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搞不懂,妳幹麼老是這麼亂來?」
西娜沒聽清這句話,但一感受到對方的口氣是在抱怨,她就立刻道歉以策安全。然而,她感覺不到嘴巴在動,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單從這點她就明白到,自己在作夢。
夢中的西娜位於洞穴內,外面大雨傾盆。離她幾步開外的入口處,盤腿坐著一個仰望雨幕的黑髮男孩。他全身上下僅著長褲,身邊擱有收集柴火用的揹架,只裝了半滿。小小的火堆位處兩人之間,火勢稱不上熾然但還算穩定,一件上衣和一件連身裙平攤在旁,看來是正待烤乾的濕衣物。
西娜從未夢見過這樣的場景,也從未夢見過這麼一個男孩──她夢到過朝天鼻,但他總是滿臉血肉模糊,無從言語──而她接下來聽聞的對話彷彿也能證明,這次的夢確實不同以往。
「我都說過好幾次對不起了,你真囉嗦。」回話的人是個女孩。
「我會囉嗦還不是因為妳老是學不乖!」
西娜發覺,她在這個夢裡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十來歲的不知名女孩。女孩盯著同伴的背,時間久到西娜以為她被剛才的斥責嚇住,可就在此時,她忽然手腳並用繞過火堆,靠過去戳他的脊梁,從對方的呼痛聲聽來力道還不小。
「我不是說了,妳沒穿衣服所以不要過來!」男孩摀著被戳的地方,怎麼樣都不願意正視她。「走開。」
女孩一改先前不服管教的態度,放軟口氣。「對不起嘛,不要生氣了。」
「我沒在生氣。」
「沒在生氣的話就對我笑一下。」
「……衣服乾了再說,回去坐好。我都自願坐門口了,妳安分點行不行?」
女孩爬回原地坐定,再次望向同伴的背影,西娜不由得想像她此刻是什麼表情。她照男孩的要求保持安靜,但這刻意的沉默似乎反而令他困窘,他撓撓頭頂,仍看著洞外。
「稍微沒看著就給我搗亂。妳摘的花要是全編成花環,搞不好都能給牛戴了,那樣還不夠?」
「我不是說了,我要編個誰都沒看過的漂亮花環,只用洋甘菊不夠,還需要其他種類的白花裝飾。」
「都是白的,擺在一起哪有差別?」
「男人什麼都不懂。」女孩用力哼了聲。「你只要知道戴起來很好看就好啦。」
「總之下次不要爬那麼高,花沒摘到就算了,差點把命也搭上。還好最後只是扭到腳,不然妳媽絕對會像殺雞一樣宰掉我。」
女孩噗哧一笑。「我媽只是嗓門比較大,這樣就把警備團候補第一名嚇壞啦?」
「少來,妳明知道連團長都不敢惹妳媽──要是我們有十個妳媽,哪裡還需要什麼警備團……」
聽到這裡,已經兩年多沒笑過的西娜終於忍俊不禁,但女孩可能早就聽慣這類牢騷,反而沒有笑。
「大家應該不會太擔心吧?」
「妳又不是第一次闖禍,而且又是跟我一起出來,傻瓜才會擔心。」聽不出男孩剛才一度氣急敗壞,此時他語調沉著,想來是對留宿山中頗有經驗。「我讓波洛送字條回去了,我爸收到就會知道我們沒事。明天早上雨應該會停,到時我們再下山。腳還痛不痛?」
男孩背對著女孩所以不曉得,在他說話時,她一直看著他的背,視線沒有移動過。
「如果我說不痛,你還會揹我嗎?」
「少說蠢話,不痛了就早點睡,明天要早起。我的衣服乾了沒?」
「──乾了,要穿嗎?」
「乾了就摺起來墊著頭,我明天再穿。」男孩揮手婉拒。「晚上我守夜,雨聲太吵我睡不著。」
「你就算跟著睡也沒關係嘛。」女孩堅持,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好吧……那我睡了,晚安。」
女孩依言將男孩的上衣摺好墊著頭,躺下後不一會就睡著了──至少西娜認為是如此,因為她也跟著陷入靜默的黑暗,不再看見或聽見任何事物。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睜開眼。周遭仍是那熟悉的洞穴景象,但色調不同,因洞外已是天明。夢中的時間有所推移,而西娜在夢中的旅程尚未結束,這時她開始想,如果繼續像這樣跟隨這對男女,如幽靈般旁觀,或許也是值得珍惜的體驗。即使這段經歷在醒來後褪色,她曾感受到的溫暖卻可能殘留在心中。
這時,西娜分神聽見女孩開玩笑,說睡覺時不小心流口水,弄髒男孩借她當枕頭的上衣。後者反應不大,只批評了句「邋遢鬼」就接過衣服套上。這時,西娜終於看見男孩的臉,他的眼珠是淡色,視線銳利如猛禽,給人不好招惹的印象。這樣的印象在她注意到他腰間的短斧後尤為強烈,這種武器給西娜留下的印象實在過於深刻。
處理完火堆的餘燼,男孩背對女孩單膝跪下,雙手往後伸,要她上自己的背──這個動作使西娜不合時宜地想到拉格,他們相遇的那晚,他也這樣作勢揹她──女孩並未像當時的西娜那樣有所遲疑,上背的動作流暢到彷彿她從來不自己走路。
「都忘了,這個怎麼辦?」女孩這時才想到同伴上山時帶的柴薪揹架。「我來揹吧,要嗎?」
「東西在妳背上,妳在我背上,那還不是一樣。」男孩連頭都懶得回。「明天我再來這裡拿,反正沒人會來偷。」
「抱歉。」女孩這時倒也老實,再次為昨天的莽撞道歉。
「又不是第一次了,白痴才會生妳的氣。」
出發後,女孩和男孩咬耳朵,擔心能否在下午之前趕回去,他則保證,依自己的腳程中午左右就能返家。西娜從對話中得知,兩人的村子今天下午將舉辦活動,慶祝包括男孩在內的新成員加入警備團。身為現任團長的長子,他是備受期待的新秀,不只全村一致看好,女孩更是把他當成下任團長候選。兩人昨天共同入山收集柴火,她工作到一半就跑去採洋甘菊,說是要做花環慶祝他加入警備團,正式成為保家衛村的一員。
「加入只是剛開始。我不做點成績出來的話,我爸一定瞧不上眼。他每次講到這件事就訓我,說他不會想都不想就讓自己的兒子當團長,所以我得比別人更拚命。」
「叔叔只是嚇你的,誰都知道他早就當你是下一任團長啦。」
女孩抱緊男孩的脖子,就算他窘得連聲呵叱,她也沒鬆手。嘻鬧一直持續到兩人抵達山腳──稍遠處可以望見稀疏屋舍的輪廓,應該就是他們的村子──男孩直起脖子遠眺村口的動靜,隨即發出表示意外的聲音。
「妳媽居然沒拿著洗衣棍出來等。」聽得出男孩鬆了口氣,他加快腳步,幾乎跑起來。
「你爸也是,我還以為他至少會讓你弟帶波洛出來等呢。」
「等等,村口有人,可是他怎麼──」
隨著女孩的視線集中,與之共享視野的西娜也注意到村口的異狀:一雙腳露在那裡,主人的身體藏在陰影中,腳尖朝天。女孩掩嘴驚呼,男孩則默默加快速度,揹著女孩一路狂奔到村口才將她放下。終於緩過氣後,兩人對著明顯死去多時的村口守衛不發一語。良久,女孩深吸一口氣卻嗆咳不止,接著看向村裡,視線移動的速度慢得讓西娜無法承受。從遠方看來一切如常的屋舍,近看就好比是用烤焦的餅乾拼湊而成,此刻還在冒煙,屋旁的月桂和長葉車前也被踩得稀爛。吊在屋簷下的燻肉、畜欄內的牛豬、禽舍中的雞隻、住家的財物和糧食,盡數被掃蕩一空。手臂上綁有紅布條的便是現任警備團員,他們的屍體橫七豎八散落村內,無一不緊握血跡乾透的武器。殘磚破瓦間也有農民死命抵抗的痕跡,他們拿著草叉、鋤頭或短斧參與戰鬥,但沒人逃過開膛破肚的命運。
兩名玩伴手牽手穿行在已成廢墟的家園,西娜沒能看見男孩的表情,缺乏觸覺的她也無法透過傳到女孩手上的力道猜測他的情緒。最後,兩人在水井旁打住腳步,那裡倒著一具左手被砍斷、肚破腸流的無頭屍,手臂上同樣有紅布條。女孩蹲下身去查看,這具屍體佩戴的紅布條有黃色鑲邊。男孩沒去確認紅布條上的獨特標幟,而是逕自探看井內,深入得讓人怕他一頭栽進去。
「……在裡面。」
找到想找的東西後,男孩卻依然保持俯看井內的姿勢。空蕩的水井將那句話放大到不自然的程度,有如咽泣。
「我爸──我爸的頭在裡面……」
女孩丟下癱軟在井邊的男孩,強忍扭傷的疼痛,一跛一跛地再次巡視村裡。屍體大多屬於老年人與成年男性,女性和年輕人非常少。女孩不時自言自語「不見了」以及「去哪裡了」,西娜能猜到那些不見的人都已被擄走賣作奴隸。村子除他倆以外就沒有任何活口,就連昨天被派回來傳訊的狗兒波洛都未能倖免。男孩從女孩手中接過波洛僵硬的屍首,也不管蒼蠅飛舞在旁,將臉埋入狗兒的毛皮,說他只是為了不讓家裡人擔心才派牠回來,本來還打算今天多給培根當獎勵,卻反而害牠跟著主人一塊送命。
「對不起!」聽到同伴和波洛道歉,女孩忽然揉亂頭髮,甚至撓抓起面龐,哭喊道:「如果我沒有……我沒有扭到腳,你就不用等到雨停揹我下山。要是我昨天能忍一忍,和你一起回來,這樣──」說到這裡,女孩似乎也知道這番自責缺乏道理,但她還是雙手掩面,繼續懺悔。「這樣你就──你就至少可以親手保護波洛……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男孩將波洛的屍體放在旁邊的父親懷中,起身面對僅剩的同伴。那對灰色的眼珠此刻泡在淚水中,終於失去金屬般銳利的光輝。他的左手扶著腰際的斧頭,然後又指向身旁已無氣息的父親。
「我爸他是村裡最會用刀的人,所以我爺爺才讓他當警備團長。」
女孩哭著點頭,隨即被男孩擁入懷中,他的力道似乎異常大,因為她反倒像是感覺到異樣而漸漸止住啜泣,抬頭看他;與之相對,他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的胸膛,似是想藉此止住號哭的衝動。
「──連現任團長都死了,就算當時我在這又能怎麼樣……」
在這個夢中,聆聽與窺看是西娜的極限,她既不能親口致哀,也無法獻上淚水,聊以悼念。而即使能夠這樣做,至今為止的經歷也不允許她和兩人以相同的立場感到悲傷,因為即使是被迫,她也協助過無數強盜團摧毀眾多與此相似的村子,她記不清有多少人因此流離失所,淪為奴隸。
對不起。
儘管無法傳達給任何人,西娜還是不斷重複著這句話,直到那曾經美好的夢景被黑暗完全吞噬。
再次睜眼之際,真切異常的痠痛告訴西娜,她已回到現實世界。但是,因為感覺到自己正被某人揹著走,所以她一時還沒能從那個夢抽離,在夢裡,也有人像這樣背負著她,像是永不會輕言拋棄。
「嗯……」
甫醒轉的西娜不由自主地呻吟,音量不大,但身下的人沒有聽漏。
「──團長,她醒了。」
這個人的聲音低沉,十分耳熟,她努力回憶,仍沒能在另一個人開口前想起來。
第二個聲音是纖細的女聲。「醒了嗎?太好了。路克,稍微歇會,這孩子醒了。」
「老天保佑!」第三個聲音更耳熟,西娜沒多久就想起那是路克。
揹著西娜的人很熟悉怎樣將人卸下,她像片飄落的羽毛,靠著一棵樹滑到地上。人稱「團長」的女性迅速靠過來,摘下手套撫摸西娜的頭臉,應該是在檢查有無異狀,也為她擦去頰上的淚痕。期間,西娜端詳起團長,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對方的相貌。團長和拉格與路克一樣都是黑髮,眼角有笑紋。即使沒在和西娜說話,團長也保持嘴角上揚,可能是出於習慣,也可能是為了安撫。無論理由為何,久未受到友善對待的西娜都備感安慰,不禁跟著微笑。
「笑起來好可愛。」團長笑瞇眼,戴回皮手套,額頭輕碰西娜的眉心,對初次見面的她表現得毫無防備。「看起來沒大礙,太好了。路克說我又睡著,是妳幫忙叫醒我。醒來的時候看到妳睡在旁邊,我嚇了一大跳。」
「因為拉格是瞞著團長去把人帶來的嘛。」路克在團長身邊蹲下,同時壓低聲音回應。他對西娜擺出招牌笑容,似乎很高興有這麼一位新同伴加入。「妳才叫醒團長,自己就睡著了,一路睡到現在。」
「妳醒來之前我一直在擔心,拉格逼妳幫我治療,會不會反而害妳跟著被詛咒了……」
「詛咒?」西娜從沒聽過亞齊以外的人使用這個詞彙。
「他當初是怎麼跟妳說的?」
「他說妳病了,常常一睡就好幾天。」西娜一字不差地複誦拉格當時的敘述。「他弄錯了?」
「才不是,拉格沒說實話,晚點我去教訓他。」團長扁著嘴,回頭偷瞄稍遠處的拉格,只見他背對這裡站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發呆。見他沒反應,團長繼續說:「之前運氣不好,中了巫師的詛咒,名字就不見了,後來也常常睡不醒。」
看西娜一頭霧水,路克豎起食指解釋道:「咱們都叫她『團長』不是嗎?因為她本來的名字被搶走,想破頭都想不起來,取新的名字也沒用,後來只好先用不是名字的方式稱呼。不然要是碰上什麼事情想找人,妳啊妳的喊,團長可不一定知道那是在叫她。好在這辦法管用。」
出外至今,西娜沒有碰上過巫師,只知道這是稱呼那些使用詭異術法的人。強盜普遍忌諱巫師,常避免接近其據點,並不是打不過,而是因為巫師的攻擊常常無法用武力反制,或者難免留下禍根,無疑讓行事明快的強盜最為頭痛。根據主聖教的教義,巫師所用的術法都是犧牲他人召喚惡魔、與之訂立契約來換取。對主聖教徒而言,向惡魔借用力量等同背棄上神,是不可饒恕的罪行,死後會墮入地獄。亞齊的詛咒箭很可能也是惡魔的手筆,所以強盜們傾向與他合作,利用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而非與之為敵。
從治療結果來看,西娜可以緩解團長的「詛咒」導致的過度睡眠,但沒能尋回被剝奪的名字。不過,團長看上去不覺得可惜,反而擔心西娜受到詛咒影響。離開山中教堂至今,從未有人如此體貼過西娜,這讓她如同喝下一大碗熱湯,胸口暖烘烘的。最令她窩心的是,團長應該已從拉格那裡知道她的能力有多實用,卻提議送她回家。
「拉格說他是從強盜團把妳帶來的,妳原本住在哪裡?」團長又說:「妳還記得的話,我們送妳回去吧。」
