微笑著,如微風輕撫,如鮮花盛開。
長公主為了自己,在利用太子。而太子又何嘗不是為了自己,在利用長公主呢?
「父皇說的的確沒錯!創業和守業不同,守業需要的平靜,是水!而創業需要的是強橫,是烈火!」
人去樓空,東宮中只留下太子一個人。燈火將他的背影拉的很長很長。
太子對著墻壁,默默低語著:「我真不敢相信,姑姑是一個柔軟無骨的女人。她要是男兒身,將是一代將才!開天辟地的將才!」
東宮空蕩蕩,東宮靜悄悄。
空的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靜的連太子的喃喃自語都聽不到。
黃毅到底是誰殺的?
長公主不知道。
太子不知道。
皇帝不知道。
就連監察院提司范閑也不知道
小指卻知道!
小指知道人是誰殺的!
食指悄然然的離開,小指看在眼里。
他怕!
他怕食指會變成第二個中指!
人的心理會隨著地位的變化而變化。
排名第三的時候,他的眼里看見的只會是第二。
如果第二是他的話,他的眼里難道還會只是第二么?
當然不會!
食指忠,是因為他從來不會說話。一個會說話的食指,與中指又有何區別?
食指很神秘!他離開的很突然,突然到沒有人能夠察覺!
但是,小指察覺到了!
從君山回來后,他已經很留意食指的一舉一動。
他心中一直都有一種不安,一種害怕。
他怕的并不是寒冷,饑餓。他怕的也不是綿綿白雪!
他怕無名指會變成第二個食指!就像食指會變成中指一樣!
他知道無名指從來沒有殺過人,一個沒有殺過人的人,雖然不能說是好人。但是,應該不是壞人!
食指從不喝酒,但是那夜他卻看上去已經醉了。
食指殺人用的不是劍,而是鐵繩!
他將鐵繩熟練的繞在黃毅的脖子上。
小指全看見了。
(二十)
蝴蝶的一生,只有短短的一個春天。
春末夏至,蝴蝶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最后。但是,它卻不會苦惱。
它已經將自己最美麗的時刻留給了人間。
逝去雖然痛苦,但是沒有見到自己的殘花敗柳,應該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女人和蝴蝶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當自己最美麗的時刻匆匆流去后,她們依然還要活著。
痛苦的活著。
女人羨慕蝴蝶。
蝴蝶消失在完美中,消失在絢爛無比中。
可是,女人呢?
女人還要活著。至少青春逝去后,還要依然活著。
這種悲哀,男人又何嘗能夠了解?
女人都是堅強的,至少比男人堅強!
當女人老去時,她們常常會想起自己的年少風華。
或許冬天,在無盡的寂寞與孤獨中,只能靠記憶來取暖吧。
慶國最尊貴的女人當然也是女人。
每當老太后想起以前的事情,總會不停的嘮叨著。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曾經,也是一個多么出眾的女子!
老太后常常在想:當年如果不是兩位親王離奇死亡,自己是永遠不會坐在這個位子上的。
每當想到這里,老太后總會沒名來的高興。
她坐在太后這個位子上。但是,當年比她更得先王寵幸的幾個狐媚子,卻已經早早的化為塵埃,化為不知名的灰土了。
高興之余,她也在妒忌!
妒忌為何死的是那些狐媚子,而不是自己。
自己也是一個女人!
她也曾經美麗過!她從來不是威嚴的!
她很少照鏡子。每當看見鏡子里的老人,她不敢相信這就是現在的自己。
太后這個位子不好坐,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坐。
她嘆息,除了嘆息,也就自己身邊的洪老公公可以說說話。
她老了,老到已經沒有力氣去管任何事情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很年輕,很有活力。簡直就是熱力四射。
老太后年輕過,但是比起這個女人,老太后發現,她就像從來沒有年輕過一樣!
葉輕眉!
老太后想起這個名字,像是寒風吹進了脖子,突然哆嗦了一下。
別人都說這個女人是個天使,是為了造福人間而降臨于世的。
老太后曾經也這樣認為過,她羨慕這個女人,羨慕這個女人的青春。
因為那個女人有一種別人沒有的青春與活力。
她也很喜歡這個女人,甚至于,她想讓這個女人做她的女兒。
直到有一天。。。。
「王爺將來是要做皇帝的,可是你怎么看都沒有那種母儀天下的樣子。」
女人聲音像風鈴,快活的像黃鶯。
她微微一笑。自己的夫君就是女人口中的王爺,王爺平庸,王爺膽小,王爺沒有野心。
她就當是女人的無忌之言,沒有放在心上。女人的無忌之言太多了,如果一一記下,都能編成一本書了。
誰知道第二天,兩位最有能力接掌玉璽的王爺卻突然死亡了!
聽到這個消息,她突然想起了昨天女人和她說的話。
現在回想起來,那女人的眼神有一種說不出的妖媚。
她說話的聲音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老太后想起了這幾年,女人做過的事情,突然驚出一身冷汗!
人是不可能知道第二天的事情,可是這個女人卻知道!
就像是預言一樣!
兩位王爺是怎么死的?
當時,御醫的報告是:不知道。
保護王爺的侍從的報告是:不知道。
女人的直覺是很敏銳的。
尤其是那天過后,老太后害怕了。
她害怕那個妖女!
當自己的兒子被冊立為太子后,那個女人更是粘上了自己的兒子。
老太后不知道她要干嘛,只是從心底里升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是幽魂,是從地獄里來的。
她要毀了慶國!
她不能讓自己的兒子也毀在這個女人手中。
幸好,這個女人最后死了。
每當老太后想到這里的時候,她總會長長的舒口氣。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那個女人的影子在她心里也逐漸淡去。
當她聽到黃毅被殺的消息后,她那種熟悉的不祥感覺又一次涌上了心頭。
(二十一)
黃毅應該覺得自豪。
他活著的時候,沒有為長公主出過一個妙計。
但是,他死后卻讓慶國的歷史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他的死導致范閑陷入了一個局!
死局!
老太后在東宮咆哮,唾沫星子已經濺到了皇帝的臉上。
皇帝是一個很會忍也很會裝的人。
任何事情他都能忍,都能裝作滿不在乎。
唯獨大紅袍這件事不行!
他感覺到了壓力,自從大紅袍將葉流云的頭顱割下以后,他就感覺到了壓力。
甚至于,連做夢都會做到一把劍,一片紅云!
監察院秘密的為他調查了五年!
可是,連半點消息都沒有。
皇帝多疑!
他懷疑監察院已經背叛了他。
背叛的是陳萍萍?
還是。。范閑?
還是。。
皇帝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他曾經深愛過的女人!
女人建立了監察院,女人建立了內庫!
