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桃子面帶倦容吐了口長氣。
她身為代理生輔組長,還是校內唯一的歷史專科老師,歷經從早到晚的疲勞轟炸後,她的嗓音明顯沙啞許多。對嚴寒天氣少根筋的傢伙、死到臨頭還糊里糊塗的傢伙以及我行我素的傢伙,每一個都令人傷透腦筋。然而,她沒辦法輕易地放棄他們。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或許是基於某些說不出口的理由吧。
她思索著這件事,走進昏暗的輔導室正要開燈時,才發現原治還沒離開。
「什麼嘛,你還沒走喔?」
原治一個人待在這個約莫十坪大的空間,手裡捧著魔術方塊轉個不停。
喀噠喀噠——
「剛忙完呢。」
他抬起頭回應,雙手沒有因此停下。
「好煩喔……」
喀噠喀噠——
「保持愉快好心情是很重要的。」
原治空出一隻手,熟練的用單手持續轉動魔術方塊,同時將桌上的杯子遞給桃子。
「謝啦。」
一接過杯子,她直接喝下帶點餘溫的咖啡,苦澀的味道使她稍稍打起精神。
然後,桃子倚著辦公桌的檔板,凝視飛快轉動的魔術方塊,一口接一口品嚐咖啡。
「很煩躁嗎?」
「才沒有呢。」
「你平常不怎麼玩這東西的。」
「哈哈,把觀察這些事的精力多放點在學生身上啦。」
喀噠喀噠——
過了一會,那雙如女子般纖細的手停下時,魔術方塊的六面整齊劃一,彷彿從未被轉動過。
「他們不是壞孩子……對吧?」原治推了推眼鏡,定定地凝視著房間某處。
對吧?
他像確認似的重複這句話。
「是啊。」
桃子循著他的視線看去,堆滿資料的櫥櫃上有張裱框的相片。場景位於校內的中庭,隨風飛舞的鳳凰花瓣與枝枒間灑落的陽光,畫面雖然簡單,卻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那是她看過無數次,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原治嘆了口氣說。
「這樣做真的好嗎?」
「我沒資格對你的專業說三道四,就照你想的去做吧。」
「我不懂啊……」
原治凝視桃子,自顧自苦笑起來。
哈哈哈……
那笑聲中滿是無奈,帶點淡淡的哀愁。
*
「今天的便當和麵包都賣完了唷。」
福利社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
我才剛趕到福利社,就聽到這晴天霹靂的消息。
唉,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啊?
先是父親忘記準備我的早餐和便當。接著校車在我眼前開走,又被桃子老師以遲到為由唸了一頓。一整年的壞運氣似乎都擠在今日傾巢而出。
想找宓靜共進午餐順便訴苦,她卻說學生會要開會,匆匆離去。
在福利社內轉了幾圈,望著空空如也的架子和冰箱。寒假將近,福利社除了午餐已經不會再進貨,就算繞上再多圈也買不到吃的。
當我終於死心準備回教室時,有人輕拉我的外套。
我轉過身,面前的人是香憐。
「小、小渚,妳還好嗎?」
她滿臉擔憂的問。
我勉強擠出笑容,朝她點點頭。
「沒事。」
「小、小靜呢?」
「她被學生會的顧問抓去開會了。」
「為、為什麼要在福利社走來走去啊?」
「我沒買到午餐……」
「那……不、不嫌棄的話,一起吃吧。」
她打開手拿的袋子,裡頭的麵包裝了滿滿一袋。
要說把整個福利社的麵包都買下來也不為過。
再怎麼愛吃麵包,這也太多了吧……
我在疑惑之餘,盯著她手裡沉甸甸的塑膠袋。
雖然很好奇,不過眼前的危機順利解除,我決定順勢而為。
「去屋頂吃吧。」
「嗯。」
一路上,香憐什麼話都沒說。
微妙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她似乎想跟我說些什麼,卻總在開口後,又緩緩閉上嘴巴。而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問她,只能保持沉默。
唔,要是宓靜在就好了……
直到踏上頂樓,彼此還是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
香憐靠著護欄坐了下來,似乎不介意裙子會沾上灰塵。她的身高矮我不少,大約一百五十公分吧。外套鬆垮垮的,裙擺下露出的雙腿被黑色褲襪所包覆,伸直雙腳的坐姿看上去就像個孩子。
我走到她身旁一屁股坐下。
今天雖然略有回溫,寒風仍吹的我直打哆嗦。
香憐從袋子拿出一塊麵包遞給我。
「請、請用。」
「謝謝。」
我接過麵包,包裝上印有哈密瓜的圖案。
我撕開包裝一口咬下,不禁感嘆:
「得救了!」
聽我這麼說,香憐開心的笑了。
「還、還有很多,別客氣!」
「我會全部吃光唷。」
「不、不行啦!」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比起昨天陰鬱的天氣,今天暖和不少,和煦的陽光使人昏昏欲睡。若不是迎面吹來的風還帶點涼意,還真讓人有種春天近了的錯覺。
我望著水塔旁的牆壁,上面有許多亂七八糟的塗鴉。
「數學又被當了。」
請節哀。
「我也是。」
有伴了呢。
「吃到飽超推火車站旁那家燒烤!」
只看價錢的話還可以,但味道不行。
「永遠在一起喔,寶貝。」
啊?
