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事情發生得非常迅速。一不留神,時間就飛快地消逝,日後留存在回憶中的只剩一抹的影子,但只有心中的情感讓他知道這些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數輛警車在街道上奔馳。假日的鬧區總是擠滿了人,陸全生從車窗之內朝外看見,大部分的行人都會對這警方出動的大陣仗瞥上一眼。陽光依舊明亮,但他卻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在那個充滿菸味的廢棄工廠待了好久好久。
行道樹反射著點點金光,大馬路上的車陣、斑馬線上的人群、路邊攤商的隊伍、咖啡廳玻璃窗後座無虛席的景象。看著這些,他終於明白自己回到了這個世界。
在車上的員警替他包紮完左臂的傷後不久,他們便飛快地抵達警察局。然後警察們迅速交換情報,分配任務,在穿著黑色或藍色制服的人們在車陣之間來回走動數次之後,終於分批將所有人都帶進警察局。
首先是被戴上手銬的阿凱、阿洛以及藥頭,緊接在後的是其他參與綁架事件的幫派成員。這些人在進入警察局之後就再沒見過其身影,想必會被關押好一陣子吧。
接下來是與陸全生同車的謝御銘。
他看著那副依舊是滿不在乎、氣定神閒的模樣走下車的背影,腦中許多的疑問突然都有了解釋。
如果說,謝御銘一直都是幫派內的臥底的話。
幾分鐘後,換陸全生被帶了進去。
警察局內的氣氛相當寧靜,各名員警在自己的座位上或敲鍵盤或寫資料,沒有人朝他多看一眼。帶領他的那名年輕男警察也相當和善,他們用適中的步調走到內部走廊上一扇門前,然後警察示意他單獨進入。
門後是一間狹小的房間,只有一張鐵桌與兩張位置相對的椅子,但敞開的窗戶與頭頂明亮的燈光讓人不會感到不適。坐在桌後等待他的是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中年警察,留著有稀疏的鬍渣,神情有些疲憊,右手吊著引人注意的三角巾。警察一看見他,便露出溫和的笑容。
「坐下吧,談話不會太久,不用擔心。」
警察低沉的嗓音聽起來相當可靠。他在桌子這一側的椅子上坐下,椅子附有皮墊,坐起來意外地舒適。
「我姓李,是負責本區所有事務的總隊長。」警察首先自我介紹,並在桌面上朝他推來一張名片。「之後還有什麼關於今天的事情想要詢問的話,都可以來找我。」
他點頭,沒有細讀名片就將之收起。
「那麼,就請你敘述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吧,以你看到的角度就可以了,還有——先說今天的事就好了。」
最後的那句囑咐令本來已經默默在心中做好覺悟的他一愣。難道警方已經知道他也是幫派的一員了?是謝御銘說的嗎?如果謝御銘從最一開始就與警察合作,那麼他的事情警方確實應是瞭若指掌。
於是他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開始描述。
他接到了此次的主謀魏知義——也就是藥頭——的電話,於是趕到人質所在的地方。至於為何主謀會打電話通知他這件事情,李隊長並沒有插嘴問他,於是他也未主動解釋。
由於人質的雙親不太配合歹徒,導致歹徒起了想要撕票的念頭,為了阻止這件事情,他裝作為錢心動的模樣,幫助歹徒說服人質的母親。
「那可真是不簡單。」李隊長揉揉眉心說。「方便告訴我你是用什麼樣的方式說服的嗎?」
於是他將他們的對話原原本本地重複一遍。李隊長聽完後,發出幾聲像是在嘆息的笑。
「這可真是個大新聞,希望嗜血的媒體不要聞到這個味道了。」
雖然此事與他無關,但若是新聞媒體的報導將會影響到紀依藍的生活的話,那麼他也同意最好不要讓此事被公開。
之後他又敘述了與藥頭之間的對話與和爭鬥,李隊長都沒有插話,也毫不懷疑地接受他所說的全部內容。
不過,這位看來溫和的中年警察,在最後微微前傾身子,雖然壓低了音量,卻加強語氣地問道:「依你看,這起案件的主謀確實是魏姓少年嗎?又或者背後另有主使者?」