這份心意太讓西娜驚喜,使她一時忘了拉格不可能答應這項提議,回答自己原先住在亞塔特山中的一個小村子,路克一聽就叫道:「那老遠了!妳出來多久了?」西娜這才知道,亞塔特位於東部邊境,而他們現在位於南部邊境,即使現在立刻回頭前往山中教堂,也可能得走上不止一個月。聽到這裡,西娜才冷靜下來,想到不可能忝顏要求他們護送自己返家,於是謊稱故鄉遭到強盜毀滅,即使回去也無人迎接,這才讓團長打消念頭。
「那我們算是同病相憐啦。強盜真該死,最好全都下地獄。」
路克又拍拍西娜的頭,態度像在和小動物玩,但她不討厭這種表示親近的舉動。
團長沒能實現送西娜回家的提議,這時仍用手指抵著嘴唇,似乎還在想方設法報答她。「我倒是知道有個地方肯定很安全,不如我們下次靠近那地方的時候把妳送進去──看看我,都忘了別人不像我沒有名字,妳叫什麼名字?」
「──我先說,我反對。」
拉格突然加入對話,嚇得西娜寒毛直豎,只見他不知何時站在團長身後,雙手抱胸,面色陰鷙。她以為拉格對他們的討論沒有興趣,所以才始終不參與,也沒細聽;但他即使站在一段距離外,彷彿也把他們壓低音量談話的內容聽得一清二楚,只是現在才認為有必要表態。
「我都還沒說你無故脫隊的事情。」團長像是早有準備,立刻彈起身面向拉格。兩人的身高差了快一顆頭,所以她不得不仰視他,還雙手叉腰好增加氣勢。「我之前就說過,如果你們擔心我醒不過來,第一時間應該送我回去山村,但你卻當成耳邊風,丟下路克一個人去找什麼聖女──」
「路克又不是小鬼,我平常去採買的時候你們也是在山上等,這次不也一樣?」團長的訓斥對拉格似是不比一縷和風,他的表情毫無變化。「而且我只是去找強盜,又去得久了點,最後也平安回來。妳到底要抱怨幾遍?」
「我就是要你別老是自作主張。我跟路克算什麼?大家討論一下就這麼難嗎?」
「我也知道要討論,但那時候妳在睡覺。」
「──他們又開始了。」路克用手擋著嘴巴,湊在西娜耳邊說:「他們老是這樣,妳聽聽就好。」
團長被拉格堵得啞口無言,只得改變戰略。「我們別老唱陳腔濫調,現在我們在討論的是這孩子的事情,難不成你打算讓她跟著我們?」
「不然呢?」拉格挑起一邊眉毛。
「我剛才說了要送她回去!就算不能送她回家,至少也應該讓她在安全的地方,重新開始正常生活。」
「所以我說我反對。要是好不容易送她回去,妳又睡著,那我們難道還得回頭找她?」
「我們送她回去的時候也能順便想想旅行的事情,就算是回去休息一陣子也好……」團長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宛如鼓脹的皮口袋忽然洩光了氣。可以想見,這種爭論早就上演過無數遍。「我之前就說過了,沒有用的。我就算醒了,名字也還是沒有找回來,詛咒一定還沒解除,連聖女都不能根治的病,你為什麼到現在都還不放棄呢?」
「妳的事我要怎麼放棄啊!」
拉格爆出一句怒吼,如同野獸終於破壞牢籠,不只嚇得剛加入的西娜繃緊全身,就連團長也愣在當場。察覺自己失言的拉格別開視線,不再作聲,綿長的沉默宛如毒霧,在他們之間降下。兩人方才的爭執像在責備西娜隨波逐流的態度,令她胸口難受得好比吞下整顆生洋蔥,所以她搜索枯腸,試著組織恰當的措辭來表達意見。但在她深呼吸完即將開口時,路克忽然大嘆一口氣,她只得硬生生把話吞回去。
「下一餐都還沒著落,你們就吵得這麼開心,都不知道這種力氣哪來的。我知道吵架總比不吵好,但至少先做完自我介紹吧,不然你啊你的他啊他的,都不知道現在惹禍的究竟是我還是拉格啦。」
「每次你一插嘴,我就會忘記原本到底是在吵什麼。」拉格用力咂嘴,瞪了路克一眼。
「我圖的不就是這個嘛。」
聽到路克笑嘻嘻的回答,團長這才察覺自己和拉格爭執的景象盡收西娜眼底,看向她時耳根泛紅。
「真抱歉,我脾氣一來就顧不得周遭,妳別放在心上。我跟拉格常這樣──啊,我不是說常常吵架,就是說我們常常……意見有分歧。不過我們吵完就忘了,別擔心。剛才在介紹吧?叫我團長就好,這個凶巴巴的人是拉格,妳旁邊那位是路克。」
「團長,拉格,路克。」西娜依序對三人點頭示意,同時複誦名字,表示已經記住──除了拉格以外,團長和路克都回以微笑──接著說:「我叫西娜。」
「好可愛的名字!就像花一樣。」
團長猜得沒錯,西娜聽說,自己和姐姐的名字都是某種花朵的別名,但西娜來不及在如此取名的爸爸過世前問個清楚,所以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花。
「嗯,我聽過那麼多女人的名字,這大概是前三可愛的。」路克雙手抱胸,沉思良久後如此評價。
離開教堂以後,西娜就沒有再聽過這類誇獎,一下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愈想愈不好意思,最後只能垂下頭。這時,她想到自己還必須表達意見,以免拉格和團長又起衝突,便又抬起頭說:「剛才來不及說,你們去哪我就去哪,請不要顧慮我。我習慣旅行,而且知道怎麼縫補衣服、洗衣做飯、燒柴升火,我不會成為你們的負擔。」
團長並沒有像西娜期待的表示驚喜,反而拉過她的手再三翻看,愈看眉頭皺得愈緊。「西娜今年幾歲?」
「十六歲。」
「年紀比路克還小,手就折騰成這樣……」團長用自己的手包著西娜的,好似想透過輕柔的撫觸消去那些疤痕與老繭。「可以的話,真想讓妳去一個好地方,安安穩穩地生活。但我們現在還沒法馬上安頓下來,得要委屈妳暫且跟著我們。不過我們不會讓妳做那麼多雜務,只是平常會走很多路,然後受傷了會需要妳幫忙,這樣好嗎?」
西娜擔心嚇到團長,因此咬住嘴唇內側,竭盡全力止住翻騰的酸楚,不讓它流出雙眼。旅行至今,沒有人問過她的意見,抑或是顧慮她的心情。團長等人就算只是和氣地對她說話,她也會由衷感激,但實際情況卻超乎期待。這種意料之外的待遇猶如一道暖流,注滿她的四肢百骸,讓她逐漸回想起與奶奶共度的時光,而那是她至今都不敢再次拾起的回憶。感情的洪流終於稍稍退去後,重得主導權的理智告訴西娜,不該這麼快就欣然接受此刻的處境,畢竟過去也曾發生過她一天之內易主兩次的慘事。思及此,滾燙的胸口又悄悄冷卻。
「好,我會聽話。」西娜深吸一口氣後回答。
這下所有人總算達成共識,他們重新上路──西娜沒有問他們要去哪,她知道這些人比強盜親切得多,但一時改不掉被動應答而非主動發言的習慣──身揹弩弓的路克走在隊伍最前端,手持長木杖探查地形,以免不小心踩進坑中。團長腰掛長刀,但她的腿更長,所以那把刀絲毫不影響她穩健的步伐,她偶爾會停下腳步,收集月桂和乳薊等藥草,西娜自告奮勇幫忙,很高興能派上用場。拉格殿後,大得嚇人的刀並非掛在腰際,而是用皮繩束著掛在背上,他偶爾會停下來四處張望,然後大步跟上隊伍。
西娜走在團長和拉格中間,走沒幾步就要提高裙擺以免絆到樹根,行動速度快不起來。團長不時轉頭關注她的狀況,好幾次注意到她在拽裙擺,就問她想不想改穿自己的舊衣物。
「我一直在想,西娜為什麼穿裙子?穿褲子不是比較方便?」路克背靠樹幹,斜著身體提問。
「你自己也說了,穿裙子不好行動,可能之前的人不讓她穿褲子,這樣就不怕她逃跑。」團長看了西娜一眼,得到點頭表示她的推測正確,這才繼續道:「我們不怕妳逃跑──應該說我們不怕妳和我們分道揚鑣──如果妳想,我給妳我的舊褲子,稍微改改長度就能穿。不過得等到今天紮營以後才行。」
西娜點頭接納這番好意,這時她沒來由地擔心,她是否拖慢了隊伍的行進速度,忍不住回頭望向拉格。團長沒有忽略這個舉動,便用氣音問西娜:「怎麼啦?」
「我害你們停下來,拉格會不會生氣?他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團長噗哧一笑。「不用擔心拉格,他只是太久沒喝到酒,心情不好。他是個酒鬼。」
「酒鬼?」
上神並未禁止信徒享受各種世俗物事,但耽溺逸樂亦不見容於祂的教誨。如果是為了慶祝節日,生性嚴謹的亞得朗也不會拒絕小酌幾杯啤酒;但在平常日,即使是酒量最好、喜歡在喝酒後跳上桌子唱歌的樵夫,都會憑著對上神的信仰而克制飲酒。強盜們自然不可能有此顧忌,一有機會便喝得醉醺醺。西娜意外拉格跟強盜們一樣喜歡喝酒,畢竟他沒有酗酒者常見的酒糟鼻,言行也看不出絲毫墮落。
「拉格喜歡喝酒,但我討厭他這樣。」團長又噘起嘴,像個抱怨丈夫壞習慣的妻子。「他到鎮上採買,去個半天一天還不回來的話,通常是因為又跑去喝酒,有時還得去找他。他太重了,我加上路克都揹不回旅店。」
「喝太多酒不好。」西娜想起拉格剛才突然加入對話的事,回話時連嘴巴都不敢張太大,以免又被聽見。「況且酒也不便宜。」
「對吧?」團長像是總算找到發牢騷的同伴,聲音稍稍高起來。「所以我就不讓他帶那麼多錢去採買,可是他總有辦法省下自己要買的東西,拿省下來的份去買酒。我上次才跟他說,他要再喝我就──」
「好了沒有?要聊天等到了再聊。」
拉格跨過突出的樹根和坑洞回到西娜身後,她整個人籠罩在他的身影中,動也不敢動。團長哼了一聲,沒再多話,逕自扶起西娜回到原本的位置。
隊伍再次出發,遠方能望見峭壁。峭壁高聳入雲,彷彿觸及穹頂,它從整個國家的東邊一直綿延到南邊,恍如人世的邊界。西娜知道,這片峭壁就是主聖教中區隔人世與冥海的「絕境峭壁」,到死都不皈依的人或者犯罪的人,靈魂會在死後越過這片峭壁南下,前者飛向靈魂漂泊的冥海,後者落入世界盡頭的地獄。
「我突然想到,既然西娜醒了,拉格明天就還是按照計畫去採買。這樣的話,到時候西娜也跟我們一塊留守對吧?」路克的口氣總是輕快,好像沒有事情是他找不出樂趣的。「我跟團長可以教妳怎麼調血喔。」
「那個對新手而言太刺激了吧?」團長邊說邊跨過某個特別大的坑,不忘叮嚀西娜小心腳步。
「還不是因為拉格對人家的第一次做那種事,害西娜都產生陰影了。」路克說的是拉格把鳥妖血淋得西娜一頭一臉這件事,但口氣十分曖昧。
拉格忽略路克的玩笑。「明天她跟我一塊去鎮上。」隊伍中有兩個女人,但拉格總用代名詞來稱呼西娜,這使她分外感到格格不入。
「不行。」團長直接否決這個提議,她和拉格似乎常常各執一詞。「那裡不安全。」
「之前就說過了,路克跟妳一塊,我自己一個,現在多了她,自然是跟著我。」
「西娜跟著去的話,就能幫團長妳看著拉格啦,他有沒有拖拖拉拉,回來一問西娜就清楚明白,如何?讓他帶著西娜我覺得還行,而且團長也能叫西娜幫忙買東西,梳子啦內衣啦,如果讓拉格買,他──唉,算了,不能叫魚爬樹。」
路克用拳頭支著下頷,沉思的模樣煞有介事,但西娜並不認為他真是在思考是否讓她跟著拉格以為監督。在她看來,路克恐怕是因為長期夾在團長與拉格之間,而養成這種看風向決定意見的習慣。稍早的激辯是團長占上風作結,所以現在路克就幫拉格說話,藉此平衡。不知道拉格是否注意到這點,這次順著路克的話嘆了口氣。
「我就是不會挑女人用的東西,行了吧?」
「我去吧。」西娜不想看到又有爭執因她而起,趕緊表示意見。「需要幫忙買什麼的話,請跟我說。」
「既然西娜都這樣說了,那就由你帶她去鎮上吧。你可得保護好人家,知道嗎?」
「不用妳說。」
「不可以把人家丟著然後去喝酒哦。」
和剛才不同,拉格這次應得不情不願。「……囉嗦。」
不知不覺就天黑了,若不是路克說「今天就在這休息吧」,低頭只管走的西娜壓根注意不到周圍早已昏暗。環視周遭,整片森林還未褪盡黃昏時分的色彩,鳥妖忽遠忽近的鳴叫聲分外擾人,每團灌木叢都在隨風顫抖,像有野獸潛藏其中。夜晚固然值得恐懼,西娜最怕的還是入夜前的深暮,這時仍有光線但不夠明亮,照得景物鬼影幢幢;而且蟲鳥走獸不是回巢便是離巢,整片林子在這時特別不安寧。不過這時她身邊有同伴,心慌的感覺也淡了不少。
拉格找到一個洞穴,這時正帶著路克入內確認深淺,團長跟西娜則在原地整理途中採到的藥草。而在這之前,所有人不約而同掏出西娜見過一次的小罐,在額前、頸項、手腕等處塗抹鳥妖血。西娜還不習慣那個新鮮時惡臭刺鼻、乾硬後酸苦不堪的味道,不曉得團長是否看出她的抗拒,招手要她也來擦上一點時,動作格外小心。長滿繭的指尖沾著半固態的血,擦過肌膚,引起陣陣搔癢。
團長用只有西娜聽得見的音量安撫。「我們常常在森林裡活動過夜,久了妳就會習慣。」
「你們為什麼知道要抹這個?」
利用魔物是巫師的伎倆,西娜認為她有必要探明這些人的底細。非出於自願而幫助強盜頂多是進不了天堂,但借用惡魔的力量一定會下地獄。她在這個隊伍中有相當程度的自由,但沒有拒絕參與行動的權利,如果這群人實際上與惡魔有所牽扯,她至少能提早做好心理準備,死後將面對懲罰罪人的業火。
「從敵人身上學來的。」不知道是否出於心虛,團長的聲音少了慣有的活力。「都忘了拉格說妳是聖女,你們有規矩說不能用這類辦法防身嗎?」
西娜放棄澄清自己並非聖女,僅搖頭道:「不是召喚惡魔的話應該沒關係。」
「當然不是!我想妳還記得,我身上的詛咒就是巫師害的。」儘管拉格此時人在山洞裡,怎樣都不可能聽見,團長還是湊在西娜耳邊交代。「因為這件事,我們跟巫師還有惡魔結的樑子可大了。我知道妳很乖,一定不會亂說話,但還是要提醒妳,千萬別在他面前提到巫師跟惡魔……強盜的事情最好也避免。」
整理好晚上休憩用的地方,拉格便盤腿休息,表情終於不那麼嚴峻。路克忙著生火,還因為堆柴薪堆得太起勁而遭到訕笑,說這種雜活做得再漂亮也吸引不了女人。團長倚著岩壁坐下,毫不顧忌地伸直雙腿,西娜抱膝坐在她身邊。路克手中的兩塊燧石刮擦出清亮的聲音,冒出點點火星,接著將原先包裹燧石、現在已經燃起小火花的破布塞進雜草團,扔進柴薪的縫隙,火焰形成的光影很快就在眾人臉上搖曳。這動作彷彿某種儀式的開頭,此刻無人作聲,岩洞外夜色當空,鳥妖的吶喊在寂靜中愈發淒厲。
──飛呀,飛呀,飛到這絕境的外邊,飛到世界的盡頭!