監察院是那個女人的!內庫也是那個女人!
從來就不是他的!
就算如今的內庫與監察院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但他依然能感覺到那個女人的存在。
他突然想起了監察院門前的那塊碑文,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
「我能抹掉下半部分的禁言,卻抹不掉你在我心中留下的痕跡。我能夠將你淹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中,可是那些你曾經奮斗的地方卻依然飄蕩著你的味道。」
「養蠱」!
皇帝想起了南越的巫術。
養蠱者必遭反噬!
他不能忍受有人比他更強大,他也不能忍受別人背叛他。
皇帝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就仿佛二十年前的鮮血一直都沒有洗刷干凈。
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皇帝握緊了拳頭,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來人!」皇帝叫道。
姚公公早就在門外守候,聽到皇帝叫喚連忙跑了進來。
「傳我口諭!招燕小乙回京!」
姚公公心中一驚,憑借幾十年的經驗,他預感到京城中將會有大事發生。
他甚至已經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
他臨出門前,偷偷瞄了瞄桌子。
桌子上沒有奏折,只有一張寫到一半的白紙。
姚公公清楚到看到上面有兩個大字!
「神廟」!
------------
「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范閑問。
「知道!」陳萍萍答。
「那你知不知道,現在監察院的處境?」范閑問。
「知道!」陳萍萍答。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么辦?」范閑問。
「不知道!」陳萍萍答。
范閑笑了,笑的很開心。
陳萍萍也在笑,似乎笑的也很開心。
笑中充滿了陰謀,笑中充斥著狡猾,讓原本就潮濕灰暗的監察院更加的陰寒。
「黃毅的確不是我殺的。就算想殺,我也不會在抱月樓前下手。更何況,君山會覆滅,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范閑依然在笑.。
「知道。」陳萍萍除了知不知道外,到現在為止就沒說過其他話。
「那天晚上,我正好失眠。」范閑的笑的很怪異,說的話也不著邊際。
「這個我卻不知道。」陳萍萍故意搖了搖頭。
「我失眠的時候,總是有個不太好的習慣。我喜歡走走夜路,呼吸呼吸夜里的空氣。」范閑像是在閑談一樣,說著這樣漫無邊際的話,「聽御醫說,這樣對睡眠有好處。」
陳萍萍不笑了,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好奇的問道:「然后呢?」
「我正好看見黃毅從抱月樓里跑出來。」
「然后你就跟蹤他?」
「我當然沒有跟蹤他。別忘了,我只不過是失眠,想走走夜路而已。」
「你是因為失眠,才在抱月樓前碰到了黃毅?」陳萍萍似乎已經明白了范閑的意思。
范閑點了點頭。
「你正好看到黃毅閃進了小巷胡同?」
范閑依然點了點頭。
氣氛變得有點奇怪。原來發問的范閑卻在回答,而在作答的陳萍萍卻一句又一句的在提問。
「看來,失眠并不都是壞處。」陳萍萍揉了揉因為失眠已經發黑的眼圈,感嘆道。
「失眠的確不是壞事。」范閑直勾勾的盯著面前的老人,「至少讓我趕上了一出精彩的好戲。」
陳萍萍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依然用帶著感慨地口吻說道:「看來以后,我失眠的時候,也應該出門走走。」
「失眠給我帶來的好處,還不止這么一點點。」范閑嘴角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的神情,說不出的神秘。
「失眠還能帶給你什么好處?」
「那天月亮很亮。」范閑抬著頭,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條殺人的小巷中,「借著月光,我看到了那個殺手的臉。」
「那個人,我總是記得在哪里見到過。但是,又總是想不起來。」范閑突然低下頭,睜開了雙眼,眼中的光芒沒有一絲困惑與矛盾,似乎他已經將一切看的很透徹。
「那人是誰?我見過沒有?」陳萍萍眨了眨眼睛,嘴巴故意張的很大,幾近頑童般的驚奇問道。
談話似乎被人攔腰截斷,監察院又恢復了往日的陰沉。
一片黑云遮住了月光,同時也遮住了監察院,一切又回到了飄渺虛無之中。
(二十二)
「世上有兩種嘴古老的職業,殺手就是其中之一。可是,我可以保證,殺手遠遠比另一個職業,更刺激,更豐富多彩。」
「另外的是哪一行?」
「妓女。」
大紅袍笑了笑:「這兩個是最古老,卻又最賺錢的買賣。自從遠古至今,女人學會了一種職業,而男人卻學會了另一種職業。」
「怎么樣才能算是一名完美的殺手?」
「殺人者,必須能于萬人叢中取一人首級。離數丈亦有絕對把握一擊必中。殺人之后,更要能全身而退,做到不留痕跡,讓人無處可循。」
「我算不算一名殺手?」
「你不算!」大紅袍笑吟吟的望著眼前好奇的侏儒,「你藏不住你自己。因為誰都知道,小指高不過六寸。你一出現,別人就必定會對你有所防備。」
「殺人不是決斗。對方越不防備,你成功的機會就越高。」大紅袍微微嘆了口氣,「近年來,有這種資格成為一名決定殺手的人,已經絕無僅有了。」
「要怎么樣才算夠資格?」小指問。
大紅袍豎起一根手指:「第一,必須身世清白。擁有良好的名聲。」
「為什么?」
「因為他只要在人們心目中,留下一點不良的記憶,出手后,就可能會被人懷疑。只有身世清白的人,才有資格。」
「第二,當然要有智慧和武藝。懂得運用身邊一切能夠利用的武器。」
「第三,要能吃苦耐勞,忍辱負重。喜歡出風頭的人,是永遠沒有資格成為殺手的!」
「我知道,監察院中有一影子!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算不算一個合格的殺手?」小指繼續問。
大紅袍搖了搖頭:「他不算!」
「為什么?」
「他不是一個隱形的人!」
「什么是隱形的人?」
大紅袍指了指破廟外的天空:「你有沒有看到云彩。」
「看見了。」
「為什么你能看見?」
「因為云彩是有顏色的。」
「那如果沒有顏色呢?」
「沒有顏色當然看不見。」小指搖了搖頭。
「沒有顏色的云彩,當然是看不見的。」大紅袍轉眼望著一旁沉默不語的食指,「一滴河水流入大海,一粒砂石陷進沙漠,無論誰再向把他找出來,都是不可能的。」
「不明白。」小指搖著頭,思索著大紅袍的話。
「如果你是一個白癡,混入人群中,那你就等于是隱形的,沒有人會懷疑你!」食指突然抬起頭。