警察在期待他說出趙昆齊的名字嗎?他當然會依原計畫揭露趙幫的一切所作所為,但他並不認為趙昆齊有涉入此事。他只說他看到的部分。
「我不認為有別人涉入。」
「明白了。那麼談話就到這邊結束,感謝你的配合。」李隊長點點頭,接著瞄了一眼他的左臂。「關於這件事情,要詢問你的就只有這些……你如果想先去醫院接受進一步的治療的話,請自便,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安排同僚帶你前往。」
「不用。」聽出言外之意的他堅定地回答。「我留在這裡。」
李隊長微微勾起嘴角,那笑容有些苦澀,有些無奈。
「好吧,反正現在時間還很早……你出去之後,進走廊左邊第二間房間,和謝姓少年一起等一下吧。」
他離開房間後依言照做。在門外等待的員警並沒有阻攔他,只是踏出走廊,準備喚來下一組人:紀依藍和她的母親。
再怎麼在意,也不可能去偷聽他們的談話。他搖搖頭,甩開那些無法奈何的情緒,打開所謂謝御銘在的那間房間。
「嗨,陸大哥。」
坐在椅子上的謝御銘對他態度未變地打招呼,手上則拿著手機不停地敲著按鍵。
這間房間有一張長桌和四張椅子,他拉開離門口最近的椅子坐下,忍不住問:「怎麼回事?」
「什麼?喔,我在傳訊息給我女朋友。」
「我不是問這個。」
「陸大哥有話就直說啊。」謝御銘放下手機,正對著他。「我能回答的都會照實回答,應該啦。」
「警察是你找的?」
「對,我說被黑幫的人威脅一起參與綁架行動,他們就跟我保持聯繫,隨時交換狀況。」
「我沒看過你拿出手機。」
「在那些前輩面前當然不會啦,我都是偷空傳訊息的。還有,在你跟藥頭哥打架的時候我實在是沒事幹,就順手保護一下那個大嬸,還拿她作掩護把現況全都傳給警察了。」
他叉起手臂。「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到底是哪一邊的?」
「人一定要分邊嗎?」謝御銘又拿起手機。「我是站在我自己這邊的。不過當然啦,因為我很欣賞陸大哥,所以我也會幫你的。」
「看不出來。」他回想謝御銘從頭到尾那種袖手旁觀的態度,心中不免抱怨,但他也明白那種狀況下能做到的事情並不多。
他又想起另一件事,追問道:「但是綁架事件是你提議的吧?」
「根本就不算,是他們太笨自己沒想到,我只是拿著那張報紙開玩笑……哦,等一下。」
謝御銘的手指在手機上飛快移動。陸全生瞄了螢幕一眼,發現他不是在傳訊息,而是在玩手機上的遊戲。
「哎呀!死掉了,算了。剛才說到哪?對了,我只是開玩笑說怎麼都沒人想到要去勒索那對夫妻,結果他們就突然對綁架超有興趣……然後我說我剛好認識姓紀的人,他們就非說一定是她,跟蹤過去知道地址之後就找一天直接綁架了。」
「你認識紀依藍?」他立刻質問。
謝御銘抓抓頭。「不是,我用的詞不好……應該說我知道有個姓紀的人,就像藥頭哥說的,我偷看老師辦公室裡的全校名冊看到的。知道班級的話,只要在附近埋伏,聽到女生之間叫來叫去就會知道誰是誰了。」
「你看名冊幹什麼?」
「為了知道陸大哥是幾年幾班的啊。」謝御銘理直氣壯地回。
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他輕輕搖頭,看見謝御銘咧嘴一笑。
「陸大哥你真的很帥耶!最後那一架真是經典中的經典。」
「不要崇拜那種東西。那是暴力。」
「那是伸張正義吧。隨便啦,反正陸大哥你這個人就是帥啊。」
他揉揉腦側,突然感覺相當疲憊。「你留下來幹什麼?」
「為了告訴警察更多關於幫派的事。陸大哥也是吧?」
「嗯。我要退出幫派。」
謝御銘手抵下巴。「雖然有點可惜,不過那個幫派裡面的確沒什麼有趣的人,退一退也好。以後又加入什麼組織的話,要記得找我哦。」
「不會再有了。」
「我又不是說黑幫,可能是什麼跆拳道同好會之類的啊……」
「我只練過空手道。」
就在他們談話時,從警察局外傳來吵鬧的人群聲,聲音在短短幾秒內漸漸擴大,聽起來混雜著興奮與瘋狂,像是有什麼頂級明星在此刻走入了警察局似的。
他們對看了一眼。
他心中有所猜測,謝御銘則是直接跳起身說:「去湊個熱鬧吧!反正也很無聊。」
他沒有思考太久就動身跟上。