──我知道,我知道,誰在這我一清二楚!
──徒勞無功,徒勞無功。你奢求的東西,哪裡都找不到!
「其實牠們懂得挺多的嘛。」團長忽然玩味地說。
「一群畜生,不說話沒人當牠們是啞巴。」拉格扭著嘴唇瞥了眼洞外。
沒人說「開動吧」,但營火一燒起來,所有人不約而同拿出肉乾和燕麥餅,這就是今天的晚餐。團長遞給西娜同樣份量的食物,但她只願收下一半,表示不需要太多。這個隊伍和物資充足的強盜不同,要是她無謂消耗糧食,會成為他們的負擔。況且以前強盜經常有意無意餓她肚子,時間一長,她發現自己的維生所需其實不多。
「妳明天要和拉格去鎮上,那段路很耗體力。」團長堅持給她兩塊燕麥餅跟三片肉乾。「明天會發生什麼誰也不曉得,沒力氣應付的話可不妙。這樣說可能不吉利,但誰知道下一餐有沒有著落呢?能吃的時候就吃吧。」
「不那麼餓的話,就分成幾份,一次吃一點,睡前吃光就行啦。」路克把肉乾撕成一條一條,像在吞蚯蚓似的,仰頭將肉乾垂掛到嘴裡。「剛開始可能沒感覺,多走幾天肯定會餓。妳瘦得活像片葉子,看得人心疼死了。多吃點,吃不夠我再拜託拉格抓兔子加菜。」
「要抓你自己去。」聽見路克點到自己,早就吃完晚餐開始閉目養神的拉格哼了一聲。「她說不餓就不餓,別瞎操心。」
「就邊說話邊吃吧,不知不覺就會吃完。」團長用像在哄小孩吃飯的口吻安撫道,並且打開西娜的手,把食物放在她的掌心。「我們還有酒,妳渴的話能喝一些。」
吃完晚餐後,他們沒有閒聊或討論明天分頭行動的事,彷彿今天剩餘的力氣已經全用來吃晚餐。拉格將大刀擱在腿上,熟睡時左手仍緊握刀柄。團長則呵欠連連,不停揉眼睛,注意到西娜偷看自己時,還在嘴唇前豎起一根食指,像在拜託她幫忙保密。為免尷尬,西娜轉而觀察路克保養弩弓,期間默默咀嚼無味的燕麥餅跟鹹過頭的肉乾,路克察覺西娜的視線,便衝她眨眨眼。
西娜終於吃光晚餐後,路克豎起大拇指表示嘉許。「真乖,待會妳肯定可以睡得很好喔。拉格都睡了,我們也來睡吧。」
路克找了兩塊比較平的石頭,大的一塊給西娜,並且給她自己的斗篷,說折起來墊著頭更好睡。
「拜託妳守夜囉,團長。」
「沒問題,你們睡吧。」團長一脫剛才睜不開眼的模樣,蹬著綁腿靴走向洞口,在洞外抽出腰間的長刀。
西娜這時並不害怕,但她已經習慣縮著膝蓋側睡,因此面朝洞口,想悄悄望著團長的背影直到睡著。可能是感覺到西娜的目光,團長轉過頭對上她的注視,輕聲打趣道:「我之前睡了那麼久,現在好不容易醒著,當然是由我負責守夜。別擔心我,快睡吧。如果我守夜不力,害你們碰上麻煩,你們醒來以後我會賠罪的。」
這番話害西娜一口氣從鼻子噴出來,但總算能安心閉上眼睛。然而,直到完全睡著前,團長佇立在洞口的模樣始終在她腦海揮之不去──總是出言鼓勵、推動隊伍前進的那位女性,這時動也不動地眺望鳥妖朦朧的姿影,像是厭倦一切那般,刀尖下垂,指向地面。
「妳要來嗎?」
西娜比自己所以為的要更熟悉這個聲音,當即意識到她已再次進入那如真似幻的夢境,繼續承載同一個人的所見所聞──女孩看著男孩,也就是她如今僅剩的同伴。男孩滿頭是汗,坐在地上喘氣,同時看著自己攤開在腿上的手,那雙手滿是磨傷,就和他的前額一樣。男孩身後是數不清的土堆,西娜猜想那底下都是遺體。兩人應該是無力挖坑,安葬所有遇害村民,只得單純掩埋,勉強遵守主聖教的土葬傳統。
剛才那句話聽起來是在徵詢意見,男孩的目光卻像在懇求她同行。
「你要去哪裡?」不知道先前哭過多久,女孩的嗓子活像樂器破了個洞。
「還沒想到,但反正不可能留在這裡。」男孩看著屋舍的殘骸,停頓了一會才道:「……我沒辦法。」
「我們……我們可以去找那些被帶走的人。」女孩抬高音量,似乎是試圖讓這個提議聽來積極些。
男孩看向她,表情說明他認為這想法不實際,但仍點點頭。「總之先上路,剩下的邊走邊想。」
「不管怎麼樣,我們都一起走。」女孩對坐在地上的男孩伸出手,拉他起來。「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男孩沒有接過那隻手,而是直接站起身把她攬入懷中。西娜只能聽與看,無法感覺到更多,但她想像那個擁抱有種特別的溫度,與其說是為了安慰他人,倒更像是為了說服自己:只要還活著,一切都會變好。
在這個奇特的夢裡,西娜才開始思考,夢中的時間和現實的時間是否對等,她見證的旅途意外鉅細靡遺,清晰到彷彿是她穿越時空,重新見證兩人之間的一切。但這到底是誰的夢,又為何是由西娜見證呢?
他們沒有地圖,是以繞了不少彎路。但有時他們會刻意繞路,比方說為了避開鳥妖而沿著森林邊緣前進,真的不得已才會穿越森林,在夜裡鑽進樹根底下的空洞,緊抱著彼此不敢睡著,以免在睡夢中被攫去。他們也避開強盜,因為男孩無法在對抗強盜的同時確保女孩平安,他再怎麼痛恨強盜也否認不了這點。
食物很少,女孩習慣讓出一半以上,而男孩也坦然接受;相對地,在她逐漸跟不緊他的腳步,開始落後時,他會揹起她繼續走。途中不一定總會經過河流,因此多日未洗澡是家常便飯,或許是顧慮形象,她只敢偷偷撓抓身體,但他總會大剌剌抓背,然後說想找個地方擦澡。數日前眺望的山巔彷彿走一輩子都到不了,而他終於累得坐在路邊時,她會跪在他身後幫他搥背,就像以前幫父親搥背那樣。真的沒有果實或小型野獸能吃時,他們只能吃野草果腹。偶爾餓得兩眼發昏,洗得不夠乾淨,之後必定腹痛如絞;有時則不是野草惹禍,是因為他們弄到野獸肉,但害怕引起強盜注意,不敢升火太久,肉烤得半生不熟就直接下肚。這些情況都是拉一兩次肚子就能解決,但腹瀉弄髒衣物仍然使女孩很沮喪,每次都邊洗衣服邊掉淚,還一邊用重得要命的鼻音警告男孩不准靠近。這時,他總會說自己可能中毒了,因為突然聞不到味道;這謊言蹩腳到令人不忍戳破,但每次都能讓她破涕為笑。
偶爾他們會流淚,甚至說不上是為了誰或什麼,他們做任何事情時都可能突然痛哭。男孩不擅長應對這種情況,老是皺著臉想克制哽咽,頭一次女孩想去關心,他卻揮手驅趕。之後她學聰明,在他又掩住臉時,與他保持四步左右的距離。如果是那樣的一天,睡前她都會挨近他坐,將頭靠在他的肩上。不知不覺間,他會攬住她的肩,那時她就知道他暫時沒事了。
某日黃昏,女孩再次落後。回頭發現同伴離自己有好一段距離,男孩跑回她身邊,指著遠方說:「看到那棵樹沒有?我們今天走到那裡,然後我看看樹上有沒有鳥巢,我們可以吃鳥蛋,吃完就休息。」西娜聽得出來,女孩太久沒有喝夠水,喉嚨乾得連字都快吐不出來,但她似乎很高興看見男孩比自己更積極,於是設法用乾如砂石的聲音回答:「嗯。」得到肯定的答覆,男孩龜裂的嘴唇擠出鼓勵的微笑。那個微笑令西娜羨慕起女孩,而產生這種情緒的當下,她以為這只是因為她渴望一個同伴。
不知過去多少日夜,衣衫襤褸的兩人抵達山中的一個小村落。這裡窮到連強盜都懶得劫掠。乾枯的田地稀疏地長了些麥作,也不知道究竟能否結穗,農夫對此漠不關心,應付了事地蹲在田間,拔沒幾下雜草就開始偷懶。日正當中,村子裡卻沒有農婦邊曬衣服邊聊天,也聽不到她們吆喝子女幫忙家務,只聽得見鐵匠把鐵砧打得叮噹響,每一下都像送葬的鈴聲。老舊的屋舍大門虛掩,小孩從門邊的縫隙窺視兩位外來客,骨碌碌的眼睛幾乎要滾出眼眶。女孩幾天沒有洗澡,但還是比身邊的男孩乾淨順眼,於是在一個想抓甲蟲吃的小孩身邊蹲下,打聽這裡有沒有缺幫手的人家,男孩可以幫忙砍柴狩獵,女孩則能協助打掃洗衣。孩子根本沒把這個問題聽進去,只是一口咬掉半截蟲身,啪擦啪擦邊嚼邊說:「妳吃掉這半我就跟妳說。」成年人也好不到哪去,女孩向唯一一戶養牛的人家問是否需要人幫忙擠奶,卻剛好碰上對方打算將乳頭乾癟的老母牛大卸八塊,亮晃晃的刀讓人眼前發暈。
整個村子願意正眼看他們的人,女孩全問遍了,只剩下那個目光沒離開過燒紅鐵砧的鐵匠,這時他們才發現,鐵砧上空無一物,也不知道燒紅了做什麼。男孩說鐵匠由他來問,將同伴擋在身後。儘管答案早就昭然若揭,他依然學女孩的口氣,詢問鐵匠需不需要一個幫手。鐵匠抬起頭,越過男孩的肩膀瞄了眼女孩,目光又移到他腰間的短斧。那把短斧是兩人唯一的武器。
「老子不需要幫手。」
「燒火總需要有人撿柴,冷鐵總需要有人打水。」男孩挺起胸膛。「我們什麼也可以做。」
「那你幫老子打鐵,那姑娘晚上跟老子睡覺。」鐵匠面無表情地說完,又低下頭敲鐵砧。「行的話,自己去後頭拿餅吃,吃完這姑娘準備工作。」
要不是女孩立刻上前緊抱住男孩的左手,他勢必會抓起旁邊沒在使用的鐵鎚,一把砸破鐵匠的頭。
「你他──」
