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眼是只屬於童年的一抹殘影。
應當是這樣的,本該是如此的。
族中的長輩都有著一雙暗金色的漂亮眼眸,
在秋季的草原上映著金黃芒草的搖曳影子。
就算是罕有藍眼的後進,在成長的過程中,
紺藍的抑鬱色澤也與稚嫩的神態一同褪去。
不過是慢了點、僅只是晚了些,從沒有誰責難過緊蹙著眉頭煩悶的塔夫托。
「就算你的眼睛還是藍色。」與塔夫托最為親近的兄長晃著手中的酒杯,奶與酒精的氣味在鼻腔中迴盪,牠如是說:「但咱們都知道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對吧?」
「啊啊、是吧……」對坐的弟弟垂下了雙眸,有幾分遲疑亦有幾分不確定,牠的食指爪子在桌子的水滴上打轉著,半掩上的窗外飄來的是祭典過後殞滅的餘燼氣息,焚盡的草灰總是薰的牠眼角帶淚。
塔夫托抬首看向望著窗外的兄長,勾起一道稱不上爽朗的笑容:「或許吧?」
「你是因為主持祭典的關係才又開始在意這個嗎?眼睛?」名諱蘊含英雄之義的兄長一手指著自己的眸子,一邊舉起酒杯將酒水飲盡。
「嗯,差不多,也有可能只是想追上你們吧,總是有種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感覺。還是說不太出自己心裡具體在想些甚麼。」儘管親近的兄姊都曾有紺色的雙眸,如今也都以是沉穩而美麗的暗金色了。「也有可能只是有點久沒回來了,忘記自己眼睛這麼特別了。」
「嗯、這樣啊,反正應該也快了吧,別擔心哈。」兄長颯爽地笑著給自己添了一杯新的酒,也給塔夫托面前擺著的空杯盛上了香甜的瓊漿。「而且我記得你那阿斯嘉特的老弟不也是藍眼來著?」
「可是咱們是不同狼族吧。」塔夫托聳著肩膀,把兄長給的安慰給拒之在外,話鋒一轉,牠漫無目的地說著:「下次回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呢。」
「這麼說來,你沒受傷吧?」兄長放下了酒杯,上下看著對坐的弟弟,或許該說嗅聞著牠身上的味道才對……血與痂的氣息並沒有在塔夫托身上留下。
「嗯,沒受過甚麼重傷。」塔夫托的長袍掩著旅途中所刻劃上的榮光,早已痊癒的牠在道出旅行故事的時候,總是輕描淡寫的跳過了那些疼痛的回憶:「好笑的事倒事碰上不少。」
「嗯、為了整頓避難的物資,咱們可是把所有建物都弄了一遍。我還翻了翻族中的密史。」兄長哼哼笑著,隨意地開了個新的話題:「你十七代以前的祖宗也跟你一樣,藍色的虹膜遲遲不轉色。」
聞此,塔夫托豎直了耳朵連忙回問:「誒啊、那不是那個嗎、咱們今天在祭祀的那位先祖。」
「對啊,酷吧。」巴圖勒笑著回應,一邊從懷中拿出了一卷紀載過往歷史的古籍,遞給了塔夫托:「給你吧,我想克沃小老弟大概也會喜歡這個。這本大多是一些祖先的軼聞,讀著還挺有趣的。」
看著那捲散發著陳舊霉味的卷章,塔夫托接過後便抬起頭,張開了上了弦的嘴角,回應道:「謝啦……可惜我這次沒帶甚麼酷東西回來。」
「你能回來,就是最好的禮物了。」與以往的颯爽大笑不同,兄長微微的笑著、和緩地說著。
……如此熟悉的青草味、溫暖的黃昏輝光讓塔夫托有些昏昏欲睡。
兄長見弟弟逐漸闔成一道彎月的雙眸,笑了出聲:「哈哈、今天主持祭儀辛苦你啦,現在去睡也不會有人怪你不幫忙收拾的。」
「這樣啊……那我休息一會吧。」塔夫托把桌上的杯子給推得老遠,倒頭就趴到了桌上,讓臉貼著堅實的陳舊木桌,感受著自己的鼻息在桌上翻騰,嗅著這伴著自己成長的家園的氣息。
恍惚間,只記得兄長收起杯子,緩步離去的跫音,以及最後在背上輕撫的那雙手,餘溫遲遲不能忘懷。
——我也能成為這樣溫暖他人的兄長嗎?
……
祭典結束的隔日,塔夫托便趕回了阿斯嘉特。為了尋求族裔的生存而參與了討伐災厄的義勇軍,牠所背負的任務尚未完成,甚至連開始都還稱不上。
然而牠沒料到的是,沒過幾天,戰爭之災掀起了漫天飛沙,掩去了族人的氣息。在踏過了艱困旅程後光榮凱歸的牠,得到的迎接只是死寂的荒蕪以及生離的無奈。
不見屍首也不見蹤跡,不知血脈在何方奔馳,那是比死別還要難耐的痛苦,在心底針扎著、在胸口翻鬧著。只可惜牠沒有時間遺憾、沒有餘力在廣闊的荒原上尋找牠們落下的足印,必須要前進、得要完成自己向族裔立下的誓約。
而今牠與義勇軍再次踏上了征途,向著北方前行。與面對埃及古神歸來的那次不同,這次有著與親人一般珍視的狼一同前行,孤獨減半、苦悶也得以消散。那麼便能與戰爭之災的難行不同,不必再獨自苦撐下去。只要一同前行,彷彿不管多麼長的黑夜也能一同度過……
本該是如此的、應當是這樣的。
狂亂的色彩卻在渡船途中顯現,落入瘋狂的牠無的放矢,連自己傷了誰都不清楚的牠也因此蒙上了一層陰影。深怕自己給摯愛的親人添上傷疤,背後不存在的視線更是讓牠感覺芒刺在背,反而比以往更疏離人群了。
北境的刺骨寒風讓牠的毛皮積了一層又一層的白霜,冷冽的憤怒在心底燃燒——為何自己得要被如此玩弄以及為何自己無力抗拒。
若說面對戰爭之災時的心情是為了親族而感到憤恨,那麼在這趟為了解明瘟疫正體的旅途當中,便是因為自己遭受這般戲弄感到的憤怒吧。
然而,這種狂怒卻又無能為力的狀況,恐怕只會讓人生笑罷了。牠能夠做好的只有完成義勇軍的職責,為光之種開拓道路、為了親族留下生機。
也為了自己。
過於長久的幼年期應當結束了,不該再拽著親族的羽翼前行。
立於北境的凍土,塔夫托望著高掛於天頂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