「打勾勾,北鼻。」
什麼啊?
「分手!」
太直接了吧。
雙眼視力3.0的我,正用自豪的視力將這些沒營養的東西盡收眼底。實在是很無聊啊,不過,無聊才好,這樣才能讓我忘記早上的不愉快。
這時,身旁的香憐戳了戳我的手。
「那、那個……有些事想、想跟妳說。」
「嗯?」
「昨、昨天的事,希望妳不要介意,小、小夏跟姊姊的關係很緊張,他不不是故意的!」
她揪著胸前的領帶,結巴比平時嚴重。
「姊姊?」
「嗯,都、都都是我的錯……浪、浪費你們的時間,對不起……」
明明沒什麼好道歉的,她卻還是這麼做。
當然,我也只能說些不介意、沒關係之類的話。
雖然不清楚香憐和瑞夏在我們離開後發生什麼事,但從香憐慌張的模樣看來,她似乎很害怕我們誤會瑞夏。
總覺得他們之間有種難以言喻的羈絆。
稍加思考後,我決定主動問她。
「那傢伙和妳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我一開口,香憐的臉龐瞬間僵硬,像是意識到些什麼而低下頭去。
見她這樣,我也不好意思追問下去。
許久,怯弱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我、我沒什麼朋友。」
「嗯。」
「話、話都講不好,反應慢吞吞的,又不會化妝打扮。可是小夏從沒抱怨過,總是陪在我身邊。」
「嗯。」
「雖然、雖然嘴巴很壞,還很自以為是,可、可是他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來的溫柔。」
「是嗎……?」
「這、這樣的他,我、我最……我……」
香憐很努力想傳達些什麼,一陣潮紅染紅了她白皙的臉頰。不過,最後還是沒能把話說完,抬起頭凝視著我。
微風輕拂我們的臉頰,身旁的塑膠袋也因此沙沙作響。我抬起頭,天際的彼端掛著一條尚未消散的飛機雲。雖然是冬天,陽光卻像春天格外耀眼。或許是最近都處在緊繃的狀態下,我的腦袋對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可思議,像被丟進陌生的地方一般。
然後,時間緩緩、不停地流逝——
沉默許久,香憐開口了。
她的語氣彷彿下了某種決心。
*
好疲倦……
腦袋一下子塞進太多無法消化的事物。感覺比連上八堂數學課更加累人。
一抬頭,從路口轉彎處的廣角鏡中看見自己垂頭喪氣的模樣。毛躁的頭髮,淡淡的黑眼圈,臉頰也凍的發紅,簡直糟透了。
走過轉角,太陽正好落入海面,西邊的天空透著一絲微弱的光芒,街上空蕩蕩的,陰影向著前方恣意延伸。我向前踏出一步,像是踩進泥沼般,緩緩沒入那股陰鬱的漆黑當中。
香憐水汪汪的雙眼在腦海中浮現。
為什麼和我說這些呢?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想了又想,還是毫無頭緒。
我順著大排水溝繼續走著,冷颼颼的海風迎面而來,拂過臉頰,吹進心底。
手腳冷冰冰。
內心同樣冷冰冰。
腳邊成堆的落葉,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名為桃什麼心木的行道樹。明明這裡一年四季都像夏天,突如其來的低溫似乎連植物也難以招架。那光禿禿的樹梢,看著都覺得有些落寞。
彎過街角,我抬頭望向前方,紅色的光芒不停閃爍。
規律,讓人有些不安的紅光。
那個方向是——
意識到不妙的我拔腿狂奔。
強烈的眩暈感朝我襲來。
不會吧……
剛到家門口,便看見臉色鐵青的母親被救護人員攙扶著。
她似乎沒注意到我,就這麼上了救護車。
「嗯,資料都在這邊,我整理行李後就會過去,內人麻煩你們了。」
父親正與一名手拿資料的救護人員交談。
接著,救護人員揮手示意坐上車。
然後,那讓人不安的紅光逐漸駛遠。
「啊,妳回來啦。」
「老媽還好嗎?」
「她下午就扳著一張不舒服的臉,還逞強說不要緊……」父親邊說邊嘆氣,臉上寫滿了擔憂:「晚餐自己處理喔,爹地還要去醫院。」
「我陪你去。」
「沒事,妳乖乖顧家。」
「我要去!」
我的心沒有絲毫動搖。