「舉一反三!很好!」大紅袍突然大笑,「所以,我就是一個隱形人。沒有人會懷疑,林大寶就是大紅袍!更不會有人想到一個白癡會是殺手。」
破廟常年失修,屋梁上的木屑與灰泥,隨著大紅袍的笑聲,紛紛落下。
一片灰黃色,漸迷人眼。
「我是一個隱形人,你又何嘗不是?」大紅袍忽然收起了笑容,冷冷地盯著食指。
寒冰似的目光,讓小指有一股涼意從腳底冒出。
食指卻像沒有感受到這道目光似的,淡淡地問道:「我也是一個隱形人?」
「你是!」
「為何?」
「因為你一直是監察院的人,你是袁宏道!」
大紅袍的眼中射出萬道寒光,直逼人心。讓人感覺如萬蟻撕咬般的難受。
「監察院的暗哨!長公主的幕僚,我父親的好友,袁宏道!」
大紅袍的話就像一聲巨雷,在破廟中猛的響起。就連一旁青衫墨帽的無名指,都忍不住抬起來頭。
「你是監察院的暗查,所以監察院對你很放心。你是長公主的幕僚,所以東宮不會查你。你是我父親的好友,又為皇帝立了大功,朝廷更不會懷疑你。」
「請問,你算不算一個隱形的人?」
「我是!」食指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很坦然的回答。
大紅袍輕揉著眉心,目光離開了食指,望向遠方,輕輕的說道:「是你告訴我,要取得名聲必須與四顧劍決斗!」
「不錯。」
「是你將葉流云的懸賞單,交在了我的手上!」
「是的。」
「是你無意間告訴我,天底下最大,最有名的殺手集團叫做君山會!」
「這也是我故意告訴你的。」食指依然淡淡回答。
他的聲音柔和,堅定。似湖邊在大風中依然挺立的細柳,似野火中燃之不盡的春草。帶有一種說不出的坦然與平靜。
「我做的一切,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大紅袍的臉上堆滿了詭異的笑容,「不對,應該說的監察院一手安排的。」
食指點了點頭:「你是一枚棋子,一枚監察院的棋子。」
「我是。但你又何嘗不是?」大紅袍并沒有被激怒,卻反而在激怒食指,「你就像黃毅一樣,也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隨時可棄的棋子。」
聽到這里,食指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痛苦。
他的一生就是一枚棋子。無論是沖鋒陷陣,勇于舍命的兵卒。還是瀟灑自如,來去如風,神出鬼沒的車馬炮。或者是忠心不二,不離主帥一步的相士。
相貌在變,環境在變,個性在變。可是唯一不變的,就是他的身份!
他就是一枚棋子!
無論何時,都會被人舍棄的棋子!小小的棋子而已。
食指慢慢的轉過身,向著大門外走去。
小指攔住了他的去路,雖然他知道食指的實力深不可測,但是他還是攔住了他,大聲叫道:「你還想要去哪里?」
「我在這里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我應該變成另一枚棋子了。」食指笑道。
但是沒有人覺得他是在笑。這種神情甚至比哭,還要悲哀!
(二十三)
中指死了,因為他太傲,他把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所以他只能死!
食指走了,因為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所以他走了。
十指連心!
只要有一絲傷口,心也會跟著痛。更何況是斷了兩根手指?
空氣中的木屑與灰土跟隨著食指的身影,消失不見了。
「現在我們怎么辦?」小指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呆呆地問道。
「當然是殺人!」大紅袍瞇眼微笑,邊說邊拿出一疊厚厚地票銀。
「這里是十萬兩。二十天期限,取下北齊何道人的頭顱。」
小指接下票銀。人是自己去殺,賞金當然也是自己的。這是大紅袍定下的規矩。他也沒問雇主是誰。這也是大紅袍定下的規矩。
大紅袍望著小指略帶慌亂的神情,又抽回了銀票。
「你已經失去了劍心!」大紅袍望著小指,「你的心已經不在劍上了。這次不能讓你去。」
不讓小指去,去的只有無名指。
無名指沒有殺過人,并不代表他不會殺人!
「不行!這次任務是我的!」小指大聲嚷道,他就像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看到自己心愛的玩具被別人奪走,雙眼燃盡怒火。
無名指默默的站在一旁,并沒有接過票銀,依然平靜地望著大紅袍。
小指突然伸手一奪,票銀如漫天雪花,將破廟的青磚染成了片片白色。
他并沒有妒忌,他心中也沒有怒火。理由只有一個!
他的命是無名指撿回來的。
他是個殺手,滿手血腥的殺手。但是他不允許自己救命恩人的手上也沾染到鮮血。他覺得無名指應該做一個文人,像莊墨韓一樣的文人。
破廟中,只有小指粗粗的呼著氣。大紅袍靜靜的坐著,無名指靜靜地站在一旁。
良久。良久。
「小指是你親手教出來的,他的心你還不了解么?」無名指打破了沉靜,「就算小指調整不了心情,我相信以小指的能力,他也有能力殺得了何道人。」
「你應該猜到,就算你讓我去,小指依然會偷偷的跟在后面。他總是想保護我。」
「既然你知道就算你不讓他去,他依然會去,你又為什么一定要我去呢?」
小指睜大了眼睛,望著兩人,氣氛有些微妙。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無名指話語中,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情緒,飄蕩在兩人之間。
小指認識無名指這幾年,從沒見到過他這樣。
「北齊依然是很危險的。何道人自然不足畏懼。可是你要知道,北齊有個海棠。那個名聲與我并齊的海棠。」
「更何況,據別人傳言,監察院提司范閑的妹妹也只差一步就能躍入大宗師的境界了。」大紅袍的目光沒有望向無名指,低著頭平靜地說,「你們如果不一起去,難道還能回得來么?」
小指點了點頭,覺得大紅袍說的對,北齊雖然沒有了苦荷,但是卻比苦荷坐鎮的時候更加堅不可摧。
無名指冷冷的笑著,望著大紅袍冷笑,就像看一個白癡一樣看著他。
小指突然想起了中指,他急忙試圖提醒,可是沒有一點效果。
「既然這樣,你自己為何不去?」無名指反問道。
「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記得我說過。」大紅袍輕輕說道。
話很平淡,話音無鋒。如同鈍劍般無鋒。
可是,誰都知道。只要是劍,都能殺人!
鈍劍也不例外。
「你讓我們兩人北上,只有一個目的。」無名指絲毫沒有受到大紅袍話語的影響,依然望著他,說道。
「哦?」大紅袍依然平淡,無鋒。
「因為你要去做一件大事!一件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回來的大事!你不想讓我們跟著你去送命!」
「你多想了。我一直覺得你太過敏感,不適合做殺手。」
大紅袍在笑,笑的肉都在抖。渾身的肉在抖。
人若是笑成這樣,只有兩個原因!