警察局內的氣氛已經不像方才一般悠然,有不少員警起身離開座位朝大門外奔去,還有幾個不停地回應著電話,沒有人有閒暇理會他和謝御銘,因此他們輕易地來到通往櫃檯的走道前,看見玻璃大門之外是一群各自扛著攝影器材或拿著麥克風、像爭奪飼料的魚群般不斷地推擠的人們,數量之多完全掩蓋住了門外的其他風景。本來坐在辦公室工作的警察們正揮著手勢、喊著話驅趕他們,但看來成效不彰。
「哇,記者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大概是因為出動了好幾台警車吧。」他回答謝御銘,但微微皺起眉,若只是那樣應該也不至於有這麼多的人才對。
幾秒後,他看見了導致這個狀況的原因——一名理著俐落短髮、身穿名牌西裝、渾身散發不凡氣質的中年男子,在兩名同樣穿著正式服裝的社會人士的掩護下,在記者潮之中開出一條路,走進警察局的大門。
記者們不至於湧入警察局,但還是拿著麥克風拚命朝著裡頭戳,嘴上不間歇地拋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您對這次的綁架案有什麼想法呢?」
「請問您認識犯人嗎?犯人是不是您的仇家?或是商業競爭對手?」
「您是否認為您為家人準備的安全措施不足?」
「您對於犯人沒有聯絡您而是聯絡您的夫人有什麼看法?」
紀成規。陸全生在心中默唸,視線追著這名不接女兒的電話的男子一步步慢慢靠近他的位置。
「請借過。」紀成規對他和謝御銘說,雖是對於陌生人來說標準的禮貌又疏遠的客套語調,卻不知怎地給人一種傲慢的感覺,好像他其實並不把他們兩人看在眼裡。
「哇。」謝御銘低低喊了一聲,接著側身藏至牆壁後面,躲避追著紀成規照過來的攝影機鏡頭。陸全生立刻跟著照做。
他們離開吵鬧的前廳,回到有數間房間的走廊。從用來單獨問話的那間小小房間中,可隱隱約約聽見成年男子和成年女子的說話聲,話音聽來慷慨激昂,像是對於事件有個好的結果相當感動似的。
他沒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在那間房間前止步,直到謝御銘轉頭疑惑地盯著他。
「陸大哥,你想偷聽的話我可以幫你把風。」
「沒那回事。」
他趕緊收回視線。不過,房門正好在這個時候開啟。
「真的不需要警察的陪同嗎?」
「是的,我們能夠自己處理。再次說聲非常感謝,李隊長,真的很謝謝有你。」
「哪裡,都是我的同僚相當優秀,還有那位勇敢的少年在,才能免於發生憾事。」
「說到這裡,我們都還沒跟那位少年道謝呢。請問他在哪裡?」
陸全生拚命眨眼,看著眼前紀依藍的父母堆起滿臉感激的笑、不斷朝著警察道謝的模樣。他突然不太確定了,這兩個人的職業其實是演員吧?人前人後也未免差別太大,令他渾身湧起一股不適感。
尤其跟在他們身後的紀依藍,臉上絲毫沒有因與雙親在一起而感到的安心或喜悅,只是非常平靜地默默聽著三位大人說話。在看見陸全生時,她對他露出了一個短暫的微笑。
「啊,就是那邊那位陸姓少年,他是你女兒的同班同學。」李隊長擺手介紹道。
警察果然對他的基本資料一清二楚。從他踏入警局以來,他就不需要對任何人自我介紹。
謝御銘安靜快速地退後一大步。陸全生還來不及思考自己應該要做何反應,紀成規就帶著一臉感激涕零的表情走向他,擅自拉起他的雙手緊緊握住。
「聽說你為了保護我女兒,不惜冒著危險與歹徒肉搏奮戰,我們夫妻倆的感恩之情無法以言語道盡!」
胡琇貞在他身後猛點頭,此時親切和善的表情就像是位隨處可見的平凡母親一般。
「……還好。」他忍住不蹙眉,也忍住不要將手從紀成規力道強大的雙手中抽回。「不是那麼了不起的事。」
「請別這麼說,一定要讓我們報答你。無奈現在沒有空閒,接下來還得去銀行處理一些事情……如果你方便的話,可否在今日下午之後的任何一個時間播打這支電話?我會準備好相應的謝禮,希望足夠報答你的恩情的萬分之一。」
紀成規所說的話和他遞出的閃亮燙金名片都讓他頭昏眼花,他深深意識到自己一點也不想摻雜進這些有錢人的複雜世界中。他隨意點個頭,收起名片,反正他根本沒有手機,無法打電話。
接著紀成規又繞過他,朝著謝御銘開始了一樣的戲碼。陸全生看著謝御銘一臉驚恐地連連後退卻撞上牆壁,這時耳邊傳來胡琇貞的聲音。