「謝謝。」她向鐵匠點點頭,想拉走男孩。「我們走吧,不要就走就好──我們走了。走啦!」
一直到離那鐵匠幾十步開外,女孩都緊抱著男孩的左手臂,就連只能看和聽的西娜都想像得到,那人直勾勾的視線宛如燒紅的烙鐵壓在女孩的背中。女孩身處河邊時,西娜能透過水面看到她的臉,知道她年紀輕輕就出落得極其標致,這充分說明鐵匠剛才的要求所為何來。
兩人的步伐原本快得像在逃命,在靠近村口時卻又放慢,因為食物與他們的距離愈來愈遠,對飢餓的恐懼拖住他們,呢喃著要求多加考慮。他們快要走出村子時,叮噹聲再次停下,周圍立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回來,把剛才那些忘了。都去拿餅吃,吃完去撿柴。」鐵匠的聲音彷彿只有幾步之遙。
男孩沒有轉過身,拳頭緊緊抓了又放,最後是一聲粗重的長嘆。
「如果……我是說如果──」良久,男孩開口,正在變聲的嗓音很粗嗄,做不到輕聲細語,但他盡力壓低音量。「他真的要對妳怎麼樣,我會保護妳。我們先吃飽,吃得很飽,然後我們逃走。有我在,妳不會有事。」
「你會對他怎麼樣嗎?」
男孩沒有出聲,而是拍拍腰間的短斧。女孩看向男孩眼底,似乎在懇求他千萬不要逾越某條界線;與之相對,他的眼神沒有任何遲疑,彷彿除她以外,他能輕易與全世界為敵。
「……好吧。」
兩人緊抓著彼此的手回過頭,進入鐵匠獨居的昏暗小屋,那人說的燕麥餅就在桌上。西娜知道,什麼也不加的燕麥餅其實不算美味,但愈靠近那股樸實無華的氣味來源,女孩就愈淚眼模糊,彷彿它就是救命的靈藥。她和男孩狼吞虎嚥把餅吃個精光,甚至恨不得撕下薄薄一層手指皮吞下,就是不放過任何沾過這味道的東西。
兩人形影不離,就連睡覺時都蜷縮著身子緊挨彼此,男孩變得淺眠,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彈起身。如果女孩剛好醒著,會輕撫他的脖頸,哄他再次入睡──沒事,只是一隻長尾巴老鼠,睡吧,睡吧──她害怕他藏在鬆脫地板下的短斧,希望那把武器永遠不要沾血。三人同桌吃飯時氣氛最是險惡,鐵匠坐在女孩對面,眼神毫無掩飾,害得女孩總是抬不起頭。很多次鐵匠都想分開他們,或叫她去自己的房間睡,男孩都或裝傻或強硬地擋掉。兩人每天都分擔工作,疲累不輸旅行,但至少每天都能吃飯。只要能吃飽就好,沒有什麼事情比飢餓更可怕,他們都知道餓死前要受多少折磨;與之相比,隨時注意一個圖謀不軌的鐵匠要輕鬆些,畢竟他大可直接下手,但他沒有,這使女孩試圖樂觀地相信,鐵匠多少存留尚未抹滅的良知,並以此安慰男孩放心。
──這種勉強的樂觀只維持到兩人投靠鐵匠的第四天。
那天夜裡,鐵匠的呼吸格外粗重,以致他剛靠近兩個孩子緊挨彼此休息的屋角,女孩就醒了。她轉頭查看男孩,他沒醒,女孩一嗅他的鼻息,立刻倒抽涼氣,可是不敢表現出來。西娜思索良久,才知道鐵匠應該是在男孩喝的水裡加酒,讓他睡得比平常熟,以免壞了自己的好事。鐵匠在女孩身邊蹲下,把裝睡的她給扛上肩膀,在這當中,她的身體一直都僵硬得像無法打好的金屬。男孩還沒醒,只是翻了個身,壓在她原先睡著的空位。
在鐵匠的房裡,他因為女孩不斷掙扎而撕壞她的上衣。唾沫橫溢的闊嘴不斷湊在她的頸子和臉頰,喘息如同豬隻哼唧。力量的差距最終使她放棄反抗,西娜在心中跟著閉上眼睛,準備用聽覺承受她畢生最害怕、卻總是僥倖逃過的暴行。
「──放開她!」
男孩終究及時醒了過來,如索命的厲鬼,三步併作兩步跨進鐵匠窄小的房間。鐵匠的注意力被吸引,不小心鬆手,女孩立刻推開他並滾到床下,整個人彈起來緊貼一旁的牆壁,用剩下的衣服掩住胸脯。男孩擋在她面前,舉著他每天擦得鋥亮的短斧,映出屋外幽微的光線。看到斧刃的光芒,光著上身的鐵匠嘿嘿一笑,忽然從床邊的縫隙抽出一把刀,下床走向對手。
「看就知道你沒有殺過──」
短促的聲音嚇得女孩護住臉,而鐵匠甚至沒有機會哀號,他可能沒想到,男孩確實從未殺過人,卻早在進入這間屋子的當天就做好破戒的準備。男孩從鐵匠腹部拔出斧頭,又往對方臉上跟胸口劈砍,直到刃面卡在骨頭中間的縫隙,一時拔不出來才停止。到這時,鐵匠的五官早已被劈成一團爛肉,令西娜聯想到朝天鼻。血腥味想必濃烈過分,因為女孩用力摀住口鼻,劇烈作嘔。在此同時,男孩楞楞地站在原地。
良久,他才轉頭確認:「……妳沒事吧?」
「嗯……」女孩吸著鼻子爬起身,把哭聲都埋在男孩的胸口,因為斧頭掉到地上產生的噪音,西娜聽不清她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她任由男孩撫摸自己的頭髮,嚎啕大哭了好一陣子。終於止住抽噎後,女孩斷斷續續問道:「我們……我們會下地獄嗎?他們說殺人會下地獄。」
「殺人的是我,妳跟著下地獄幹麼?」
「你是為了幫我才殺的他,要下地獄的話,我們應該一起去。我們去哪都應該在一起。」
「天殺的天堂地獄,管他們怎麼說。」男孩發出使勁的聲音,似乎是將女孩抱得更緊,西娜彷彿能聽見眼前的黑暗傳來他劇烈的心跳聲。「如果我剛才沒有及時醒過來,這裡才是我的地獄。走吧。」
男孩揹著雙腿發軟的同伴摸黑離開,兩人帶走剩下的所有餅。整座村子仍在睡著,活著跟死了竟沒有差別。
醒來後,西娜的頭一個動作是摸索胸口,感覺到手指,又在眼前開合手掌幾次,才確定自己真的醒了。跟昨天醒來時一樣,她的身體僵硬,關節發痠。
儘管不曉得那是誰的夢,西娜還是萬分慶幸,那個女孩在夢中也沒有被玷污,並且希望她可以和自己一樣,總是能逃過一劫。然而她想到,只要那兩人沒有分開,女孩或許根本不需要操心這些。不知何故,她感到不是滋味,但她立刻用力搖頭,責備自己不該嫉妒夢裡的人,況且她在山中教堂同樣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美好回憶,這也值得許多人艷羨。
這時,直覺告訴西娜,她必須禱告反省,因為嫉妒是一種罪;按照她所受的教育,唯有禱告可以淨化心靈,防止罪惡滋長,就像在毒草蔓生前將之拔除。想到這裡,她反倒不解,疑惑起她為何會突然產生這種念頭,畢竟她已經許久未曾禱告──不管是沒有空檔或沒有餘裕,在落入強盜掌控後,她最終捨棄禱告的習慣,而且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進行這項活動──不過考慮再三,西娜決定重新開始禱告。她的內心從前被各種恐懼佔據,沒有其他負面情緒進駐的空間,但她現在能感受到嫉妒,這可能代表她的心靈正在恢復活力。她想起自己昨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回憶奶奶,於是更堅信自己判斷合理。她想趁著和這些人旅行的機會,重新培養這個習慣,這樣即使之後再次落入他人之手,早已習慣被當作工具對待的她也不會害怕,不會再因為恐懼而放棄禱告。並不是希望藉此尋求上神的寬恕,重獲進入天堂的機會,而只是想要一方天地,能和上神交流,讓她吐露心聲,哪怕祂不會回應。
為免引起注意,西娜保持側臥,打算在內心禱告,但她突然察覺洞內靜得出奇,似乎一個人都沒有。洞外明亮,想必已是日上三竿。她撐起身子環視洞內,發現果然只有自己還在,其他三人的包袱都還丟在原地,就好像他們相信她醒來看到也不會亂翻。想到這裡,她才聽聞洞外傳來女性的嬌叱,聽起來團長在外頭鍛鍊。
知道她沒有被單獨丟下,他們彷彿也不趕時間,西娜便不緊張,擺出禱告的正確姿勢:臀部貼著腳踝呈跪姿,雙手交握,下巴緊靠脖子。
「妳終於醒了!」
西娜還沒開始唸禱詞,路克的聲音忽然在洞內響起。她趕忙收手,一時沒想到其實不必遮遮掩掩。
「我是不是嚇到妳了?」見西娜立刻鬆手並解除跪姿,路克連忙搖手,表示無意打擾。「妳剛才在做什麼,祈禱嗎?」
「啊……嗯。」儘管知道路克應該不會說什麼,更不可能嘲笑,她還是難以立刻承認。「在教堂的時候,起床後、飯前還有睡前,我們都會祈禱,其他時候突然想到的話也會。」
「喔,那妳剛才是不是做到一半,被我打斷了?」
「沒關係,我還沒開始。」她不好意思讓路克等。他剛才說「終於醒了」,也就是說她又睡遲了。
「沒事,那妳繼續吧,拉格明天才要出去,所以我們今天沒有其他工作。」
「為什麼?」如果面對的是拉格,她一定不敢多問,但和路克交談就不必有此顧慮。
「現在都下午啦,走沒幾步路太陽就下山了,乾脆明天再出發。」
「我又睡過頭了。」西娜不由得懊惱,她向來不需要太長的睡眠,為什麼這幾天三番兩次起晚呢?