母親就醫的原因是先天性氣喘,不存在治癒的可能。雖然沒有遺傳給我,但她在生了我後身體狀況明顯變差,像現在這樣過著日常生活就已經竭盡全力了。從小到大,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但每次發生都讓我心驚膽跳。父親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吧。所以,我沒辦法置身事外留在原地,說什麼都不行。
猶豫片刻,父親苦笑著說。
「路上很冷喔。」
「嗯。」
*
那是個單人病房,約七坪大小。扣掉浴室、衣櫃和床邊的休息椅,不算寬敞的空間內擠著五個人。大家以病床為中心圍成一圈。
坐在病床上皺著眉頭的母親、頻頻道歉的父親、在旁緩頰的護理師、實習醫師和呆若木雞的我。
「為什麼要兩個禮拜才能出院啊?」
母親戴著氧氣面罩,氣色比起剛剛好了許多。不過語氣很明顯在生氣。
「乖乖聽醫生的話嘛……」
「是啊,太太。」
父親跟護理師拼命安撫母親。
但是,這些話反而讓她的怒氣瞬間爆發。
「答應人家的事該怎麼辦!」
「我會處理。」
「店裡只剩你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啊!」
「暫時休息也沒關係啦。」
「我要回家了,都給我滾一邊去!」
「太太——!」
「不行啦!」
母親摘掉面罩作勢起身,護理師跟父親連忙制止。
我和從剛才就呆愣在旁的實習醫師一同望著眼前這場騷動。實習醫師是生面孔,似乎不久前才來報到,至少我上個月回診檢查時沒看過她。這麼說或許很失禮,但她總給我一種不在狀況內的感覺。
我的擔憂終究不只是擔憂而已。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初生之犢不畏虎——也不知道套用在眼前的場景正不正確,但它就是發生了。事後想想,我真該阻止這傢伙自殺式的舉動。
只見那名實習醫師扳起臉孔,走向病床,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
「太太,兩個禮拜後出院是基於醫師的專業判……」
感覺還挺有模有樣的,但她的話講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滾。」
母親毫不留情說。
「呃!」
實習醫師也許不曾被病人用這種口氣說話吧,她張大嘴巴,呆愣在原地。片刻,她緩過神來,大概是醫師的尊嚴使然,就這麼認輸的話,還怎麼在醫院混下去呢。
不過,從實習醫師全身顫抖不止這點看來,她早就輸了。從開口的那一刻就已經輸給母親那異常沉重的氣勢。
「請妳聽從醫師指示,好好靜——」
當然,實習醫師還是沒能把話說完。
「聽診的技術爛死了,在我投訴妳之前快滾,有多遠就滾多遠。」
比屋外寒流更加冷冽的憤怒刺穿了她。
然後,實習醫師好像哭出來似的,摀著臉快步走出病房,護理師也追了上去。我看向父親,他瞇起眼睛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
過了好一會,母親終於冷靜下來,原本緊繃的臉龐緩和許多。
「你們回去啦。」
母親低聲說出這句話。
從頭到尾都任性到不行。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為她做些什麼。
左思右想後,我這麼說。
「我留下來陪妳。」
「啊?」
母親再度皺起眉頭。
「明天是星期六,我剛好能構思交誼廳要怎麼布置。也有帶模擬考的考古題來看,絕對不會浪費任何時間!」我慌忙解釋,把能想到的理由全用上了,最後才尷尬地擠出心底想說的話,「我很擔心妳……」
「孩子都這麼說了,妳一個人在這我也不放心。」
父親在一旁緩頰。
我一句話也不敢再說,凝視著母親。
我嚥了口口水,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時間不斷流逝。
母親仍默不作聲。
直到醫院的廣播打破了沉默,父親才順勢開口。
「就這麼決定囉。」
然後,父親坐在床沿,將母親摟進懷裡。母親起初還噘著嘴想將父親推開,但是整張臉卻越來越紅,沒多久便放棄抵抗。
「不可以賴床喔。」
片刻後,她這麼說。
太好了!