「我想單獨和這名少年說說話,請問能夠給我們一個空間嗎?」
「這當然沒有問題。如果你們有需要的話,請使用這間房間吧。」
他轉回頭,正好對上胡琇貞直視著他的炯炯雙眼,眼中明白寫著她要說的並不是什麼對他的感謝,他自然也心裡有數。
紀依藍皺起眉,轉向她的母親。他第一次看見她和自己母親說話的模樣。
「應該沒有什麼話是需要特意單獨說的吧。」
「只要一下下而已,很快就好。聽話,跟妳爸還有李隊長在這裡等我。」
接著,胡琇貞完全沒有詢問陸全生的意見,打開他們方才使用過的房間的門就示意他進入。
也好。他想著,邁步走入房間。
正好他也有些話,很想單獨對這位女士說說。
一帶上門,胡琇貞便卸下人前的面具,吐出不耐的重重一口氣。
兩人都沒有坐下,隔著三步遠的距離相望。
她的第一句話就是相當尖銳的質問。
「你跟那些綁架犯是一夥的吧?」
「不是。」他蹙眉瞪視,無意隱藏自己的情緒。「我並沒有想對妳的女兒不利。」
「我認得你的聲音,威脅我的人就是你。你說的錄音檔在哪裡?」
看著胡琇貞咄咄逼人的模樣,他突然懷疑,說不定比起藥頭等人,她還更怨恨他。
「那是騙妳的,根本沒人錄音。」
她咋舌,但表情看起來不太意外。「你真的是依藍的同班同學?有什麼企圖?」
「難道願意救妳女兒的人都有企圖?」
「你是不是想要救她,這點我可無法確定。你為什麼會跟綁架犯在一起?你們一定認識。」
這樣武斷的推定倒也有道理。他一時不知如何回話,胡琇貞立即抓住這個空隙,語氣上揚地追擊。
「你想要一個救命恩人的身份?還是想要騙我女兒的感情?或是想要錢?想要錢的話最容易,我給你就是,但是以後不要再靠近我女兒了。」
「原來妳有當她是女兒?」他感到火氣衝上腦袋,也不管禮不禮貌的問題了,讓想到的話直接一股腦脫口而出。「我第一次見到說開會比女兒重要的母親。」
「你懂什麼?那可能是場騙局,而且我——」
「騙局?妳都聽到妳女兒的聲音了,還是說妳不認得她的聲音?」
他說完後,才猛然發現胡琇貞並不是這個意思。她的意思是,有可能是紀依藍在騙她。
這種莫名奇妙的懷疑又更令他感到無法理解以及憤怒。
「我當然得做點準備,你以為我遇到這種事都不會慌亂嗎?我要聯絡警察,聯絡銀行,還要想想要怎麼帶著那麼一大筆錢去一個充滿歹徒的地方,紀成規那傢伙又不——」
她倏地住嘴,眼神不安地飄向門扉。
「總之,沒有錄音檔就好了。」胡琇貞揉揉眉心,轉身背對他。「你最好也別在外面亂說話,我會知道是你做的。」
他趕在她打開門之前,高聲問道:「真的這樣就好了嗎?」
胡琇貞銳利的眼神掃過他。「你什麼意思?」
「比起女兒的安危,妳更關心自己的名聲,妳覺得自己就做這種人就好了?妳根本是個失職的母親。」
他自己從小就失去了母親,但是他想,若有個像胡琇貞這樣子的母親,他還寧願不要。
「這關你什麼事?不要對別人指指點點的。」
「妳不在乎紀依藍,但我在乎。只要是關於她的事,就也跟我有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突然間就順暢地說出這番話的。但話一脫口,他便感覺像是立下了與自己的誓言。往後,只要是關於她的事,他都會在乎……
胡琇貞單手插腰,突然換上一副質疑的眼神與輕視的口氣。
「怎麼,難道你想追我們家依藍?你是哪裡的小子?姓陸的,聽都沒聽過。你以為你有那個資格?你以為你配得上?」
他感受到一股惡寒,被蔑視的感覺很不舒服,但他家的家境與她的差距確確實實地擺在那邊。
「……紀依藍的愛情關妳什麼事?」
「哈,在說什麼傻話?她是我女兒,當然跟我有關。聽著,別再接近我們家依藍了。這次就算我欠你,你要多少錢就說吧。」
「我不是妳,為了錢就可以放棄紀依藍。」他冷冷地回答。
胡琇貞瞇起眼。
「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打開門,然後粗魯地將門在身後關上。
他站在原地,思索剛才的對話以及平復波動的心情。直到他又聽見一連串道謝的聲音,他才突然驚覺,猛然打開房間門衝進走廊,那對夫妻卻已經帶著他們的女兒離開了。