「團長也常這樣,我們習慣了。而且我猜妳是被詛咒影響,因為我們叫不醒妳的時候,妳的樣子跟團長挺像,不過妳睡得沒她那麼久。而且妳看,這次妳只多睡半天就醒了,這種狀況可能很快就會好轉啦。別擔心。」
在路克口中,似乎沒有任何事情真正需要擔憂,西娜羨慕這份自在。那句「別擔心」令她預感路克會拍她的頭,她想的沒錯,但他中途就收回手,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同時她也嗅到,他的身上傳來淡淡的血味。
「不好,忘了本來還在榨血,手髒兮兮的。那妳繼續,待會再出來找我們。」
路克揮揮沾滿血汙的手,將西娜留在洞裡,她決定待會再去看他說的「榨血」是怎麼一回事。她恢復原本的姿勢,重新交握雙手,剛才的談話使她知道能放心禱告。生疏日久,她的禱詞唸得斷斷續續,之前遇到這種情況,她愈想唸對就愈著急,最後反而感到一敗塗地。這次她安慰自己,禱告的目的是淨化心靈,安定思緒,不必受到既定的目標或流程侷限。她為不應有的嫉妒反省,並向上神尋求力量,讓她能珍惜所擁有的一切,相信自己絕非世上最貧乏的人。完成後,她長吁一口氣,明明沒吃早餐,卻感到前所未有的飽足。她用手指梳好近來終於有機會留長的及耳短髮之後,離開山洞。
團長正在和拉格對練,似乎已經練了好一陣子,臉頰泛紅,肌膚濕亮。西娜多次觀察過傭兵鍛鍊,看出團長是擔任攻擊方,不停試著突破拉格的防守。拉格左手拿著他那把標誌性的大刀,相比腳步靈動的團長,幾乎沒有離開過前後左右各一步的範圍,顯然實力要比團長高出不少。他一邊格檔攻擊,一邊口頭指導,神情並不緊繃,跟昨天那副對什麼都不滿意的模樣判若兩人。可能是拜此所賜,兩人雖是在舞刀弄劍,氛圍反倒不如平常緊張。
「能攻擊就攻擊,不用怕我受傷。」拉格舉刀護住右臂,彈開團長的攻擊,力道明顯經過收斂,仍震得團長踉蹌幾步。「動作連貫起來,揮完一刀就該接著揮下一刀,招式不連貫會被抓住破綻──收刀!」
團長的動作比大多數強盜俐落,攻勢不單調,判斷也準確,對手水準若是不及拉格,她應該都能輕易解決。或許也是因為認知到這個事實,拉格神情放鬆,現在看來那更像是放心。西娜看不出團長是否對拉格輕鬆寫意的態度感到不滿,只見她一個旋身往他臉上招呼,劃出短短的血痕。拉格沒有伸手去摸,但放下武器,團長也做出相同的動作。對練似乎結束了。
「下次不用手下留情,別砍掉我的頭就是。」拉格頭一偏示意西娜的方向,對團長說:「有她在,不死都不算大事。」
團長應該聽得出拉格是在留面子給她,但反而皺著鼻子回答:「我沒有手下留情。」
「有進步了,前陣子妳的刀根本碰不到我。」拉格指著臉上還在滲血的傷口。「可以砍到我的話,應付一般人已經綽綽有餘,剩下的我跟路克處理。」
「就會安慰人……算了。」說到這裡,團長似乎略感消沉,但她隨即振作,揚手喚西娜過去。「妳才剛醒來就這樣麻煩妳,我有點過意不去,但能請妳先幫拉格治療嗎?」
「只是小傷,不必。本來臉也沒多乾淨,不差這條。」
聽到拉格的話,團長又問:「聽你這樣說我就想到,西娜能消掉疤痕嗎?」
拉格臉上有不少疤痕,最顯眼的當屬越過鼻樑那條,它從下巴去往額際,將他的臉斜切成兩半。西娜能理解團長為何希望消除這道疤,但她搖頭。
「對不起,我只能治療還沒康復的傷口和疾病,無法消除疤痕。」
「有疤沒壞處,這樣看起來才夠可怕。」拉格下了這樣的結論,往旁叫道:「路克,你弄完了沒有?」
「快了快了!」
還不等西娜發問,團長就說:「路克在取鳥妖血,他說怕妳出來看到會怕,剛才搬到其他地方去弄了。」
「他說拉格改成明天出發。」
「嗯,但別擔心,今天下午我們有其他事做。」團長對她眨眨眼。
「其他事」指的是讓西娜配合團隊作戰,就像之前無數搶到她的人曾做的那樣。不知幸或不幸,這兩年西娜的能力經過千錘百鍊,不管範圍大小、傷勢輕重,只要傷員不超過一定數量,她都能瞬間治療完畢,至於那之後她會承受怎樣的反饋,症狀與疼痛又會多久才消退,就不在發號施令者的考慮範圍。所以,她必須自行判斷治療風險,並在混亂的戰鬥中言簡意賅地提出意見,以免被誤會企圖偷懶,事後還可能必須對拒絕治療的行為反覆提出解釋。這些都讓她的神經始終處在緊繃狀態,隨時都害怕說錯話惹怒他人,同時也習慣不斷觀察周遭,猜測同伴之間的關係,試圖判斷優先聽從誰的指示會更有利。
不過,與其說這種訓練是針對西娜,不如說是針對她治療的對象們。治療的發動跟完成都只在瞬間,受到治療的對象如果未經事先訓練,都不易立刻反應,因此他們必須事先習慣「受傷和癒合可能幾乎沒有間隔」這件事,以免西娜的協助反過來打亂他們的節奏。除此之外,輕傷時不明顯,但重傷癒合時,癒合處會嚴重發癢,因為這種反應而暫時無力作戰的人同樣數不勝數。這些都是西娜從同伴的死亡中得到的經驗,而為了避免事後被怪罪,她每次加入一個新的團體,都會不厭其煩地將這些經驗傳達給首領。
西娜將同樣的事情告訴團長他們,針對某些細節還輔以實際經驗說明。拉格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團長則在聽到特別驚險的部分時掩住嘴巴。路克反應最大,他起初聽得津津有味,直誇西娜聰明堅韌,誰知道聽了那些輔助說明用的經驗後,他的表情就愈來愈不對勁,最後更是整張臉皺成一團,將她攬入懷中,像在抱一隻大雨中撿回的小狗。
「別說了別說了,真是亂七八糟!」
「說的對,但你也不能偷偷抱她呀。」團長推開路克,將西娜救出來,來回撫摸她的頭。「沒想到妳遇過那麼多可怕的事。」
「我習慣了……」西娜的聲音被悶在團長的胸口,所以十分微弱。
「那怎麼行,不要習慣這種荒唐的事。放心吧,我們會保護妳。」
不,我才希望保護你們。西娜心想。不過她沒有掙脫出團長的懷抱,那溫度和力道都令人懷念。
「訓練重點放在你們兩個身上,帶她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抓到治療的速度。」拉格實事求是地擬定計畫,沒對西娜的遭遇發表任何看法。「訓練到太陽下山。可以吧,團長?」
考量到這次的訓練目標,拉格不再擔任防守方,為了避免傷害超出限度,他還特地不用那把大刀,而是團長備用的匕首。路克將短刀橫在面前,面對拉格時滿臉心虛,不停偷看西娜;就連團長擺的都是防守意味十足的姿勢,像是沒把握能在拉格的攻擊下只受輕傷。見狀,西娜不禁提醒已就戰鬥位置、蓄勢待發的拉格,千萬不要仗著有她在場就不知輕重。
「請控制力道,雖然傷口馬上會好,但是重傷害的疼痛不會立刻消失。也請避開要害,如果造成大失血,即使傷口癒合,人還是會死。」
「知道了。」拉格回答時看都不看她。
「我需要先想遺言嗎?」
「不要讓我真的想宰了你。」拉格向來不在路克開玩笑時給他好臉色看。
「西娜,我還是覺得我們把……」團長說到具體內容就不作聲,但西娜知道她所指為何。「就是剛才特別說的那項,還是留到下次吧?今天先練練手就行了。」
「能早就別晚。要練就一次上,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到。」團長說的特別項目其實是拉格提議的,因此儘管團長並非向他表示疑慮,他仍回應:「妳不敢就讓路克來。還是妳不相信她?如果是的話就算了,下次再說。」
「我不是不敢,也不是不相信西娜。」被拉格這麼一激,團長面色泛紅。「我只是覺得……互相砍砍手腳是一回事,捅你的肚子又是一回事。」
拉格剛才的建議是,讓路克或團長攻擊他的腹部,以此練習在內臟受傷的情況下維持攻防節奏。據拉格所說,尋常認知是「敵人會因為傷勢嚴重而退卻」,但如果他反倒不撤退甚至持續進攻,就能打得對方措手不及。對方要是不知道他們有西娜這樣的幫手,這套戰術會分外見效。團長起先以「同伴之間何必互相殘殺到這種程度」的理由一口回絕,誰知道拉格也不試著說服她,而是立刻轉向路克,大有不靠團長他也沒差的意思。
「我是沒意見……」路克還沒判斷出比較需要幫腔的是誰,此刻還在觀望,但他旋即露出靈光一閃的表情,對拉格預告:「我是沒意見,不過我不太習慣近身戰,捅到你骨頭的話沒關係吧?」
聽到這裡,西娜暗中叫苦。她已經習慣忍痛沒錯,但仍然不樂見無謂的傷害。她過去的擁有者和團長雙方最大的差別在於,後者決不會忽視她滿頭冷汗、面有菜色的模樣。如果短時間累積太多痛楚,她沒有把握能控制好表情,而如果因此讓能力的負面後果曝光,團長很可能會拒絕繼續讓她治療。拉格對這種結果會有何反應可想而知。
「當然有關係了。」團長被晾在一邊,還在噘嘴生悶氣,聽到路克的話,她馬上走過來按住路克的肩。「就算拉格不怕痛好了,有經驗的人也不會隨便讓武器卡在骨頭裡,你們這樣練根本沒有實戰效果。」
「那還是拜託團長吧。放冷箭才是我的專業,這次我就不獻醜了。」路克看起來鬆了口氣,西娜在心中和他露出一樣的表情。
「妳可不要只是嘴上說說。」這話說得挑釁,但知道團長要親自動手,拉格臉上仍浮現笑意。「捅準點。」
作為本就少參與近戰的弩箭手,路克跟上步調的速度比團長慢很多。團長受的傷不比路克少,但鎖骨以下、膝蓋以上的部位幾乎倖免於難,這意味著拉格不僅做到控制力道,甚至還有餘裕避開這些位置。拉格則比西娜預期過的更出色,他身上不斷出現傷口旋又痊癒,節奏卻始終沒亂過。
不熟悉西娜的人會要求她時刻發動能力,但實際上,如果她在敵人的武器還停在對象體內時就治療,癒合的速度會慢得嚇人,這是因為受到治療的身體會先試著將異物排出體外,然後才繼續修復傷口。所以,她只能在確認對象和武器分開的那一刻治療。出於這個理由,她凝視著團長的刀從拉格的腹部穿出又收回,在血噴出來之前,傷口就癒合了。如果不是一直死盯著他,無法這麼準確地抓住時機,連西娜自己都對如此完美的結果感到訝異。
團長收刀後順手一甩,看見治療順利完成,她原本發白的臉終於恢復血色。刀上的血很可能都還是溫熱的,血液的主人卻已經恢復如初,這點想必令她備受震懾,因為她看向西娜的眼神多了一些東西。發現團長投來視線,西娜將指甲刺進掌心,試圖穩住表情,不要讓遍布全身的疼痛扭曲五官。
「我沒力氣了……」路克大張四肢倒在地上,氣喘如牛。「西娜,別看我,現在我看起來很遜。其實我平常比現在好不止一倍。」路克剛才受到最重的傷在鎖骨附近,拉格再多用一分力,這裡就會上演身首分離的慘案,團長見狀立刻大罵拉格拿路克的性命開玩笑。
「少臭美,她本來就沒在看你。」拉格摀著後腰走到路克身邊踢了他一腳。「讓你躺一會,待會還要練箭──別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你負責射箭。」知道訓練還有第二階段,路克本來抱住頭狀似崩潰,但一聽到他不用扮演傷兵,他馬上轉悲為喜。見狀,仍在默默忍痛的西娜也不禁掩嘴而笑。
休息一段時間後,拉格開始第二階段的訓練。這次團長不用參加,西娜的反應更容易被察覺,她的神經因此繃得更緊。
「我還是覺得不對耶,這樣搞真的不要緊嗎,拉格?」
路克單膝跪地,端著弩,閉起一隻眼睛,面朝約五十步外的拉格,嘴上還在問究竟是否下手,但架式十足,早已處在隨時都能擊發箭矢的最佳狀態。西娜站在他旁邊幫忙遞箭。
「頭、左胸跟褲檔避開,其他隨便。我說了算,動手!」
拉格一中箭就把箭矢拔出來,西娜則配合他的動作立刻發動能力。箭留在體內的話,會隨著戰鬥進展而撕裂肌肉,增加出血,即使是拉格這種體魄,也可能只吃一箭就不得不退居後線。西娜在場的話就不一樣了,只要傷者忍痛拔出箭讓西娜治療,傷口馬上就能癒合,投入戰鬥的時間也就能延長。拉格要練習的就是這種配合的節奏。按理說團長也該練習,但拉格說團長比較瘦也比較敏銳,中箭機會很少,沒必要自找苦吃。
「其實拉格的意思是他會幫團長擋箭啦。」路克笑嘻嘻地跟西娜咬耳朵。
折騰了整個下午,就連路克都無法繼續保持健談,晚餐一下肚便倚著洞壁開始打鼾。拉格依然像昨天那樣握著刀睡。兩個男人都睡著後,團長趁機給西娜一件深褐色長褲,說是早上改的。西娜立刻換穿,發現十分合適,特別是褲腳長度剛好。
「本來想趁昨天守夜時改,但沒有月亮,實在看不清針眼。幸好早上有點空檔。」
「謝謝。」
「好啦,換上以後去睡吧,我去守夜。」團長輕攬西娜一下,又小小打了個呵欠。
「我……」西娜抱著換下的舊衣,轉頭偷看身後,確認到拉格在熟睡,但還是小聲說:「我怕我又睡過頭。我今天已經睡晚了,明天又這樣的話,拉格一定會不高興。」
團長撫上西娜的臉,動作是一貫的輕柔,眼神中有著西娜尚不能會意的某種感情。她突然很羨慕團長,既有勇氣和拉格對罵,又能對她這麼細心。
「拉格不會生氣的,頂多這次我們全部一起去鎮上。我們三個找家旅店休息,讓他自個去買東西,就算他想喝點酒,我也不攔他。搞不好他還會高興呢。」
「但是妳說妳討厭他喝酒。」