你真的很開心,開心的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身體。
另外,就是你想掩飾些什么,沒有什么能比笑容作為面具,更為合適的。
「既然知道今日之后,會陰陽交隔。你又為何一定要去做?」無名指有些激動,聲音變的尖銳。尖銳的像一根針,刺進了大紅袍的心里。
「不想做的事情,依然要去做。」大紅袍不笑了,抬起頭,靜靜地望著無名指,嘆了口氣,似乎是在對自己說,「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人生。無論多么不愿意做的事情,都一定要去做。沒有人逼你做,但是你卻一定要做。」
「既然一定要做,為何不能帶上我?」
無名指的聲音有些悲哀,他繼續說道:「人人都說拇指是冷血,無情。像幽鬼一樣的存在著。可是,我知道你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在我眼里,你只是一個可憐人。一個可憐到無藥可救的人!一個只會替別人考慮,卻從來不想著自己的笨蛋!」
大紅袍揮了揮手:「北上吧,我不可能帶你去,因為。。。」
他突然停下了揮動著的手,無名指的神色讓他萌生出一種從所謂有的感情。那是一種連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表達的情感。他停住了口,沒有說出后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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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因為我是一個女人?」無名指終于控制不住了,激動的連手指都開始顫抖。
(二十四)
抱月樓是妓院,可妓院卻不都是抱月樓的。
美麗的女人會成為妓院的招牌,會成為男人手中的明珠。
可是,那些不美麗的呢?
無名指當然不叫無名指。但是她現在只愿意叫這個名字,她一想到過去,就會害怕,害怕的渾身發抖。
一個男人將她贖了出來。并且教她一些女人不該學的東西。
他告訴她,一個人想要生存下去,只能依靠自己。
美麗的女人可以依靠自己的容貌,可是她呢?
她也想為了自己而活。僅此而已。
她現在的名字叫無名指,她很滿足。她有了自己的生活。她不用為了一頓溫飽,而去出賣自己的肉體。
當然,她也知道,她的肉體只能換來二兩肥肉。那是最不值錢的肉!
她是殺手,卻從來沒殺過人。因為救她的男人不允許她去殺人。
她覺得只有跟著這個男人,她才像個人一樣的活著,她才有了靈魂。
那是一種從所謂有的感覺。
舒暢,自由,無拘無束。
可是如今。。。。
她就像是做了一個夢。夢醒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化為一江春水。
「讓我陪你去吧。就算死,我也不會害怕。」無名指的眼淚晶瑩剔透,只有最純潔的人才會有這樣美麗的淚水。
純潔,從來沒有肉體何精神之間的區分。就算無名指是個娼妓,但她依然是純潔的。就像初生嬰兒一樣純潔!
大紅袍靜靜地望著無名指。他不知道他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也許是快樂吧。
他是不是真的快樂?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個人就算將世上所有的榮耀和財富都獨攬一身,等到夜深夢回之時,卻無法成眠。
眼中充滿著滿足的笑意,而心里卻在流淚。
身在廣廈萬間之中,內心中的孤獨感卻讓他依舊住在巖壁斗室。
這種感情若是說給那些聰明人聽,他一定會笑你是一個白癡,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笨蛋。
真心的歡悅有多遠?
珍寶,財富,權力,地位?
大紅袍快樂么?
這種感情只有真正的真情真性之人才會了解。就算別人辱罵譏笑他,說他是白癡,呆子,他也不會在乎。
大紅袍就是白癡,無藥可救的笨蛋!
無名指突然轉身,蒼白的臉上淚痕未干,平瀾無波的眼睛中充滿著憤恨,變得利如刀鋒。她撿起了青石板上的票銀,對小指做了一個走的手勢。
小指傻傻地站在那里,動也沒動。
他不想走,也不能走。他離開了這里,就永遠不會擁有一個家了。雖然,這并不是一個家。
「你走不走?」無名指不回頭的問。
這句話也說得利如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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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息既逝的一刻,能改變這個世界,改變一個人,改變所有的命運。
無名指心中痛苦,一種無語言表的痛苦。她突然停住了腳步,一種沉埋在內心許久的感情,瞬間將她融化。
沒等小指回答,無名指扭過頭,不假思索的向大紅袍沖了過去。
她突然抱住了大紅袍,她的嘴唇冰冷,卻柔軟,芬芳,甜蜜如花蕾。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她只知道自己現在若是走了,以后再見也一定相逢如陌路。如果現在走了,或許只有等到同往奈何橋時,才會相遇!
有人說,友情是累積的。越久的友情就越是深厚。君子之交淡如水。水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濃厚香譽的酒。
而愛情卻是突然的!友情必定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而愛情卻往往在一瞬間發生。
這一瞬間是多么輝煌,多么榮耀,多么神圣,又是多么美麗!
這一瞬間足以讓時間停止,足以化為永恒。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暮色已降臨大地。
春天的黃昏,既明亮,又朦朧。既輕柔,又熱烈。
這一刻,整個世界的聲音,忽然都消失了。
夕陽下只有少女溫柔的眼波,樹影底只有少女無盡的纏mian。
多少年后,當你再次回首,可還記得當年,曾有人對你,這樣低聲訴說心語么?
就像深深鏤刻在心頭那不死不棄的誓言!
請別再猶豫,張開雙手,將那心愛的少女擁入懷中。擁入在那一片溫柔的靜謐之中。
不知道何時開始,暮色中的兩個人影,變成了一個人。
他們沒有如同火焰般的***,卻有著溫順如水般的柔情。
「你一定要活著,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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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已經從外面栓住了,一個笑容如冰河解凍,春回大地,新生的花蕾在陽光下開放一樣的女子輕云般的飄了出去。
遠方天際,夕霞飄飄。云層隱約中被一縷清風吹散,最后一絲暮陽悄悄閃過天空。
大紅袍一個人站在破廟中,唇角還留有一絲溫柔。
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留下的?
人已走,沒有人知道她會不會北上。也沒有人知道,她會在哪里等待心上人的歸來。就連大紅袍也不知道。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大紅袍癡癡地望著金黃色地平線,口中喃喃道著半閑齋中的兩句詩詞。
可是。。。。
夕陽并非無限,人也不會長久。卻又談何美好與嬋娟呢?