「這樣那些記者應該就會離開了吧……」站在走廊上的李隊長喃喃自語。「真是累死人了……你們兩位想喝茶嗎?」
看來接下來就是談論幫派的部分的時間了。他壓下想和紀依藍說話的念頭,反正明天在學校就能見面了,還有高三生活剩下的每一天。但他立刻想到,今天之內他的人生可能會再次大大地轉變。
「能喝嗎?」謝御銘指著李隊長手上的三角巾。
「當然不是我泡的囉。受傷也是有點好處,能夠使喚部下跑腿買東西沖茶的,不過工作量倒是沒有減少……你們兩位這邊請吧。」
他們跟著李隊長走向警察局中另一個空間。這裡擺著玻璃桌與一組沙發皮革沙發,牆邊有電視、飲水機、咖啡機與一個堆放著零食甜點的木桌,潔白的牆面上掛著一些裱框獎狀與人物相片。這裡看起來像是警察們平時休息聊天用的場所,與剛才的單人審問室相比,顯然舒適許多。
他以為接下來會是相對凝重的時間。
但李隊長顯得相當放鬆,甚至有種鄰家大叔的親切感覺,先是請他們找喜歡的位子隨便坐,接著找來部下替他們三人沖了一壺茶,又親自倒了一盤餅乾,以左手端上玻璃桌,招呼他們盡量吃。
「這麼好喔。」謝御銘說完,立刻伸出雙手毫不停歇地享用起來。
「好啦,那就讓我們來聊聊天吧。陸小弟,你可以放鬆一點。不吃塊餅乾嗎?」
「……我不喜歡太甜的東西。」
「哦,這裡有那種比較健康的,但是比較硬,我老人家牙齒不好咬不動,所以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感受這身旁這股悠閒的氣氛,有些不知所措。他已經準備好要供出那些黑暗的過往,以及所有邪惡的真相。是否他和警察的共識有些出入?
「不好吃的才丟給別人吃喔?真過分。」謝御銘在口中塞滿餅乾的狀態下說。
「喂,這種時候應該要說『李隊長你一點也不老』吧,真是不會說話。」
「李隊長你看起來挺老的。小孩幾歲了啊?」
「我猜是負八歲左右吧……好啦,不說這些了。你們想從哪裡開始講?說說你們加入的契機吧。」
李隊長的語氣好像他們只是在談論加入一個籃球隊的事情似的。
「我是因為沒錢。」謝御銘立刻回答,嘴中仍嚼著零食。「暑假的時候,我老爸把我的遊戲機全砸壞了,又把我藏起來的錢拿光。那時候我常去北區那邊晃,剛好遇上幾個也是新人的勸誘我,就加入了。」
所以謝御銘並非從一開始就是幫派內的臥底嗎?他感到混亂,但無暇細想,因為兩人的視線此時朝他而來。
他吞下唾液,昨天已敘述過一次的經驗,以及花心思的整理,讓他相當有條理且平靜地將事情娓娓道來。
李隊長從頭到尾都沒有顯露出任何防禦性或攻擊性,就只是維持溫和但堅定的眼神聆聽他的故事。謝御銘則是聽得津津有味,有時還會忘了拿下一塊餅乾。
在兩名稱職聽眾的面前,他將自己所有的祕密全都揭露殆盡。
當他的敘述結束時,室內一時寥然無聲,記者已散去的窗外傳來很有假日氛圍的嘈雜歡聲。
然後李隊長吐出長長的一口氣。「你有發現到自己的錯誤,並且決心改正,這已經是比什麼都難能可貴的事情了。」
然而過去不可能重來。他握著拳,這些年他錯過的,以及接下來會因為這些曾經的經歷而失去的,都是必然。
「你放心吧,你願意跟我們說這些,我們就會盡全力幫助你。還有謝小弟你也是,以後不要再接觸幫派了。」
「好吧。」謝御銘將盤子上的最後一塊餅乾塞進嘴裡。李隊長又起身去拿來了兩包零食,謝御銘立刻拆開其中一包。
「我會被如何處置?」陸全生問。
李隊長摸摸下巴的鬍渣,嘴邊突然浮現一抹神祕的微笑。「你今年高三吧?滿十八歲了嗎?」
「還沒,我是五月生日。」
「那就沒問題了,法律上未成年人犯案的刑責都很輕,因為我們知道大部分時候該怪罪的其實是監護人,或者說是整個社會吧……你們想找家人來嗎?」
「找家人來幹嘛?」謝御銘挑眉問。
「發生這麼大的事情,總要通知一下吧。而且,也得讓他們了解情況,以及明白後續的處理方式。」
在警察局和家人坦白嗎……他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但是,現在看著願意理解他的李隊長,他覺得若能有警察在旁幫忙協調似乎是個令人心安的選項。
謝御銘雖看似不太情願,但也沒有拒絕。於是,陸全生借用李隊長的電話,謝御銘則是拿出自己的手機,分別撥給家人。
