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精彩的傳記文學,生動地描繪了近代中國變局下,兩個人物的生命歷程,伴隨周遭無數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以及整個國家動盪的時代變化。或許其中的人名您大多不認識,但依舊生動精彩,且字字血淚,斑斑文痕。
狄更斯
(Charles John Huffam Dickens)在《雙城記》的著名開頭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述說了一個極端對立的時代。而這種對立的兩岐性正好就是晚清到民國這段中國轉型時代的最好寫照。這段時間內產生了極端仇外的民族主義情緒,但又孕育出嚮往人類大同的烏托邦主義;有全盤西化的激烈學說,亦有堅守國粹的保守主義;有以我鮮血薦軒轅的愛國主義,亦有廢字滅國的無政府主義,
複雜的兩岐性凸顯了近代中國知識份子面對多層次的內憂外患,以及西方各種學說主義下所產生的多元思想,西方從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到工業革命三百多年才完成的思想變革,中國只花了三十年間就硬被強迫走完一趟,自然消化不良,但這萬千華放的轉型期中國,才是真正中國歷史上的百家齊鳴時代。
生活於此時此刻的所有人,都思考、面對著這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岳南的這本大作以兩位非常有代表性的近代中國歷史學家,訴說著他們周圍的人與事,敵與友,國與家,更牽連著近代中國的劇烈變化,他們以他們的生命歷程來替我們導覽這一時代。
陳寅恪(1890.6.16~1969.10.7)是近代中國最偉大的學者之一。他的那兩篇關於唐代制度與關隴集團的文章是所有歷史系學生的必讀經典。讀過他的文章或是生平傳記,更會覺得他本人更是天才到無以復加,更為他的悲慘遭遇感到不捨。
陳寅恪曾在柏林、哈佛大學等名校求學,但卻沒有獲得任何文憑,因為他不為文憑,只求真正的學問。陳寅恪幾乎會說所有我們知道的語言,他還會很多我們連聽都沒聽過的語言,他可以校正梵音、古波斯、巴比倫、突厥、巴利文等文法的正確性,並非依靠天才,而是不斷的努力。可惜上天依舊妒忌他的努力,讓陳寅恪視力變差,又使手術失敗,最後導致雙目失明;當英國劍橋大學有意聘請陳寅恪為教授時,又因戰爭而拖延成行,最後無法如願,真的是天妒英才。
晚年遭遇文革激烈批鬥,並沒有捨棄他一輩子所堅持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隨著陳寅恪被「平反」,名譽恢復,他的名字更成為現代中國學界的一個典範。
傅斯年
(1896.3.26~1950.12.20)則是才情豪放,熱情洋溢的人。他是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催生者,也是五四運動時候站在前方的學生領袖,高喊口號要還我青島的熱血青年。在民國初年的古史辯證運動中,顧頡剛與傅斯年都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重建中國古代的信史。相對於陳寅恪,傅斯年從來不諱言他參與政治、熱中於國家大義。王汎森先生曾指出如果不以熱情的民族主義者來理解傅斯年的話,就無法真正的體會傅斯年的所作所為。
他在抗戰時曾寫下「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令人想起親身投入二次世界大戰,抵抗德國統治,最後被槍斃的法國年鑑學派大師布洛克
(Marc Bloch)。傅斯年為了反駁日本的大東亞共榮圈理論,不惜違背史識,編寫錯誤的《東北史綱》;戰後接任北大校長時,更堅持絕不錄用為日本偽政府效力的文人。在國共內戰時代替蔣介石去晤見毛澤東、強力批判國民黨內的腐敗文化,一人對抗宋家集團,到最後時刻選擇來到台灣,並成為台灣大學校長。一路走來,強烈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使命感貫穿了其生命的歲月,最後病逝於他自己所說的「歸骨於田橫之島」。今天台大校園內的仿羅馬式建築的傅園,便是這「浮海說三千弟子」的一代大師長眠之處。
在中共馬列主義當道的時代,傅斯年、胡適這種選擇「逃」往台灣的文人,都被當成資產階級的走狗,無產階級的敵人而大加批判。傅斯年母親的墓園還因為兒子的「罪過」而被炸棺拋屍,堂弟們不是被下放勞改,就是投湖自殺,整個傅家在文革時期家破人亡,而另外一位選擇留在大陸的陳寅恪下場也不遑多讓。
現位於廣州中山大學內的陳寅恪故居。
陳寅恪早年留學柏林大學,精通德文,他更可能是中國最早閱德文版馬克思《資本論》的人,故他對共產主義有深刻的理解,而反對現在中國實行的這套掛羊頭賣狗肉的扭曲制度,這使陳寅恪在文革中被年輕紅衛兵所批鬥。在情感層面上,想到近代中國最天才的偉大學者竟然被這些目不識丁的毛頭小鬼踩在地下罵爹批娘,我不禁想起余秋雨在〈蘇東坡突圍〉中描述蘇東坡被小人陷害,押解上路的某段話
「貧瘠而愚昧的國土上,繩子捆紮著一個世界級的偉大詩人,一步步行進。
蘇東坡在示眾,整個民族在丟人。」斯文掃地,為之一嘆,故我們有《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這本令無數當代讀書人都悲從中來,不可斷絕的書籍。在學術層面上,為了證明陳寅恪晚年依舊堅持他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余英時發揮了其巧妙的想像力,試圖去破解陳寅恪作品中複雜的文化密碼,論證陳寅恪在他的詩文中隱藏著對共產黨的批判。為了反擊余英時,並強調陳寅恪始終是支持共產黨祖國的,大陸中央還由廣州花城出版社,印行了署名馮衣北的《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他:與余英時先生商榷》
後來余英時再度詮釋密碼,甚至認指馮衣北乃苦心之化名,雙方你來我往,論戰不休,這就是著名的《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這本書隨著論戰攻防不斷有所增添,在該書的最後一版中,余英時寫了很長的序言,回顧他四十年來研究陳寅恪作品的過程。在這裡余英時寫到有一件事說當時不能公開,但現在時過境遷,陳寅恪先生也已經被平反恢復名譽了,故這件事情可以公告天下知道,也就是余英時曾經透過李玉梅的信件中得知陳寅恪曾親口說「先生知我」。余英時在文章中寫到,當他聽到「先生知我」這四個字時感動不已,過去數十年來研究陳寅恪下的功夫、遭受無數的責難與批評,為此四字,一切都值得。
隨著改革開放,今天討論傅斯年、陳寅恪或是胡適等等的文字已經相當多,甚至可以說已有濫竽充數之譏。而岳南先生這本大作,共分十五章,從1925年陳寅恪學成歸國進入清華開始,倒述其生平與留學經過、兩人交往,再回到他們兩人如何見證現代中國,抗戰時逃亡之艱辛,躲避空襲警報下鑽研的學問,選擇是否來到台灣,到最後的魂歸於天,夾事夾議,前後交錯,文筆生動精彩可讀。
在讀此書時,不僅對於兩人生平更有瞭解,更能清楚感受到岳南先生那種不容青史盡成灰的珍惜思緒,這是從《風雪定陵》一脈下來的文化關懷。我想,何茲全教授在序言的那標題,已經清楚傳達本書的內涵,
獨為神州惜大儒!
書名:陳寅恪與傅斯年
作者:岳南
出版:遠流出版社
--------------------------------------------------------------------
ind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