(二十五)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春雨如蠶絲,欲連未連,欲斷還休。
細雨洋洋灑灑的輕敲著皇城,靜靜地飄落在那片光潔的琉璃屋頂上,隨著琉璃間的縫隙,滑出道道美妙的曲線。此情此景,煞是好看。
太子總是喜歡這樣的天氣。因為綿綿的細絲,如一川煙草,使得滿城風絮。這會讓他聯想到,那淡淡婀娜的身影,那如同春雨般純凈的羞笑。
廣信宮的寒梅,廣信宮的薄紗,廣信宮中的那女子。。。。
「問卿今在何處,膈雨遙望,盡在杏花柳風間。」太子望著遠處,思念入神,忍不住輕聲低吟。
一陣陣急促的鎧甲互擊聲,打破了這甜美的畫面。太子忍不住微皺起了眉頭。
「這是怎么回事?」太子問。
身旁的小太監連忙回答道:「陛下急招征西大元帥燕小乙大人回京。聽說,燕大人未盡盔愷,就急忙面圣去了。」
太子的眉頭依然微鎖,淡淡的惆悵之情被一陣陣春雨沖刷的干干凈凈。剩下的只有疑問和揣摩。
「陛下也終于忍不住了!」太子嘆了口氣尋思道。
燕小乙接到皇帝密旨,連夜趕回京城。他已經很久沒有那么激動了,自己兒子的鮮血還在眼前晃動,一向沉穩的九品高手,此時雙手開始微微顫抖。
監察院被圍了起來,四季如春的陳院也被圍了起來。除非陛下親旨,任何人不得離開半步。
違者斬!
范閑望著眼前的燕小乙,望著他的手,望著他的弓,心中依然一片平靜。
叛逃這種事情,說起來簡單,做起來更加簡單。
但范閑不想走出這最后一步,畢竟這里值得留戀的東西太多了。
他相信陳萍萍!
那夜之后,他已經確定了陳萍萍的想法。
陳萍萍想用自己的肩膀將范閑頂進奢華的皇宮。
雖然,他是怎么做,怎么想的的。范閑問了一晚上依然不知。
忠誠與背叛之間的關系,就好比那連綿不絕的春雨。
欲斷未斷,欲連未連!
無所謂背叛,背叛是因為受到的好處足夠。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
也許是為了兩條早已經離開自己的大腿,也許是為了某個東夷城的女子,也許是為了當年看輕須眉的一片翠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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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
范閑突然想起了易•坤•文言中的這么一段。想到自己目前與宮中各位皇子,與皇帝之間關系的時候,忍不住苦苦的笑了笑。
燕小乙看到范閑這樣的神情,眉心一抖,右手輕輕的***著腰間的長弓,眼神堅毅,臉色微白。
范閑當然不會認燕小乙已是來包圍監察院的。為何他還要笑?
「他還是覺得本將不足為懼么?」
一股傲氣從燕小乙的丹田蔓延了上來。燕小乙冷笑,監察院中充斥著危險的味道。
一枚又細又長的箭,在那一眨眼間就已經從他的腰間拔了出來。
寒光顫動如靈蛇,在細雨中不停顫動,讓人永遠看不出他的箭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射向何方。連箭光的顏色都仿佛在變!有時變赤,有時變青。
弓一到他的掌中,他就變了,變的更靜,更冷,更定。
冷如冰,定如山!
暮色又臨,一片春意已變為一片灰暗。
(二十六)
箭勢將出,還未出,一個人影卻閃到了燕小乙的面前。
那是一道黑影,一個影子。
可是,站在黑影的面前并不是燕小乙。
一個光頭僧侶搶先一步攔住了黑影的去路。
黑影動,僧侶也動。黑影靜,僧侶也跟著靜。
黑影苦笑,他笑到底誰才是影子?
「神廟來的?」范閑皺著眉頭問。
燕小乙不答。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的弓上,一旦分神,箭勢就很難再集中。何況,面前是他的殺子仇人,同樣九品的范閑。
黑影出手,劍氣迫人眉睫。劍光暴漲,劍身突然間又長了三尺,劍尖多出一道藍色的光芒,伸縮不定,燦爛奪目。
黑影每刺一劍,僧侶就后退一步。黑影連刺十劍,僧侶連退十步。
忽然間,劍勢凋殘,猶如一朵開到最鮮艷的鮮花開始枯萎一樣。
盛極則衰!
黑影的神情也跟著劍逐漸殘破。他知道,他輸了
僧侶拿出一根竹杖,輕輕點地。「當」的一聲,就像是一道催命符一樣,震進了黑影的內心深處
燕小乙眉宇不易察覺的舒了舒,心想:陛下從神廟招來的人,實力果然不凡。
兩個九品殺一個九品,誰會贏?
這種無聊的問題,恐怕沒有人有功夫來回答你。
影子倚靠在墻邊,面色憔悴,似乎被那一杖震傷了心脈。
范閑已經無路可退燕小乙已的箭已經指向了自己。神廟的僧侶站在燕小乙的身前,猶如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
這種組合的威力,恐怕就連大宗師都不敢力敵。
「嘣」的一聲,箭已離弓,如流星趕月,如晴空霹靂。(必殺技:小鹿純子的咆哮)
僧侶已經準備轉身離去,他看得出燕小乙驚世駭俗的一箭,范閑連一點擋下的機會都沒有。
范閑擋不下,不代表別人擋不下。
一道青帆擋在了范閑的身前,但這一箭的威力豈是一道青帆能夠擋得住的?
箭銳,帆破!
箭依然勢如破竹,就像嗜血的魔鬼一樣。不見到鮮血之前,它是永遠都不會停下的。
箭停,血流!
流的不是范閑的血,而是四顧劍的關廬弟子--王十三郎!
「果然是絕世無雙的利箭!」王十三郎在笑,笑的面色慘白。
他皺了皺眉頭,用力拔出了箭頭,扔在了一邊。
王十三郎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可是一股血腥沖出了喉口,噴在了兩大高手的身前。
鮮血如同迷霧,遮住了僧侶的視線。一旁臉色慘淡的影子動了,誰也沒看見他是怎么出手的,似乎剛才一切都是在演戲。演給這位自命不凡的神廟僧侶看!
如黑色閃電一般的身影,穿過了僧侶。僧侶轟然倒地。
他僵硬的臉上充滿著不可思議,突起的眼珠還留著他死亡前看到的景象影像。
他眼中是一柄鐵錐!
燕小乙凝視著已經躺在地上的神廟僧侶,面色居然異常平靜。就如同剛才的范閑。
他的內心卻如驚濤,如風潮。
他與神廟僧侶曾經無數次的演習過。其中卻不曾有一次失誤。
一個王十三郎不能阻擋他們的攻擊,這也在燕小乙的計算之內。但是他依然沒想到王十三郎竟然如此強橫。中了自己一箭居然還能夠站起來。
他后悔!
他后悔沒有看清楚那位六處頭目。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范閑身上,居然會沒有察覺到,這個六處頭目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影子。
他是一個瞎子!