拉格熟睡依舊,團長清楚這點,但仍將西娜拉到洞口,兩人並肩坐下。西娜抱著膝蓋,萬籟俱寂的夜裡,團長的聲音不大,但非常清晰。
「我討厭他自己一個人喝得醉醺醺,不管他怎麼說,我都搞不懂為什麼要那樣。不過,如果我跟他一起喝,感覺就不會那麼差。說來我們也很久沒有喝酒聊天了,要是真的有機會一起去喝個幾杯,也算焉知非福呢。」
從那種強作懷念的口氣,西娜能聽出幾分言不由衷,然而她不願揭穿。團長跟拉格不只是夥伴,這點很明顯,但她也無法斷定他們是一對戀人。從昨天的爭執她明白到,這兩人的關係比她所能想像的更複雜,沒有做好承受他人情緒的準備就貿然追問,對團長或她自己都不恰當,此刻還是沉默為上。
「對了,昨天說要託西娜買東西對吧?想了好久,終於想到了。」團長將平常收在兜帽中的長髮攏來身前,用手指梳理。「我想要一條新髮帶──不,兩條吧。幫我買兩條髮帶好嗎?」
「妳想綁頭髮嗎?」
「其實我本來就是綁著的,但是舊的髮帶斷掉了,一直想著該買條新的呢。」
西娜點頭答應。她有積蓄,不需索取跑腿費。這筆錢不多,是在顛沛流離中攢下的,但有機會能買東西答謝如此真誠待她的人,她絲毫不會吝惜。
「要什麼顏色的?」
「嗯……妳幫我挑吧?買妳覺得好看的顏色,錢的話讓拉格付就行了。」交代完採買的事情,團長又用自己的額頭輕碰西娜的,哄她去睡。「能睡就睡吧,別怕,我在這呢。」
或許是因為團長的鼓勵,抑或是因為治療的後續影響逐日減弱,隔天早上,西娜終於和其他人在差不多的時間醒來。路克照例不見人影,拉格倒還在山洞裡,正在和團長翻撿包袱,要騰出空間收納採買到的東西。拉格和團長都在,西娜不好意思像昨天那樣跪坐祈禱,於是假裝還在睡,實則是側臥著默唸禱詞,唸完才起床。
「我找到鳥窩囉!鳥蛋有三顆,丟硬幣決定誰可以吃吧!」
路克的聲音傳入山洞,不知道的人聽到那口氣,會以為今天要出門的是他。
「待會我要出門所以得吃一個,兩個女的各吃一個,丟硬幣幹麼?」拉格頭也不抬地問。
「不會吧?拉格你不要這樣啦!」
西娜主動表示能分一半的蛋給路克,他眉開眼笑地接納這個提議。用來煎蛋的是他們睡覺用的平石板,四個人輪流用木匙把蛋鏟起來吃。西娜對這種飲食習慣頗有疑慮,不過想到她能輕鬆解決腹瀉問題,也就立刻寬心,繼續聽他們討論拉格帶她到「鐵鎮」採買的安排。路克借給西娜連帽斗篷,說她在鐵鎮最好藏起臉。就算她故意弄髒自己,渾身沾滿塵土,只要旁人注意到她是年輕女性,她就有可能被偷偷拉走。
「那裡的奴隸買賣可熱鬧了,要是有誰拽走妳然後打個烙印拉去賣,拉格大概得殺光整個市場的人才能救妳出來。但是放心吧,像這樣遮一下就沒事。」
「難怪團長說那裡不安全。」西娜用只有路克聽得到的聲音問:「所以這個地方的領主也是北方人嗎?」
「是啊,那傢伙最好也下地獄。」每次談到奴隸或強盜的事,路克的語調就流露一絲少見的憤懣。
這個國家以中部的神恩領為宗教界線,南部普遍信奉主聖教,北部則以萬流教為大宗。主聖教禁止奴隸買賣,在十年前那場戰爭發生之前,買賣奴隸在南部人聽來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是在戰爭結束後,南方許多地區都被北方人佔領,領地內流行的宗教也改成不禁止蓄奴的萬流教,許多地處偏僻的村落都被掠奪、摧毀,居民被帶往這些由北方人統治的地區,淪為奴隸。鐵鎮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鐵鎮」之名來自於鎮外的鐵礦,本來因為人力有限,所以發展的速度也受到限制,但戰後換了領主,允許這裡使用奴隸採礦,產量轉眼間大幅提升,商人、奴隸主、傭兵紛紛加入採礦相關活動,整座城鎮也快速發展到如今的規模。
飯後,路克和西娜整理行裝,團長則幫著把剩下的鳥妖血全裝進拉格的罐子,並且千叮萬囑,叫拉格別再因為嫌麻煩,就把血直接淋在西娜頭上。拉格複述一次受託購買的東西,西娜在旁邊默記。外出的二人總共要攜帶兩天份食物,回程的份則在鐵鎮購買。西娜擔心剩下的糧食不夠團長跟路克吃,路克馬上說森林裡找食物不難,大不了煮鳥妖肉來吃。鳥妖肉這種菜色可謂駭人聽聞,西娜大驚失色,以為自己這幾天吃的肉乾就是鳥妖肉,結果路克笑得前仰後合,說那是兔子肉。
「路上小心喔!」
一直到西娜覺得走得夠遠了,她才回頭偷看,卻發現路克仍在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她露出微笑,又朝他揮手道別,他這才回去團長那裡。
和拉格旅行不可能多愉快,這點西娜早有預料。他一逕沉默地趕路,步行的速度快得像要她知道,他們先前的行進速度完全是為了配合她的腳程。直到日正當中,拉格都沒有歇腳,也沒有確認過西娜是否有跟上;她咬牙追趕,不想讓拉格再次確認她孱弱無力,偶爾歇幾口氣,又立刻小跑步跟上。不過,畢竟西娜很長時間沒有這樣行進,身體終歸吃不消,沒多久便右膝一軟,趴倒在地,想爬起身卻發現很難施力,這表示她暫時耗盡體力,不得不稍作休息。知道自己已經盡了全力,她索性把臉埋進手臂,大口大口地呼吸。反正拉格遲早會感覺到她脫隊,並停下來或回頭,大不了她可以自行回營地,不過這樣或許會讓拉格挨罵──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一股大得驚人卻很熟悉的力量將她提到半空,再腳朝下放回地面。
「累就說一聲,忍著不講是當我聾子還是傻瓜?」
西娜雙手撐著膝蓋,邊喘氣邊望向他的臉。她必須把頭仰得比團長更高,才能看見他的眼睛,但她不敢望向那對猶如猛禽的灰眼,只敢看他的耳朵或是額頭。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刁難人,拉格又用鼻子哼了聲。
「別老是一副委屈相,讓人看著窩火。有話就直說,我不像團長或路克那樣習慣照顧小鬼。」
「那我想要休息一會。可以嗎?」
拉格咕噥一句,走開幾步,面對其他方向站著,不像團長那樣吩咐「那我們休息十分鐘」,也不像路克那樣交代「妳好了的話就跟我說」。這種冷淡的反應本該讓西娜更習慣,因為她過去向來是受到這般對待,但經過團長和路克的悉心照料,她發現自己竟不太適應拉格的態度,而開始想念起那兩人來。她知道,拉格不過將她視為治療團長所必需的存在,壓根不在乎她的意願或想法。這個事實無非是在提醒西娜不能錯認自身的立場:她是工具,而拉格不會是她最後一個主人。假使不牢記這點,日後與這三人分開時,她將無所適從。
接下來,拉格沒有為西娜放慢速度,腳步依舊穩健快速。不過,西娜即使因疲倦而小歇,再次跟上時也會發現,拉格停在某處等候。他們未再對話,無聲的旅程持續到入夜時分,拉格升起小團營火,待她吃完飯,便將她塞進僅容一人休息的樹根底下,自己則在外頭倚著樹幹閉目養神。鳥妖今夜也不忘吶喊著尋找獵物,再次被鳥妖血給染汙的他倆,卻像不存在於牠們的視野般。如同野獸在洞中熟睡的西娜,沒有夢到那對無名的少年少女,而是夢到她在趕路,夢中依然追逐著拉格的背影。
隔天黃昏,鐵鎮終於觸目可及。這座城鎮群山環繞,又藏身於木頭削尖而成的高聳圍牆後方,儼然易守難攻。隨著西娜與拉格靠近鐵鎮,她也看到愈來愈多同路人。多數旅人都和他倆一樣結伴步行,也有許多商人趕著在夜色降臨前驅車入鎮。這時,西娜注意到有些棚車蓋著黑布,布料底下傳來幽幽的哭聲。她心頭一凜,直覺那些都是待售的奴隸。這個想法宛如某種苦汁,僅一滴墜入心海,就激起無盡酸楚。她比這些人幸運得多,而這種幸運此時使她感到愧疚。接下來,直到向守衛繳納通行費為止,她都沒再抬起頭。
付完通行費便可入鎮,整座鐵鎮的風景鋪展在西娜眼前時,她不禁摀住耳朵。鐵鎮像個燉煮人世喧囂的大鍋,談笑與吆喝此起彼落。各類建築櫛比鱗次,人來人往的旅店與叮噹作響的鐵匠鋪比肩,喧嘩吵鬧的酒館旁依偎著燈紅酒綠的妓院,風格各異的木製招牌爭相攫取視線,風吹時相互擊打,像在爭搶富有的客人。建築間的巷弄有時寬得可容數人並行,有時又窄得側身都擠不過去,但凡是稍微大些、足夠攤開布料陳列商品的所在,就可以看見小販想趁完全入夜前做上最後一筆生意,自製草藥、年邁禽畜、蔬果雜貨等五花八門,叫賣聲之熱烈,絲毫不遜於太陽當頭之際。
剛入鎮時,西娜的目光仍不免追隨那些覆蓋黑布的棚車,望著它們駛向遠處。她匆匆一瞥,只能看見那裡有整片石砌圍牆,邊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插著一根熊熊燃燒的火把,門口守衛的護具在火光下發亮。如果她猜得沒錯,那裡就是傭兵營地,奴隸交易應該也是在那附近進行。不知道是沒有注意到奴隸車,還是並不關心,拉格一眼都沒有看向它們停駐的地點,而是往幾乎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在這裡走失非同小可,西娜連忙跟上他。
西娜跟在拉格身後,有時會突然被拉住衣服或腳,幸好他一發現這點就過來推她的肩膀,表示要交換位置,並在她身後觀察,提早推開所有伸到她身邊的手。有了這等保護,也就有更多餘裕觀察四周,並很快發現到,到處都是乞丐與流浪漢,其中不乏用繃帶包住眼睛的孩童,或是失掉手腳的中年人。最引她注意的是一名乞兒,他對每個行人舉起碗,不知疲倦地重複:「行行好吧,大爺,夫人。我媽媽快死了。」西娜本想掏出銅幣,但拉格推搡著她往前,那微弱的懇求倏忽遠去。
抵達旅店前,二人途經這趟採買之行最叫西娜驚訝的所在:一座主聖教堂。奶奶指著書上的插圖對她描述過,標準的主聖教堂有鐘樓,所以她一眼就能認出來。她以為領主換人後,教堂會隨之拆除,難道新任領主允許這裡的居民依然信奉主聖教嗎?她忘了要悲觀,而是不動聲色放慢步伐,希望至少可以在經過門口時瞥見一位教士,或至少看一眼教堂內的燭火。然而,剛巧從教堂內走出來的人卻讓她大失所望──對方身穿的不是主聖教士的制式黑服,而是布料輕軟的深藍色長袍,用白線繡有許多奧妙難解的紋樣與圖案。他背著一隻手,另一隻手拈著小鬍子,趾高氣昂的神態說明他自認舉足輕重。在那個人背後,教堂內沒有供人們聽講道用的長椅,而且停在門口附近一段時間,還能聞到濃烈的薰香氣息,神祕的芬芳悠然散逸,宛若異端勾畫著指尖在誘引。
西娜受到的打擊比想像中大,不知不覺停住腳步。待她回神,只見拉格板著臉站在她身邊,明顯在等待。
「對不起。」西娜不等拉格開口便道歉。
「妳又要休息?」
「不……」她不敢承認剛才在想教堂的事,畢竟拉格不會關心。「走吧。」
兩人最後抵達的是西娜在鐵鎮看過最大的酒館。她後來發現這裡之所以大,是因為它還兼營旅店,客人喝完酒就能到樓上的房間或後面的通鋪睡覺。不過,儘管空間足夠容納許多人,這裡還是昏暗而擁擠。酒館老闆忙著從身後的大桶倒出無數杯濁啤酒,同時用報曉般的嘹亮嗓音,命令打雜小弟搬出更多馬鈴薯、洋蔥和野韭。爐火上的湯鍋咕嘟咕嘟地蒸騰,不時加入快刀切碎的大量食材與香草,旁邊的爐台不停歇地燒出一道道香氣撲鼻的料理,撒鹽後烤得燙口的大塊肉油光閃亮。送餐小弟得連手臂都用上才能一次端六個盤子,途中還得閃過伸出腳絆人的酒客,地面滿是他閃躲失敗而灑出的酒水,不時又覆上新的一層。
室內的喧嘩比剛出爐的菜餚更鮮活豐富,即使是習慣與吵鬧的強盜團生活的西娜,都必須非常專注才能從聲音的洪流中分辨字句,室內的角落甚至還有一個獨臂的歌手在撥弄琴弦,如泣如訴地吟唱。再多哪怕一道聲音,她或許就再也無法聽清此處的任何話語。
「又從山裡拉來好幾車,賺得眼睛都花了!」
「那姑娘沒在賣,但誰管那麼多,總之也拉上……」
「傻了才會去勒索古加羅,上一個敢恐嚇他的白痴,現在骨灰都不知道飄到哪──」
「──羅依卡,羅依卡,隨我去吧,功名財富都是風啊,我只想同妳在地上,結果開花……」
「河下游那裡有行屍,附近肯定有巫師。」
拉格帶西娜去點菜,他自己只吃一塊火腿,卻要了七杯啤酒。西娜像隻老鼠嚙咬麵包夾火腿,一面偷看微醺的拉格瞇起眼、看似睏倦的表情。只有共在桌前的此刻,她才不用把頭抬得高高的去看他。她鼓起勇氣接住他的視線,想著是否能說些什麼。拉格沒有避開西娜的凝望,此刻神態難得平靜,看她像在看一個故人。昏暗的光線中,橫越他半張臉的傷疤不再那麼可怖,一雙彷彿能刺傷人的銳利灰眼,此刻也好似夜半時分如鏡映月的湖面,將若有似無的光輝投在她的臉上。
「……怎樣?」良久,拉格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開口。「有事就說,別光盯著人瞧。」
西娜自認並非笨口拙舌,但她一時不知怎樣向拉格解釋,這種想說什麼卻不知該從何說起的心情。
「算了,妳要告狀說我喝酒就盡管去。反正被團長罵也不會痛。」
「我不會告你的狀。」西娜垂下視線,心跳稍微加快。不該想著和他打好關係的。她最後只作此想。