不久後,嘉燕和奶奶就焦急地趕到。
他在電話中說得不清不楚——我做了一些壞事,所以現在正在向警察說明——所以奶奶和嘉燕抵達時都是一臉心急又擔憂的表情。他發現自己倒是相當冷靜,看見奶奶穿得單薄就跑出門,還脫下自己的黑色外套給奶奶披上。
結果奶奶立刻指著他包紮過的左臂驚叫著:「唉唷!這是怎麼弄的啊!有沒有去醫院啊?很嚴重餒!」
「還好,只是小傷。妳們先坐下聽我說。」
在李隊長的安撫之下,兩人終於坐上沙發,而他也第三度敘述自己的故事。嘉燕和奶奶是所有人之中反應最大的聽眾,不時露出驚恐的表情,或是喃喃說著「怎麼會」之類的話。
他說完了,不知道自己最親密的家人對自己的態度會不會轉為害怕或鄙夷,但是完全沒有發生那種事。奶奶一臉心疼地抱住他,不斷說著「可憐的孩子」,嘉燕則是作勢要打他,但其實眼眶已盈滿淚水。
「哥哥你太壞了!什麼都不說!我都不知道你一直這麼難過!」
他感受著家人的擔憂與悲傷,此時才真正領悟自己一直以來都做錯了。他伸手摟住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視的兩個人。
待他們稍微平復下來之後,李隊長便向他們說明他將會遭受到的懲處。他必須在每個週末進行勞務活動,以及每個月一次與輔導員面談,持續一年,但若表現良好即可提早結束。他完全接受這個結果,他比較在意的是,警方是否會認真掃蕩幫派的勢力。
「他們的根伸向太多地方了。」李隊長撥了撥頭髮,又露出那種疲倦的表情。「範圍太廣,要抓也抓不完,要清也總會再重生出來……不過,有了你們兩位的證詞,我想能夠給趙昆齊一點壓力,讓他收斂些吧。萬一他打定主意要跟警方對著幹,我們也有了正當的藉口可以把他的黨羽一次掃清。」
畢竟是在黑白兩道都有勢力的趙昆齊,想要根除他的幫派果然還是太困難了嗎?他在心中感嘆,趙昆齊有能力,有魅力,有領導力,但偏偏亦正亦邪,非善非惡。世界上似乎不可能存在純粹的美好。
奶奶詢問關於在這種幫派中的其他年輕人的情況,李隊長舉出許多實例來回答,他們這才知道李隊長已經見過無數像他或謝御銘這樣的人。
「話說回來,其實這次這起綁架案件的主謀魏姓少年也是這樣的狀況。」李隊長皺起眉,露出有些感傷的表情。「不瞞你們說,其實他好像是我一個朋友失聯很久的弟弟……」
「等等,什麼綁架事件?」嘉燕緊張地問。
「我剛才沒說嗎?」
「沒有啊!你只說了幫派什麼的……誰被綁架啊!」
於是陸全生簡單將事件敘述一次。這時,謝御銘的父親來了。
「幹,你很行,還能把老子叫到警察局了。怎樣?砍了人要叫老子保?告訴你,老子可沒錢!」
那是個穿著邋遢、滿臉油汙、渾身酒味的禿頭男人,甫出現便滿口髒話,音量又相當大聲刺耳。
「沒啦,是要跟你說我混了幫派,然後又退出了。」
「是在說什麼洨啦?夢話說完了就跟老子滾回家。」
李隊長站起身。「謝先生,請你冷靜,你兒子——」
「幹!老子不需要媽的死警察來指揮啦。臭小子,走了。」
結果謝御銘就麼被他父親強硬地帶走了。李隊長一手按著額頭,邊低喃著「這樣之後還要按照正式流程發出公文……」之類的話邊癱坐回沙發上。
嘉燕突然朝陸全生抱了上來。「哥哥,有你真好!」
「嗯。」他溫柔地回擁她。「我也是。」
有她們這樣的家人,何其幸運。
隔天早上,紀成規這個名字佔滿了每位同學口中話語的內容。
所有人都在討論這位當地富豪的千金遭到綁架的這起案件,情緒不外乎是「天啊!他真的好有錢」,或是「有錢又這麼高調果然會惹禍上身」。然而,在他們班上又有一種在其他地方見不到的興奮與狂喜的氣氛。
「我就知道紀依藍她是富二代!我早就說了嘛,看她那個氣質家裡一定是很有錢啊。」
「不知道她有沒有事呢?今天一定要好好地安慰她才行!」
他聽著同學間熱烈討論的聲音,視線則盯著身旁那個空著的座位。第一節課已快開始,她卻還沒有出現,他有種預感,她今天大概不會來學校了。
從班導口中得知她今天請假的事實後,班上討論的熱烈程度就更加地猖狂。他內心感到某種不快,雖然她不是班上特別活躍的人物,但也沒有受到誰的冷落,一直以相當平衡的方式待在班級中,這個時候卻因為這種事而成為大家的話題,還能聽到一些嘴上說著關心、卻令人無法感受到真誠的話語。