「這個瞎子是誰?」
燕小乙突然想起了那一晚,那一晚長公主的宮女被殺,洪四癢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他的瞳孔突然收縮,他想起了在這篇大地上的一個傳說,他想到了這個瞎子是誰!
太有把握的事情,往往卻是最難成功的。
燕小乙眼前一片朦朧,他想起了少年時赤著腳在森林中捕獵,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那位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女人。
他唇邊掛笑,雙眼迷離。
據說人在死的時候,一生中的回憶就會一幕幕的映入腦海。
當你想起已經被丟棄在角落里的記憶時,這就是你油盡燈枯之日。
范閑沒有殺燕小乙,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來不及。
能夠殺燕小乙的人只燕小乙已自己。
那支跟隨自己經歷無數戰戈的鐵箭,隨著自己的手,插入了自己的身體。
這一刻,燕小乙發現,原來自己的血依然還是熱的。
人生是非常奇妙的!
善毒者會死在毒上。善水者會死在水中
用箭者,只能死在箭下!
自己的箭!
(二十七)
雨夜。
長街漫漫最銷魂。
大雨中帶雨笠的人很普通。可是頭頂雨笠,卻穿著一身紅袍的人卻只有一個。
皇宮的城墻如數丈懸崖,在雨中云霧飄渺。
紅袍人走的很慢,無聲無息卻又光明正大。
城墻上忽然射出三支利箭,紅袍人沒出手,箭卻像在暴雨中迷失了方向,被一頭名為黑暗的巨獸吞了進去。
紅袍人抬頭。
電光火石之間,用目光劃出一道蒼穹,竟將墻頭高手們紛紛震落。
劍氣!
不斷地吮吸,吮吸著黑幕中的生靈之氣。
在這座冰冷的皇城中,已經有無數的侍衛成為一股劍氣的血祭。
忽然紅袍人身前閃過兩個人影。
紅袍人停止了腳步,緊握手中的劍鞘,漫天風雨都沖刷不了他心頭的殺意。
他手中利劍并沒有出鞘,他知道只要他一出劍,前方兩人中必定會有一人喪命。但他卻不知道如何對付第二個人。
他能夠感覺到眼前兩人的不同。
他只會拔劍!
兩人中,他認識一個!
那是洪老公公。
四顧劍沒有行刺成慶國皇帝,正是因為有這位大宗師的存在。
另一個人適時向前邁了一步。
此刻天際遠處,忽地一道閃電劃過,隨之而來一聲驚雷,豁然而起。
聲如裂襟,卻仿佛回蕩在頭頂之上,回音裊裊,許久不散。
墻影婆娑,點點碎光掠過天空,借著閃電,紅袍人看清了對方。
那是一個神廟的僧侶。
夜色如墨,風雨飄搖,天地突然靜默,聽得到的只有雨滴拍打地面的聲音。
良久。。。
時光苦短,對峙太久。
氣以升至頂峰,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洪公公整個人慢慢挺直,骨頭如同一串鞭似的發出一陣「劈劈啪啪」。整個人似乎在霎那間拔高了十幾寸。
可他沒有出手,他沒把握。
身旁僧侶卻按耐不住,手中竹棍震碎雨簾,一聲虎嘯響起,仿佛來自天外。
棍如猛虎,人如臥龍,這一式之力,絕沒有任何人能夠比得上。
可惜他的對手是紅袍人!
大紅袍拔劍,就像是一陣風,無論多強大的力量,在風中都必將消失的無影無蹤。
等到那一劍消失之時,僧侶就覺得有一陣涼風輕輕的吹到了他的身上。
風雖然輕,卻冷的刺骨!
僧侶的神情僵硬,在他的臉上凝結成了一種奇特而又詭秘的表情。
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已被凍結,他的人就從半空中重重的跌在地上。
風停了,人的呼吸似乎也停了。
洪公公皺著滿臉的皺紋,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說道。「好劍!」
紅袍人目光閃動,手握長劍,沒有出聲。
洪公公繼續道:「劍道之術在于精氣。此一劍恐怕世上無人能擋。」
劍道之術在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道理就算洪四癢不說,世上習武之人都應該明白。
一想到這里,紅袍人的眼中閃過一絲惶恐,手中長劍似乎被點點雨滴敲打的微微顫抖。
劍在手中,不如在劍鞘中更有威脅!
洪公公突然縱身而起,身形靈動。
他在空中漂浮,隨著空氣的流動異常緩慢卻又輕巧無比。
他出手。
動作如少女折花。輕柔而又緩慢,卻又說不出的陰寒詭異。
紅袍人不知所措,他除了拔劍什么都不會!
他想閉上眼睛,任漫天暴雨侵灼自己的身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嘴邊苦澀難擋。
他一直以為皇帝身邊只有一個洪四癢,卻忘記了皇帝與神廟之間的關系。神廟才是皇帝最后的底牌。
那僧侶已經耗盡了他的劍氣,他的劍魂。
劍在手里,并不在鞘中,他已經沒有辦法再拔第二次劍。
他是奪命大紅袍,此刻卻將被別人奪去生命。
所有的使命與力量,都將被奪去。
因為這就是「死」。
當「死亡」降臨的時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攔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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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一擊并沒有奪走紅袍人的性命,它奪走是一個侏儒,一個不知從哪里竄出來侏儒。
洪四癢一驚,他想到了這個侏儒是誰。
「手」中小指,一身縮骨功出神入化。
洪四癢不知道小指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混進皇宮的。他忽然感覺心口一涼。
侏儒手中的劍刺入了洪四癢的身體。劍光流動,陰狠無比。
「呯」的一聲,兩人同時倒在了地上。
雙葬之劍,玉碎神散,欲與天地同壽!
小指狠毒,他不僅對對手狠,對自己更狠。
他的身體抵受不住這位大宗師的全力一擊,血液灑向了天空,和大雨混在了一起。
紅色的雨水浸泡著皇城,如此的美艷,如此的妖媚。
血雨!!
血雨當空,必出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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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袍人如泥塑般地站在那里,耳邊一直回蕩著小指臨死前的話語。
「我不能讓無名指傷心,我不想看到她難過。她幸福我也會覺得幸福,你一定要活下去!」
小指靜靜地躺在地上,嘴邊帶著一絲微笑。
幸福的定義是什么?
是永生?
是財富?
不。。。
只要看到自己心愛的人能開心快樂,那就是幸福。
小指是幸福的,幸福的一生。
她救了小指一命,小指又救了她愛人一命。
因為小指愛她,更因為大紅袍愛她。
人的一生不就是一種命運的循環么?