吃完飯後,拉格要了個房間,而不是買通鋪的床位,這讓西娜始終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踩著吱嘎作響又狹窄的階梯上樓時,她才想到不知是否能睡床,如果不能,又是否能至少得到一條被單。打開門,房間出人意料地小,床當然不可能是雙人的,拉格直接將床讓給她,自己拉過木頭單人椅,坐在房門口握著武器睡。她側臥在床,被單只能剛好蓋住蜷縮著的身體。她凝視拉格的背影,總覺得他睡覺的樣子很熟悉,但不曉得曾在哪裡見過。
「那我睡了,晚安。」睡意朦朧間,彷彿有誰這樣說道。
自己能給予的只有治癒,而非救贖。
讓西娜明白這兩者差別的,是一個即將失去自由的女人。西娜救了那女人懷中哭泣不停的孩子,對方眼神跟聲音中的恨意卻更顯銳利深刻。那段往事,她從來不曾忘記。
那時是秋天,空氣無比乾燥,連微風都能將飄落的枯葉撕碎。那時的西娜身處一個管理特別嚴苛的強盜團,雙手時常被麻繩緊縛,粗糙的繩股彷如根根細針扎進皮膚,像要吸出她的血。她所在的棚車旁邊,一個個鐵條發鏽的大籠子固定在馬拉車上,關在裡面的人全都活像枯黃的蔬菜,倚在彼此身上等待買家。這些人大多是女性、少年和幼童,依照用途分處不同的籠子;處女另外集中在條件好些的地方,因為她們可以賣到更好的價格。
「點一下多少,待會要載走了。」準備交班的守衛指示道。
「知道了。」接手看守工作的人啐了口,並且將他不知所以然的怒氣,發洩在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身上。「喂!小鬼吵死了,叫他安靜!當心老子剁碎他!」
嬰兒號哭的聲音早已持續好一陣子,接手管理鐵籠的人不比先前的同伴有耐性,聽見哭聲便甩起鞭子,威嚇著要殺掉孩子。孩子的母親臉色慘白,一邊顫抖求饒,一邊安撫嬰兒。
「對不起!對不起!──艾利,乖,艾利……你乖……」
嬰兒當然也有銷路,但強盜不喜歡留著嬰兒太長時間,因為他們只知道吃、睡還有哭,也無法在找到賣家前幫忙打雜。若非上一個守衛耐不住那母親苦苦哀求,名為艾利的嬰兒肯定會立刻被扔到野外,或是賣給巫師當作召喚惡魔的材料。西娜百般疲累卻睡不著也是因為艾利的緣故,他的哭聲著實刺耳,像是隨時都會嘔出內臟那般淒厲。
「那個,我可以讓這孩子安靜……」最後,西娜終於忍不住爬起身,湊到棚車的鐵條前向外搭話。「請你讓我出去一會,繩子不用解開也沒關係。」
「怎麼,妳還真以為自己是聖女?」守衛把鞭子捲成一圈收在皮帶上,瞅了她一眼,隨即聳肩起身。不久,鎖孔中響起喀啦喀啦的聲響,門應聲而開。「算了,能安靜就好。別拖拖拉拉。」
西娜將手舉高以防在下車時摔倒,很快尋著嬰兒的哭聲到了鐵籠前。籠中所有人都別開頭不看西娜,除了一個髮絲乾枯、頭皮有血塊的女人,滿臉通紅的艾利正在她懷中哭鬧不休。西娜不是醫生,但經驗告訴她,艾利正在發燒;對成人來說,這種程度的風寒算不上大事,多加休息、避免勞累即可,嬰兒卻沒有這麼容易挺過去。
西娜回憶自己在山中教堂作為聖女的姿態,稍微抬起頭去看艾利的母親,用最能安撫人的口吻說:「這是艾利吧?他發燒了,我可以治好他。妳願意讓我治療艾利嗎?」
「妳是強盜的同夥吧?」
最大限度出乎西娜意料之外的是,面對她客氣的詢問,女人回以瞪視,眼珠彷彿浸過以血煉製的毒藥。過去從沒有人在即將接受治療時有這種反應──即便是強盜也一樣──只見對方緊咬牙關,嘶聲吐出怨恨的話語,如同即將發動攻擊的蛇繃緊身體,懷中的艾利吃痛而哭得更加厲害。
「搞什麼!這不是哭得更大聲了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很快就好!」
西娜連聲安撫火冒三丈的守衛,又繼續試圖徵求艾利母親的同意。
「艾利發燒了,我可以讓他好起來,這樣他不會再哭得這麼大聲,也會睡得比較好──」
「妳這賤人跟強盜都是一路貨色,休想碰我的艾利。如果艾利被跟惡魔同流合污的人治療,他死後絕對會下地獄!」艾利母親深陷的眼窩彷彿盈滿憎恨,紅如淌血。「省省吧,假惺惺的慈悲我不需要。別以為我沒有看到,妳治好了那些強盜,要讓他們繼續去造孽……我都知道!」
艾利哇一聲又哭了出來,因為他的母親將指甲狠狠掐進他的皮膚,像是忘了自己先前即使被扯下頭髮、打掉牙齒,也堅持要保住懷中的孩子。
「我的力量不是惡魔的力量,雖然也不能斷定這是上神的恩賜,但我至少能保證跟惡魔沒有任何牽扯。」西娜的雙手抓住籠子的鐵條,極力辯解:「不管怎麼說艾利都是無辜的,我不會放任無辜的人死在我面前。」
至少這個孩子有得救的權利。西娜堅信,他有選擇的資格卻沒有選擇的能力,那不是他的錯。沒有人會想就這樣死掉,只是為了不想被她拯救這種事情死掉,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是人、甚或是任何活著的東西,就一定會想活下去。如果不是這樣,在教堂裡長大的她,為什麼能忍受著眼中所見的污穢活下來?
「妳當我是傻子?妳要是沒放任,我們現在會變成這樣?」女人抽動著嘴唇冷笑,毫無光彩的皮膚上看得見青色的血管。「漂亮話誰也會講,如果真的想幫我們,就求那些人放我們走,用什麼去換也可以,真有心的話就該不惜陪他們睡──如果真想救我們妳就應該明白,區區治療一點用也沒有!」
「──夠了吧,孩子有什麼罪,況且他一直哭,我們要怎麼睡?」一個老婦人打岔,她摳著眼角咕噥,沙啞的聲音充分顯示出睡眠不足引致的疲勞。「讓聖女大人幫忙,算我拜託妳。我這把老骨頭如今能奢求的,也只剩睡個好覺了……」
老婦人發難後,其他人仍舊沒看向艾利的母親,但也爭相發起牢騷。整車人的細言碎語如同滾過頭的湯汁,稍微掀起鍋蓋便往外溢出。
「對啊,我可不想妳害我們整車人都被處罰。他們都罵妳幾次了,妳不怕我都怕。」
「而且我們距離那麼近,搞不好會傳染。我的喉嚨最近也癢起來了耶……」
「假惺惺又怎樣?妳當人家媽媽的,還不是拿兒子生病的事沒辦法?」
「妳不像人家聖女有用,嫉妒也好羨慕也好都不要埋怨,多難看啊!」
西娜能做的確實不多,只能為人們除去肉身的病痛,但至少這點她還能做得很好。她咬著嘴唇,舉起被麻繩綁住的手,強行發動力量,同時努力不移開目光,望著艾利的母親,對方的視線彷彿能刺穿她的思緒。
「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或許是因為西娜這時也非狀態良好,無形的反饋力道竟撞得她踉蹌兩步,風寒的症狀轉移到她身上,腦袋立刻就燙得像在滾水中沸騰般,眼前也蒙上一層水汽。艾利不再哭了,他安詳地睡著,就像此刻身處的並不是囚禁奴隸的鐵籠,而是有檸檬草在窗外搖曳、屋內爐上滾著一鍋湯的家。知道艾利已經沒事,西娜轉過身,拋下仍舊傳來議論聲的鐵籠,踱回自己的棚車。
「妳治好艾利也沒有用!」
能聽見鐵條在身後劇烈搖晃,眼眶滾燙的西娜沒有回頭。
「身體好起來又怎麼樣,因為妳多管閒事,他的靈魂已經被污染了!妳或許能治好艾利的身體,但他永遠都不會得救,如果沒辦法讓上神拯救我們,那妳也不配自稱什麼聖女!」
女人狠狠往籠子外吐了口唾沫,惹得守衛又甩起鞭子。
「吵死了!還有妳,搞定了就給我滾回車上,少在那邊拖拖拉拉!」
西娜對守衛道歉,加快動作回到棚車,蜷縮在車內的一角。她的心中沒有委屈或悲憤,只是如往常般迷茫,治好嬰兒帶來的滿足感,不一會就被這種迷茫完全掩蓋。
這批奴隸賣出的那天,西娜透過鐵條看著外面。艾利母親剩餘的黑髮恍如鐵絲,形容枯槁,雙手縛著麻繩,懷中空空蕩蕩,曾獲治癒的嬰兒早已不知去向。
西娜小聲詢問某個比較好說話的強盜團員,卻只得到「誰管那小鬼去哪」這樣的答案。她點頭道歉,抱住膝蓋坐下,這時反倒流不出眼淚。艾利的身體沒有得救,那麼,願他──那孩子應該不是信徒,但上神寬大為懷,必然不會在意──幼小的靈魂能抵達上神的身邊。她極力保持聲音平穩,希望能成為一雙有力的手,托起艾利的靈魂。
「請引導祢的信徒,不叫他們的靈魂迷惘,亦不被道旁的歪曲攫去……請護佑世間萬物,因祢又見一名信徒到那堂皇座前,此當足證,我等從未背棄……」
人們兀自封她為聖女、又兀自污衊她的稱號;隨意將她捧為神的使者,再隨意將她從那位置拽下。他們說的話假假真真,她早已不想再相信。
然而其中,有一句話是切實的真理。
她能給予的只有治癒,而非救贖;即使傷病不再,苦難卻仍依舊。
西娜醒來時眼周特別癢,這表示她在夢裡流過淚。她記得夢的內容,也能猜到為什麼做那樣的夢。是那些奴隸的緣故,覆蓋棚車的黑色布料底下沒有人注意到她,但她很清楚,只要知道曾被喚為聖女的她身在此處,他們一定會投來視線,無論是出於憎恨或期望。
拉格依然坐在單人椅上,但姿勢和昨晚入睡前不同,似乎已經盥洗完畢。西娜拿出團長給的皮水袋,用節制的水量漱口,但沒有照拉格說的打開窗戶吐到外面,而是在房間找到一個充當花瓶的空陶罐吐進去。拉格活動筋骨,關節各處傳來啪啦啪啦的聲音,她聽著那個聲音,用手指梳理每天都會長長一些的頭髮。早餐的燕麥餅她沒有吃光,另一半用布包起來收好,打算回程路上吃。早餐提供的奶油非常可口,所以西娜又買了一個指節長的份,想帶回去讓團長和路克也嚐嚐。
一整個早上的時間,都花在尋找購買清單上的物品。拉格的採買經驗豐富,就算有許多攤販或店家都販售同樣的東西,他也知道在哪裡買最划算。他不喜歡講價,但對合理行情心知肚明,面對他甩出的「七塊,不然拉倒」這類回應,多數商販都會舉手投降──不過西娜也懷疑,他的外表和體格本身就有議價效果──拉格唯一不拿手的是採購團長的貼身衣物,根據團長的說法,拉格從沒一次買對,但她說這件事的時候看起來絲毫不介意。這次有西娜同行,拉格便在旁邊等待,見她三兩下就挑好準備結帳,他蹙眉瞪眼的表情像在質疑這件事豈有如此簡單。
最後一個行程是為團長買髮帶。髮帶是團長私下囑託西娜的,拉格安排購物路線時理應沒將它考慮在內,但他得知還有髮帶該買的當下,卻立刻毫無猶豫找上賣飾品的攤販,彷彿他早就在暗中物色。兩人在某幢妓院門外找到一個賣緞帶的金髮女孩,她賣的緞帶是西娜入鎮至今看過顏色最多的,有些甚至以亮色絲線鑲邊。
「團長要什麼顏色?」拉格難得問了西娜一個平凡的問題。他熟練地掃視檯面,似乎並非初次為團長挑髮帶。
「團長說只要漂亮就好,然後要兩條。」
「她說要兩條?」
「對,要兩條。」西娜趁機向拉格打聽團長的喜好。「她有沒有偏好的顏色?」
拉格指著鑲金邊的白色緞帶,口氣粗魯依舊,但卻給西娜不同的感覺。
「那傢伙喜歡白色。另一條隨妳選。」
西娜依言自行挑選第二條,最後挑了紫色。之所以選紫色,是因為和她的眼珠顏色很搭調。在她出生的村子,只有她和媽媽的眼睛是紫色,這是姊姊唯一羨慕她的地方。被奶奶撿回教堂後,她更是成為附近唯一一個擁有紫色眼珠的人,奶奶總誇她眼睛漂亮。以前有村民送過她一條紫色披肩,雖然料子不算上乘,染色也不均勻,但對方笑著說披肩和她的眼睛顏色很相稱,所以她萬般珍惜,冬天時常拿出來用。
拉格掏出錢袋要付帳時,西娜鼓起勇氣,搶在他前面付錢給賣緞帶的女孩。「團長幫了我很多忙,請讓我出錢。」拉格比平常多停頓了一秒,直到最後也沒有問她哪來的積蓄。
按照計畫,他們在中午離開,這樣入夜前他們就能進山,來得及生火煮飯,找適合的樹洞休息。拉格帶她走小路,他們穿過的最後一條巷弄空空蕩蕩,只有個顯然斷了腿的乞丐匍匐在道旁,一只空空如也的破碗放在身邊。就像這兩天來的任何時刻一樣,拉格僅瞄了眼乞丐的位置,確保不會踩到他,隨即快步而過。不過,跟在他身後的西娜沒能同樣順利。她經過乞丐身邊時,一隻雞爪般的手迅雷不及掩耳攫住她腳踝,害她差點撲跌在地。
「哎呀!」
「我很抱歉,姑娘,我本想向妳揮手問候──」
聽見西娜穩住腳步後沒有踢他或咒罵他,乞丐抬起頭慘然一笑,示弱的口吻像極一條夾著尾巴的狗。
「賞我幾塊錢吧,好姑娘?」
乞丐的雙眼覆著一層死白,未被衣物遮蔽的地方則佈滿膿皰,坑坑巴巴的皮膚滿是瘡痂與硬塊,髒衣服被膿水浸濕又風乾後的氣味更是令人退避三舍。這是西娜昨天在尋找的服裝,也就是主聖教士的黑色衣袍。這個人是主聖教的教士,但在北方人到來後,主聖教遭到拋棄,教士也被踢出教堂,有如交不出成果的獵犬。西娜不知道這個人是否仍堅持著敬拜上神,為了祂的榮耀而行義,從他堅持不換下的教士袍看來,或許答案是肯定的──而在經歷她所不知道的一切後,這人最終又瞎又病,只能行乞為生。
「看在上神的──不,我的意思是……唉,算了,看在那好心的神的份上,賞我幾塊錢吧……」
如果西娜願意,這個人立刻就能恢復健康,但她的耳際迴盪著那曾刺入胸口的話語。
──妳或許能治好艾利的身體,但他永遠都不會得救,如果沒辦法讓上神拯救我們,那妳也不配自稱什麼聖女!