同學們的興奮之情絲毫不減,甚至在英文課上被老師語重心長地叮嚀等她回來學校之後絕對不要刻意去戳人家的傷疤。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四天,她也不見蹤影了四天。
據說這一天,頭版仍舊印著那個早已沸沸揚揚好幾天的新聞的報紙上,有塊小小的角落寫著,警方終於掃除了長期盤據於東邊的黑幫勢力。
週五是畢業旅行的第一天,各班少數未參加的同學全都被集中到同一間教室裡,大家彼此互不認識,於是都安靜看自己的書,他也終於能得到片刻安寧。然而,這反而讓他更感寂寥。
『別再接近我們家依藍了。』
胡思亂想的腦袋倏地跳出胡琇貞的這句話,他的想像力擅自開始奔馳。該不會為了讓他無法靠近她,她的父母會將她帶走吧?說不定已經辦好轉學了?難道上次在警察局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嗎?
他的大腦讓自己感到焦躁,他站起身,卻不確定該往哪邊衝。這時,一位老師將頭探進這間教室。
「這裡有一位陸全生同學嗎?」
他疑惑舉手。「是我。」
「有你的外找。」
在大門口的警衛室旁等著他的,是一名他從來沒見過的西裝男子,相貌堂堂、儀態端正,背後的馬路上停放的交通工具是台銀灰色的高檔轎車。
「你就是陸全生吧?我們老闆想與你見個面,還請和我走一趟。」
「我不能離開學校。」
「放心,我們已把一切都安排妥當。」西裝男子說著,對警衛亭中的警衛點個頭,警衛則朝他們兩人各眨了一眼,比了個大拇指朝上的握拳手勢。
「……你的老闆是誰?」他不覺得這是件正當的舉動。
「我的老闆是趙昆齊先生。先上車再說吧,這邊請。」
他思考了一下。有何不可?趙昆齊有數間合法經營的公司。而且自從陸全生自首了以後,便時時有警察暗中保護他以及他家人的安全。於是他跟著西裝男子,坐上了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摸到的頂級名車。
趙昆齊的辦公室在一間高聳大樓的樓頂,有著三面大玻璃窗的良好視野。晴朗的白日中,辦公室沒有開燈卻也足夠明亮,但背對著窗戶坐在辦公桌後的趙昆齊臉上的表情陰暗難辨。
趙昆齊沒有多說話,隨意揮個手,帶著他前來的那名西裝男子便鞠躬退下。
他看著穿著打扮一如往常的趙昆齊,發現他無論坐在黑幫的基地裡或是商業大樓的總裁辦公室裡,渾身散發的氣質都相當合襯。
「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吧?隨便坐吧。」
「不了,我很快就走。你知道綁架案件吧?」
趙昆齊似乎微微一笑,他不太確定。不過他很清楚趙昆齊可以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你應該不是來怪罪我的吧?難道你認為我對於底下的年輕人有監護人的責任?」
「不,沒那回事,我只是想知道你以後是否會採取行動預防這樣的事情發生。」
「簡單回答的話,不會。」趙昆齊揚起下巴。「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慈善家,更不是和平主義者。我不會去在乎那些與我無關的小事,我相信你也是一樣。」
他的心臟一震。確實,他會在乎幫派的勢力範圍,關心綁架案件的發生,只是因為有他親近的人涉入其中罷了。
但是他咬牙,他知道自己絕對說不過趙昆齊,但他必須要傳達自己的想法。
「幫派是你創立的,不該看著它變成一盤散沙卻袖手旁觀。」
「你有所誤會,幫派不是我創立的。我收留年輕人,給你們一個喘息的空間,但要如何運用這個空間、以什麼方式讓自己成長,全取決於你們自己。」說到這裡,趙昆齊前傾身體,將手掌交疊在眼前。「你現在就是選擇了自己的路,不是嗎?」
他勉強點點頭。與其他幫派相比,當初遇到趙昆齊對他來說已經是相當幸運的事。
「我以後不會再跟你見面了。」
「先別急,你也高中三年級了吧?想好未來的出路了嗎?」
他一愣,目前為止還沒有其他人問過他這個問題,雖然他心中確實有個答案。
趙昆齊又緊接著說:「要不要來我的公司工作?我很欣賞你的能力。」