「請。。。一定。。。要幸福!」
(二十八)
這里沒有喧囂,如往昔一樣的寂靜,寂靜的讓人感到空虛,無助。
一切都沒有變。
紅袍人依稀記得這個地方,這個地方依然如此寂寞,空蕩。
整個皇宮燈火輝煌,只有御書房卻是昏黃暗淡。
并不是御書房燈火不足,只不過就算再明耀的燈光,都已經照亮不了皇帝的心。
因為他心中的光華已隨著一個女人的離去,而變得黯然銷魂。
當他下決心將監察院與內庫掌握到自己手中,當他下決心要稱霸于世的時候,他已經走入了黑暗。
佳人已逝,那盞燭燈又在何處?
是他親手熄滅了光明,剩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貪念。
只要權利還在自己的手中,那么生命就還在,野心就還在。
一個人只要有野心,那么他的生命就是寶貴的。
被奪走的只是其他人的生命,這又與他何干?
親手奪走那個女人的一切,能夠成就他一世霸業。那么女人的消逝,又與他何干?
貪念有多大,野心就有多大。
貪念永遠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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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終于知道,為什么你總是喜歡穿一身紅衣服。」
皇帝抬起頭,看著窗外瓢潑大雨,說道:「你殺的人太多了,只有紅衣才能遮掩住你身上的血腥。」
「你是在自欺欺人。」皇帝轉過頭,言語中有一種不容抵抗的威武。
紅袍人低頭,一身紅袍依然鮮艷奪目,可是衣擺處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鮮血!
紅袍浸濕,卻無一絲雨水。
紅袍原來是用鮮血染成的!
「為什么要來殺我?」皇帝雙目冰冷,似乎極力想看穿對面來人的內心。
「為什么要來殺你,為什么?」紅袍人口中喃喃,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皇帝似乎已經看透了紅袍人的內心,滿意地眼神已經離開了對方,再一次望著窗外,自言自語著:
「這不過是一個局罷了。」
「你和我都只是被人牽線的木偶。」
紅袍人想起了食指。
他忽然笑了,像食指一樣的笑容,笑的很難看,很凄涼。他突然明白了食指的話,明白了食指的笑。
心灰意冷。戚戚然然。
「有人想殺我,他恨我。他布局,他牽線。」
「你是他手中的劍。他殺不了我,卻懂得利用你來殺我。」
「你心中有弱點,你不配做一名殺手!」
皇帝的話語一波又一波的擊打著紅袍人的心,兩人頭一次碰面,可是皇帝卻像與他認識了數十年。
紅袍人心中有弱點!
「范閑」!
這個名字像是一塊巨石,壓在紅袍人的頭上,揮之不去。
一切仿佛都像是預言!
小言公子的預言!
等皇帝的大旗插在東夷城上時,誰會想到大紅袍只是為了除去范閑的心疾?
當大紅袍殺葉流云、殺路人甲,誰會想到這只不過是為了讓范閑至愛的海棠朵朵,能夠支撐起北齊這面旗幟。讓他們兩人之間的代溝與阻力壓制到最小?
海棠朵朵需要力量,需要名聲。只有這樣,她說的話才不會有人反對。
只有這樣,她說要和范閑在一起,又有誰能阻攔?
君山會要與范閑為敵,他就滅。
皇帝要禁錮范閑,他就殺!
是范閑!又是范閑!還是范閑!
他被某人看穿了內心,他被某人利用了。
(二十九)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為什么綠葉不能成為紅花?為什么?」
「為什么天空是藍的?」
「因為湖水是藍的。」
「為什么這池子的水是綠的?」
「因為它不夠深。」
多少記憶,多少溫存,又有多少怨恨圍繞著他,徘徊著不肯離去?
站在時間的旅途中,每當回頭望去,卻發現身后的腳印越來越多,越來越匆忙。
他想起了那溫柔的嘴角,想起了那像閨女一樣的男子。
只有這個人是真心待他的!
這個人就像一朵鮮花。有時月遮拂柳,有時枝團錦簇。
紅袍人苦笑,繞了一大圈后,原來自己依舊是那片為他人做嫁衣的綠葉。
只是經歷了那么多事,他自己一直渾然不知罷了。
他是一名殺手,世上最有名的殺手。
可是,他卻沒有一天為自己活過。
他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為了他的弟弟,為了他那相敬如賓的姑爺。
他是木偶,他是綠葉,他是一個愚蠢的白癡。
他是行尸走肉!
這一刻,他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己的劍,失去了自己的心。
他不夠冷,他喪失了拔劍的勇氣!
他已經不再是一名殺手了。
「這個殺手不太冷?」紅袍人思索著,一時茫然。
「你自卑!」皇帝道。
「你是不是還想殺我?」皇帝問。
「你為了誰要殺我?為了自己?」皇帝說。
「我不知道。」紅袍人答。
皇帝眼中堆滿了譏諷的笑意,他知道紅袍人已經被他打垮了。
他的語言永遠是最有力,最直接的武器。
能夠瞬間攝入對方的內心,能夠將人扶上云端,能夠一腳把人踹進地獄。
這就是帝王之術!
一時之間,那份二十年前的戰戈鐵馬,藐視天下的雄心,再一次充滿了他的身軀。他望著紅袍人,如同望著茍且偷生的螻蟻。
暴雨在窗外咆哮,狂風吹得書房內燭火忽明忽暗,吹得桌上書頁「刷刷」作響。
紅袍人抬起頭,面色蒼白,眼神迷離,他再一次震驚,他覺得不可思議。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面前的男人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
如果不是他內心忽然激動,強者之氣不由自主的散發出來,紅袍人看不出他會武功。
他的武功已入化境,變得爐火純青,已與自然混為一體,所以紅袍人沒有察覺。
輕視!
武者最忌諱的事情,居然發生在天下第一的殺手身上。
紅袍人徹底崩潰了。
眼前此人才是天下第一,紅袍人不配!
------當酷寒來臨,你永遠看不到它的力量,可是它卻已在無形中將水變成冰,使人凍死。
皇帝似乎也察覺到了紅袍人的變化,他更不加掩飾的釋放著自己的霸氣。
二十多年修煉的霸道真氣,在一瞬間爆發出來!
空氣在扭曲,御書房在扭曲,就連面對面的兩個人都在扭曲!
這就是霸氣!
女人不僅雙手奉送了監察院,內庫。
同時還將世間絕無僅有的霸道心法,給了他。
可是。。。。
女人卻得到了什么呢?
另一個女人為他付出了青春,付出了名聲,
甚至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做著無恥骯臟的勾當,如今依舊在廣信宮中默默流淚。
她。。。。。
又得到了什么?
她們都看不透,看不穿。她們都是無藥可救的白癡。
紅袍人潮濕的衣擺已經流干。
整個御書房中,被紅色的雨水染成了一片刺眼的燕脂。
深紅色。如暮色蒼茫,如煙雨密布。
是誰在流淚?是誰在滴血?