就算康復,一個失去教堂、連公然讚美上神都不受允許的教士又能如何呢?她想著這些,收回原想伸向乞丐的手,從口袋裡拿出剩餘的銅幣,將它們全數倒進乞丐的碗裡。之後,她說了句「請保重」,隨即快步跟上已經走到巷口的拉格。
拉格並未如西娜預想的那般未置一詞、繼續趕路,而是近乎耳語似的問:「妳不幫他?」
西娜從沒想過會聽到他用那麼小的聲音說話,一時半刻沒弄明白,只得問道:「什麼?」
「妳看到他的衣服了,他是教士。」拉格指著乞丐,他正在摸索碗中的硬幣,應該是在數算剛才的成果。「前幾天路克說看到妳在祈禱。既然妳還會祈禱,為什麼不幫他?妳昨天停在教堂門口,看起來就像很想進去。那為什麼妳現在不幫他?」
「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西娜知道不該這樣回答,但沒能忍住,她不懂拉格為什麼這時要假裝在乎。
「什麼?」拉格活像被傳染傻病,也和她剛才一樣反問。
「我幫或不幫這個人,對你而言有差別嗎?」
「妳照照鏡子就知道自己現在臉色多難看。團長看到的話,一定會怪我做了或沒做什麼,害妳受委屈。」
「我只是怕被這個人傳染。」西娜裝出嫌惡的表情。「我無法治療自己,所以我必須小心不要生病。」
「所以妳不是想治療他?」
西娜沒有立刻回答想或不想,而是解釋道:「他得的是皮膚病,而且瞎了。我如果治療這個人,會像他一樣渾身發癢,甚至也會失去視力一段時間。我不管治療任何人,都會產生和對方染病或受傷時相同的症狀。我能忍痛,但是如果我看不到,就不能像來的時候那樣趕路。」
「治療人之後會痛?」拉格抬高眉毛,從他倆相遇至今,他頭一次顯出幾分訝異。
西娜點頭。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拉格回想前幾天的訓練,想起她為了治療而經歷鎖骨斷裂、掌心穿刺、皮開肉綻、內臟破碎、箭頭觸骨的痛楚。結果如她所料,不管他是否憶起那些,他都沒有表示任何歉意或悔恨,而是回到原本的話題。
「如果妳不想幫他我們就走。他有沒有生病我都不在乎,我只是不想讓妳頂著一張苦瓜臉回去,團長看到的話又會以為我欺負妳。想的話就幫,走不了路不礙事,大不了我揹妳走。」
「我不是不想幫他,但我如果幫了他,就不能只幫他一個。」
拉格雙手抱胸。「這又是哪門子道理?」
「就算他是主聖教的教士,也不比其他任何人高貴,如果我幫了他,那早先我們經過的那些生病的人,我都應該要幫。」
「如果妳想,我們回去把他們全治好。但先說好,別跟他們講話,浪費時間。」
「病痛不是他們唯一的問題。」西娜繼續說明,彷彿在向法官解釋怠於助人的緣由。「他們生活拮据,無法餐餐吃到有營養的東西,無法在能遮風擋雨的建築中休息,所以一點小病也能要了他們的命。有些人是奴隸,即使康復也無法得到自由,可能只會因為恢復健康而分到更多工作。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的身分,因為這可能會暴露我的行蹤,讓你們陷入危險。但如果他們不知道真正治好他們的是什麼,可能他們會以為是自己路過神殿時的隨口祈禱奏效,然後因此去崇拜異教,把僅有的金錢浪費在虛假的恩惠上,終其一生都在奉獻財物給錯誤的對象。而他們如果知道是我治好他們,他們會希望我不要只是治療,因為上神不可能只派祂的使者來世間做這麼點小事……」
「治療是小事?」拉格忽略了西娜提到的其他問題,只專注在他最後聽到的那個字眼,此刻他的語調猶如一根繃緊的弦。「妳真的那樣想?妳沒想過有多少人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到親人的健康?」
「但是,以前很多人都說我不過是──」
「誰管那幫傢伙怎麼想?這種能力是妳的,愛用不用都是妳的自由!」拉格沒耐心繼續爭辯,指著她的鼻頭道:「是,我要妳治療團長,但我沒拐彎抹角用那些大道理壓妳,如果妳不答應,我會威脅妳,妳討厭我甚至恨我,我都不在乎。但是,我不會假裝妳有權利決定做或不做,同時又對妳說『治療是小事』之類的蠢話。可以自由決定的時候,高興就做,不高興就不做,只要妳不是想治好強盜、人販或其他狗娘養的渣滓垃圾,我都沒意見。有誰不滿意的話,就讓他來找我。懂了沒?」
可能是以為西娜被嚇呆了才一語不發,拉格蹙眉,流露一絲難以察覺的懊惱,聲音放輕了些。
「……如果是那傢伙,大概能說得更順耳點。總之,不要想些沒用的事,沒有人被治好以後會覺得不幸。治好他們已經夠了,妳沒必要多解釋什麼。」
西娜斂下眼睫,咀嚼拉格剛才的話,接著小心翼翼問道:「那我……我可以去治療剛才那個人嗎?」
「妳高興的話就去。」拉格聳肩。
西娜並不像路克那樣,能夠坦率表達出歡欣鼓舞的情緒,但她內心的雀躍與感激想必也多少呈現在臉上,因為拉格看了她一眼就別開視線,竟像是有些害臊。
「做不做本來就都是妳的自由,用不著開心成那樣。快去快回。」
西娜跑回乞丐身邊,邊跑邊輕聲喊出「上神護佑世間萬物!」彷彿這是她和對方互相確認身分用的暗號。乞丐全身的傷口跟膿皰,頃刻間盡數變成白色死皮,飄落在地。她的身體劇烈發癢,雙眼更是即刻蒙上一層陰影,很快就無法視物。轉移到身上的痛苦不如預期中強烈,但上次經歷這種程度的反饋已經是幾個月前,那時她治療強盜們集體犯上的皮膚病,癢得連皮膚都抓破了好幾次。這時,她也忍不住伸手搔抓那些不存在的癢處,乞丐喜極而泣道謝的聲音聽來遙遠而不真實。
「上神保佑……」乞丐沙啞的聲音帶著淚,他拉過並緊握住西娜的手,重得出奇的力道說明他此刻有多激動。「我──為什麼是讓我看到這樣的奇蹟……妳是誰?是哪裡來的?是上神派妳來的嗎?──好姑娘?妳還好嗎?」
「很抱歉,我……我看不到你了。」西娜摸索著撐起身子,全身上下如同有萬千蠕蟲在鑽進鑽出。
「太殘酷了!怎麼會這樣?妳──」乞丐扶她起身,顫抖著聲音追問:「您是為了治好我嗎?為什麼要為了我而受這種痛苦?」
「不……這是暫時的,很快我的視力就能恢復,別擔心。」
「把她抱到我背上。」這是拉格的聲音。「她暫時沒法走路,我得揹她。」
「求你告訴我這位的名字,先生。我不能在受到這麼大的恩惠、見證這麼不可思議的奇蹟後,還像個死不悔改的罪犯那樣默不作聲。」乞丐把西娜抱到拉格背上,隨即繼續懇求:「上神讓我康復,想必是有責任要交代給我,我該做什麼?請告訴我吧!」
「你為什麼會淪落到做乞丐呢?」西娜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嘴唇,無法確定此刻響起的是不是她的聲音。「是因為他們禁止主聖教嗎?」
「不能說是因為那樣,但也能說是因為那樣。本來那些異教徒說,我不會因為敬拜上神被處罰,只是他們再也不能容許我散佈祂的教誨,如果我願意接受異教的指導、做他們的祭司,那我依然能和以前一樣受人尊敬。但誰能接受那麼荒唐的事!太陽是因為上神的意志而從東方升起,而他們卻說太陽屬於一個什麼神,還說月亮也有它的主人──太荒謬了,太陽、月亮、星星乃至於世間萬物,都是上神的創造,我怎能替他們傳播錯誤的道理呢?所以我就偷偷為還信上神的人做我以前做的那些事,還花錢請工人幫忙繼續埋葬死去的人,因為異教不允許埋葬死者,他們把往生者像罪人一樣燒個精光──但某天我被抓住,他們打斷我的腿,搶走信徒給我的佈施,還用屎尿淋我……」
拉格哼了聲,聽起來他是用手勢制止這個人無休無止的哀嘆。
「總之,我最後就成了您剛才看到的那樣。但是──但是!讚美上神,祂果然在照看我們……」
西娜很想說她只是個凡人,但她害怕讓這個男人失望,讓他才剛重新燃燒的信念之火就此熄滅,於是換了個話題。「你依然相信上神的恩惠和正義嗎?」
「當然了!大人,我依然是祂謙卑的僕人,請轉達祂的旨意,我即便肝腦塗地也絕不逃避。」
「好吧,但請先明白,上神並沒有傳達任何清楚的意思給我。就像你被教導的那樣,祂的意念比天空更加寬廣,即便祂的思想就如星星清晰又不變,我們的智慧也是難以判明的。」西娜渾身發熱,喘得很厲害,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能繼續。「還有,我負責的是為支持信徒的行進而去治療,而不是作為一個先知去指引,這兩點你同意嗎?」
「當然!」
「所以,這不過是我的猜測,而不能說是上神的旨意。你萬不可假託我貧乏的猜想,去聚集信徒,謀取任何利益或做無謂的爭鬥。好嗎?」
「全憑您的意思。」從對方的口吻聽來,他可能同時也低下頭表示謙遜。
「我的猜想是這樣……總有一天,上神的榮耀會回歸,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要等待。如果他們不強迫你信異教,那你就不信,但別高喊上神的名號,你該做的是保護祂的子民,為他們尋求安定與支持。如果你見孩子因為飢餓而哭泣,你要分自己的飯給他;如果你見有誰和曾經的你一樣又瞎又瘸,你同樣要分自己的飯給他。你要在冬夜聚集那些打哆嗦的人,升起豐盛的火焰來分送溫暖。如果你不被允許遵照過去的規矩崇敬上神,那就在心裡每天向祂訴說。總有一天,會有人再次允許我們在光輝中歌頌祂。」
「……您是這樣想的嗎?」這個疑問帶著濃重的鼻音。
「我看到你之後才確信這點。」
西娜伸出手,和對方的緊緊相握。她拚命忍住湧上鼻頭的溫熱,按捺吐露真相的衝動,努力不要請求對方代替上神寬恕她。她不是靠著堅持遵守上神的教誨才活到今天,很清楚自己根本沒有資格以祂的名義賦予使命。但是,如果背負說謊的罪過就能給予這個人勇氣與信心,讓他用更有價值的方式生活,那她不該拒絕。
對方親吻她的每個指節,輕聲道:「我是荒野中蒙祂指引的羔羊,我將為行祂的義而奮鬥。我發誓。」
「這是困難的工作,務必運用你的全部智慧,量力而為。請別忘記,只有活著的人才能行義。」西娜最後叮嚀,她不希望這名教士引起過多注意,然後再次被打斷腿。「如果你想知道從哪裡開始,請去市場入口找一個乞討的孩子,他的母親正在生病。剛才我給了你一些錢,雖然微薄,但請分一半給那孩子。」
「以上神之名,我會去找這個孩子,分一半銅幣給他。」乞丐沒有問她為什麼不也去找那個母親,而僅是停頓了一會,接著提出最後的問題:「請問我要怎麼稱呼您?現在起,我將在讚美上神之後讚美您,祈禱您的平安。」
「如果上神讓我們再見面,到時再說與你聽也不遲,將一切都給祂吧,我不需要。請保重,願上神護佑你。」
聽到乞丐踏著有力的步伐離去,又從拉格口中確認過這件事後,西娜總算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她癱軟在拉格的背上,不再言語。拉格對剛才她與乞丐的交談沒有任何評論,這反而使她感到輕鬆。他知道她以前做過什麼勾當,卻沒有在教士面前揭穿她,給她難堪,這點使她感激。不過,她知道拉格並不需要她的感謝,於是什麼都沒說。
自己究竟該治療誰,過去的西娜一直也不能明白,但現在她似乎稍微能懂了。如果可以像拉格一樣自由地決定,一點也不迷茫,是否她就不用像現在這樣流浪、依靠其他人而活呢?自己能給予的只有治癒,而非救贖;即使傷病不再,苦難卻仍依舊。如果道理就是如此,那還不如聽任他人驅使,至少能為了可以實現作為工具的價值而滿足。西娜原先是那樣想的,然而拉格對她說,沒有人被治好以後會覺得不幸,還說她其實可以選擇。
想到曾放棄過的種種機會,想到犯下許多過錯卻未尋求彌補的自己,西娜的淚水終於撲簌簌流下,但她掛在拉格背上,騰不出手擦拭,所以把他的後背哭濕了一大片。拉格沒有抱怨,就只是繼續走,他的脊背寬闊、步伐穩定,使西娜沉浸在一種柔和的韻律中,就像是他在反覆保證,自己永不會輕言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