能讓母親如此爽快答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
熄燈時間後,病房內陷入一片漆黑。僅剩走廊透進的些許光亮能勉強辨別周圍的輪廓。油漆剝落的牆壁、床旁的點滴架、規律發出聲音的生理監視器。這些東西在漆黑的夜色裡,全都蒙上一層神秘的氣息。
睡不著。
明明身體很疲倦,卻沒辦法像平常那樣沉沉睡去。
我望著天花板、牆上的空調數字、以及停止運轉的時鐘好一會兒。不久,心情平靜下來。我拉起棉被,背靠著牆縮起身體。
咕嚕嚕——
肚子突然叫了。
我用棉被摀住耳朵,盡可能不去理會,但那聲音在寂靜的夜中顯得格外清晰。
睡不著。
不吃點東西的話,最後還是會被餓醒。
我沒辦法,便坐起身穿上外套和拖鞋,躡手躡腳走出病房。
唉——
我吐著氣,一邊走向樓梯間。
這時間僅剩一樓的自動販賣機能買些什麼。雖然品項不多,也夠我填飽肚子。
「喝個紅豆湯好了。」
我這麼呢喃,以指尖輕觸口袋內的零錢包。
下樓後,我走到自動販賣機前,掏出硬幣。
罐裝紅豆湯底下的燈仍然亮著,三十圓。
喀、喀。
我依序投入三個十圓硬幣,按下按鈕。
喀、喀、碰——!
鐵罐掉落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大廳中迴盪。
我在靠近電視牆的座位區找了個位置坐下,啜飲手裡微溫的紅豆湯。雖然很淡,可是很好喝,身子都暖和起來了。
我那呆滯的視線在大廳徘徊,電視牆上的跑馬燈在流動,本該在櫃台值班的警衛大叔也不見人影。
此時,一幅掛在樓梯間的照片映入眼簾。一位醫生單膝跪地,親切指導患者如何使用拐杖。那是我好幾年前住院時,幫一位即將出院的男孩拍攝的。我已經忘記男孩叫什麼名字了,但仍清楚記得那張掛著鼻涕、傻呼呼的笑臉。
說起來,這張照片好多問題喔。焦距沒調整好不說,感光度也高得不像話,最慘的是畫面分配比例,看上去都歪一邊了嘛……
可是,我很快樂。每次按下快門,內心都會由衷感到喜悅,似乎拿著相機,就能將世上美好的瞬間記錄下來。
在醫生宣布我的腳無法再參加任何比賽時,攝影成了我心靈最後的寄託。
我不想放棄,也不能放棄。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絞盡腦汁想了又想,我才發現自己無路可退,也沒有辦法踏出那一步。
一回神,我發現自己正在流淚。歷經一整天的疲勞轟炸,我已經失去偽裝堅強的想法和力氣了。那虛偽的假面早被現實的殘酷給擊碎。
「那個~妳還好嗎~?」
這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嚇了一跳,慌張失措的抬起頭。
眼前是一位長髮飄逸的女人。
或許是剛才沉浸在失落情緒中的關係,我並沒有察覺她的腳步聲。
「啊、嗯。」
我抹了抹因為淚水而模糊的雙眼,再次看向女人時,話語卻硬生生哽在喉嚨。
咦……?
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