是誰!!!
是他,還是她?
是血雨?
不祥之兆!
(三十)
皇帝的雙手冰冷,血卻是滾燙的。能夠與大紅袍交手,是他這一生中最值得興奮,驕傲的事。
這是他第一次自己動手,也許會是最后一次。
只有大紅袍才能讓他產生動手的念頭。
四顧劍不配,葉流云不配。東夷城不配,北齊。。。。
也不配!!!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皇帝驕傲的說道。
真正能夠做到平凡的絕頂高手,又能有幾個?
誰能與他針鋒?
「你放心。」皇帝將霸氣提升到極限,趁熱打鐵般,捶打著紅袍人殆盡的信心,「你死后,我會將你的親人,朋友一起合葬在你身旁,這樣你才不會寂寞。」
皇帝甚至已經能夠想象到紅袍人的墓碑旁,已經長出了一朵朵寂寞的小黃花,野草叢生,蟲蟻混聚。
殘破,頹敗,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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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略上藐視對手,在戰術上重視對手。」
「敵人都是紙老虎。」
皇帝很聽話,這兩句話他一直記得。
可是,這一次他錯了。
他看到紅袍人抬起了頭,眼中似乎重新藏進了一根針,隨著燭火忽明忽暗。
他似乎在突然之間找回了他的心。
驅使他繼續求生下去的究竟是什么?
是劍術?是信心?是運氣?
瞎子對紅袍人說的話一直都沒有錯,只是這次他也錯了。
是愛!刻骨銘心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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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死!」小指臨死前的微笑依然在眼前閃動。
「我等你回來!」無名指話音溫婉,一絲甜蜜涌上心頭。
「為何綠葉不能成為紅花?」瞎子冰冷的聲音鉆進了他的耳朵。
是啊!他還不能死!
遠方還有一抹黛眉在等他!
那芬芳如菊的雙唇,依然需要他去點絳。
她纖細,溫柔。
她熱情強烈,能讓彼此吞噬在愛火之中!
他還不能死,他要活著去見她,再見一次她那清澈如月光的眼眸。
一次就夠,一眼就好!
黑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雨水拍打著窗戶,卻已經敲擊不進紅袍人無比堅固的心!
他的心沒有弱點!
那個撥動他心弦的女人,讓他在一瞬間沒有了弱點!
劍在鞘中低聲做鳴,他的手再一次緊緊握住了劍柄,沒有任何東西能把他們分開!
他和她?還是,手與劍柄。。。。。
這種力量,這種信念,皇帝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他不曾記得愛,他不曾愛過,他親手葬送了他的愛。。。。
一聲炸雷,當頭而響。電閃雷鳴,風雨正在狂嘯。
書房中卻似乎有一種迷茫的狀態,仿佛沉眠于一場大夢,將醒未醒之間,一片茫然,一片混沌。
突然之間,氣氛變了!
如轟隆,如電閃,如狂風,如巨濤。
殺氣森森,森森殺意!
一瞬間,有多長?
一息的光陰,又有多少個瞬間?
彈指間灰飛湮滅,瞬息化為塵土。
如白駒過隙,一眼萬年!
兩人同時抬手,人間似乎被一道閃電赫然刺穿。
那一瞬間照亮了這黑暗的天地,沖破了混沌,將那片雨云吹的蹤跡全無。
(三十一)
雨停,夜深人靜。只有遠處隨風而來的竹濤聲在夜空中輕輕回蕩。
陳園外的守衛依然牢不可破,似乎就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蒼蠅飛不進,不代表影子進不了。
當影子掠過身著鎧甲的衛兵時,他們都沒有察覺到這個人。沒有察覺到一個驚世駭俗的消息已經傳入了陳園。
「陛下駕崩。」
影子留下四個字后,飄然離去。
那里只留下了一個老人,老人坐在輪椅上。
雨停了,潮熱之氣從地面上紛紛散了開來,空氣中異常悶熱。可老人的腿上,卻依然蓋著一條厚厚的毛毯。
聽到影子的話后,老人眉頭舒展,他只覺胸中熱血澎湃,久久難以平靜。
他突然感到空虛。
他恨皇帝。
他愛上了一個女人。可皇帝奪走了她。
他恨!
皇帝雙手沾滿這個女人的鮮血的時候,他卻只能在一旁看著,麻木的看著。
皇帝接過那女人的財富,他也只能繼續打理。
他恨自己!
當那位東夷女子被皇帝擁入懷中,只對他留下一絲惆悵之情后。
他開始怨恨!
從那一刻起,老人失去了自我。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那是毀滅!
他想毀滅那個男人。
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個世界。
慶帝亡,天下亂,生靈涂炭!
他自始至終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錯的都是那個男人!
可是。。。。
毀滅了又能怎么樣?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他似乎突然之間明白了什么,報復后沒有一絲快感,卻陷入了無窮無盡的痛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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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當空。
月暈如風,月明如絲。
老人摸了摸自己的斷腿,突然大笑。
笑著笑著,漸漸泣不成聲。
「陛下!老奴是忠于你的啊!」
老人嘶啞的哭吼聲,響徹了整個陳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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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慶五年三月
陛下駕崩太后駕崩
同日程萍萍病故于陳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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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即位?
誰又將展露頭角?
誰有將屹立于武學巔峰?
皇帝是因何病駕崩的?
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活著。
當數以萬計的流星,紛紛劃過蒼穹。你抬起頭,依然可以看見漫天晨星。
天空并不會因為這些流星的隕落而失去顏色。
又何必去問,又何必去思考,那些流星究竟落在何方呢?
(后記)
一間平凡的小屋,一個平凡的女人。
她剛為小院中的莊稼澆完了水,幾只剛剛出生的小雞仔爭相搶啄著地上的米粒。
日子很平淡,女人卻很滿足,她的生活都是用她的雙手換來的。
她倚在小溪旁,手捧著一本半閑齋詩集。
這就是她唯一的樂趣,唯一的愛好。
溪水清澈,她側頭看了看小溪。
刺眼的陽光讓她一時恍惚。
清澈的溪水中隱隱約約倒映出一個模糊的男人。
朦朦朧朧,若即若離。
女人的心開始跳。
男人的虛影在溪水的陽光中折射出一絲光暈,金色的光暈。
她默默地凝視的溪水,一時之間,幸福在凝視中綻放。
女人揉了揉眼睛,溪水中的虛影已經跟著流水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用纖細的手微微遮了遮刺眼地陽光,緩緩抬起頭來。
忽然,那個在溪水中若即若離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幽期再偶,坐久相看才喜,欲嘆還驚,醉眼重醒。」她口中喃喃著。
女人笑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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