他馬上搖了搖頭。還真是誘人的提議,他在心中嘲諷道。待在這個黑白難辨的人身邊做事,雖然大多數的人或許都是這樣的,但這不是他的目標。
即使知道純粹的善可能是不存在的,他還是會朝著那樣的理想前進,這就是他今後的道路。
他從口袋拿出那支黑色手機。四年前,趙昆齊親手把這支手機交給他。
他把黑色手機放在高級的深色木紋辦公桌上。
「我不會再踏入你的世界,就此道別吧。」
趙昆齊沒有挽留他。只是在他轉身時,黏在背後的那道銳利目光似乎久久沒有移開。
有勞務活動要進行的週末過得相當快速。轉眼間,時間就來到了週一,班上熱烈討論的話題也終於從富豪千金的綁架案轉變為畢業旅行的美好回憶。
就在這片氣氛之中,紀依藍靜靜地從前門踏入了教室。
「早安。」
然後她一如往常地向他打招呼,好像先前那空白的一個禮拜並不存在一樣。
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教室內的空氣瞬間凝滯了下來,所有人都在悄悄地看著她,或許是事發已久,他們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朝她搭話。
他則像是看著夢境化為實體,對著她不住地眨眼。
「怎麼了嗎?」
「妳沒有要離開吧?」他直截了當地問,感覺到周圍的人都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但他此刻一點也不在意。
「離開去哪裡呢?不管怎麼樣,我也不會去一個無法繼續觀察你的地方呀。」
他點點頭,心中最後的疙瘩終於落下。從此,再也沒有任何障礙能夠阻擋他追求藍天。他突然驚覺,在最開始她口中所說的那個羽化的時刻,或許已然到來。
那麼,在那之後呢?
「今天要一起吃午餐嗎?」她突然問。
他點頭。
「放學也要一起走回去吧?」
他再度點頭。
「我還是你的朋友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但不是因為猶豫著應該給予肯定或否定的答案,而是因為在他心中,他渴望到達的已經遠遠不止那片藍天,而是在藍天之上更加遙遠的地方……
「當然,今後也多多指教。」
她微微一笑,接著神情轉而染上一絲淡淡的不安。
「我有兩個問題想問你。」
「嗯,問吧。」
「那天在警察局,你跟我母親說了什麼嗎?」
不是問她母親和他說了什麼,而是他和她母親說了什麼……他略作回想後,低垂下頭。
「……說了些貶抑她的話,很抱歉。」
「不,我很謝謝你……不管怎麼樣,她似乎領悟了一些事情。」
「真的嗎?」他感到驚喜與意外。但仔細想想,他又覺得她請假一週的事情一定與她的雙親脫不了關係。
「是的,所以你不用在意。下一個問題——」她迅速變換話題,這次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我一直很在意你在下雨的那天為什麼會那麼做。」
「下雨的哪一天?」他困惑地皺眉。
「啊,不好意思,是我沒說清楚。應該說是我們第一次一起撐傘回家,然後你觸碰了我的臉頰的那一天。」
回憶的畫面隨著她的敘述跳入腦海,他立刻感到頭部一陣熱。他仍清楚記得,那一天兩人離得有多麼地近,他伸出的右手微微顫抖著,她沒有躲避,但眼神中慢慢染上驚訝與少見的無措……
「……因為是妳說的。」他的視線游移,難以直視著她。「妳也不確定,叫我試試看。」
「啊……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她回憶道,接著正視著他問:「但是一般人第一次觸碰不會選擇臉頰吧?」
他看著她。「為什麼要管一般人怎麼做?」
「說得也是,真是睿智的金句。」
兩人對看幾秒,接著一起笑了出來。
他知道,他正在邁入新的世界。
而某種全新的事物早已在他的心中醞釀,正耐心地等待著破蛹而出、羽化成蝶的那一天到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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