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幕——「瘟疫章．之三」
帕修特記得上次搭船前往北地時，路程並不順遂，海上也很不平靜。
但現在周遭變得靜悄悄的，暗夜英雄號在水波拍打下輕柔地晃盪。其他人呢？
剛才大抵是走神了，他試著回溯記憶，能清晰回憶起船隻在數日前駛出港、在海上遭遇大洋的原生魔物……記憶末尾是一片迷霧，自那以後畫面中斷，全無印象，直接銜接上眼前的光景。
大概是在不知不覺間被襲擊了吧。眼前景物說不出的怪異，雖然仍身在船上，這份靜謐卻不是船上該有的。是幻覺嗎？
接連兩個問題都沒有答案。
「你還在，對吧？」
腳邊的影子盪起漣漪。他孤身一人，卻也不孤單。
看來情況還沒到最糟的地步。
帕修特走上甲板，腳下木板吱呀作響，濕潤的表面帶著海的腥鹹，在昏暗月色下甚至飄盪開黯淡的光采，與一種近似於血的鏽味。
詭譎氛圍渲染開來，加劇這種感觸的是另一個異狀。
……
是誰在祈禱？
千百道聲線編織成狂亂的禱詞，無人能解的語言幽微地震響空氣，自耳語逐漸升騰成清晰可聞，卻依然不見任何人影。直到——
帕修特停下腳步，戒備地握緊長槍。
身前不遠處站著一名提著燈的金髮少女，她臉上帶笑，卻讓人不寒而慄。
彷彿一開始便存在於此，哪怕他直到剛才方察覺她的存在。
提燈在她指尖輕晃，斑斕自景物片片剝落。
燈影飄搖，周遭景物黯然失色，色彩全被吸收至她身上，隨著她揮灑的動作重新漫溢至整個空間。
感官受干擾而一片混亂，但他本能地明白那不能硬接。
長靴踩在甲板上盪出清脆的聲響，虹色水窪在前一秒的立足之處爆開。
水珠紛紛揚揚地飛散，陰影自地面升起，擋開飛濺的顏彩。
帕修特試著聚集魔力、揮動長槍，憑空生成的冰錐往少女身上擊出，卻無法傷她分毫，少女似乎並不具實體，冰錐徑直穿透了過去。
難道，眼前的只是幻象的一部分？
「我既是門，我亦是鑰。」
「穿梭虛空，窮極之門為我敞開……」
少女仍在喃喃地自言自語。不，也許那是在和他說話？
理智告訴他不要嘗試對話似乎才是正解，何況他也不曉得該如何回應。眼前發生的一切太過詭異，保全自身安危才是首要之務。
……完全傷不到對方，這樣下去被消磨至死只是遲早的事。
無以名狀的禱詞愈發地刺耳，使人極度不適，帕修特皺著眉，掏出耳塞把耳朵給堵上。
色彩再度如渦旋般被吸走，在少女的燈中匯成翻騰的多彩，正欲潑灑而出，一道光凝的路徑在黑白色調的半空鋪展開來。
他對那道光徑還有些印象，上一回經過這片海域，往北航行時，他也見過博勒森為同行者開闢出一模一樣的引路之道。
這是唯一能擺脫當前僵局的一線希望，沒有絲毫猶豫，他踏上光道，在色彩襲來之前邁步前行。
越過一圈圈圓陣，意識回到了現實。
帕修特發現自己身在另一處甲板上，長槍緊握於掌心、黑影羽翼在背後舒展，足見甦醒的前一刻仍在戰鬥。槍尖與衣角都染著血，和附近大多數人的樣子相差無幾。
義勇軍們都在奮戰，對象卻不是任何可見的敵人，而是自己的同伴。
暗夜英雄號上一片混亂，不陌生的粗長觸肢在夜幕下揮舞、突襲船隻，旋即又在紫色電光閃耀下被碾成碎片。
色彩影響遍及全船，除了主官與博勒森外所有人都陷入幻覺之中，將彼此視作敵人互相殘殺。意識被幻夢圈困時，現實裡的他們就是像這樣攻擊著周遭的人嗎？像那些通過這片海域、最終在瘋狂裡陷沒的船員一樣。
撫了撫身上幾道不影響行動的傷口，他讓影子纏繞上來，滲入其中治癒傷勢。
不曉得混亂間被誰攻擊了、不曉得自己又攻擊了誰，又或者更糟糕的：殺死了誰。
幻覺與真實的分界模糊不清，一時之間帕修特也沒法明白自己在意識不清時做了些什麼。
沒讓他思考太久，又一個陷入瘋狂的義勇軍持著武器衝過來——
「嘖，你清醒點——」
然而不待帕修特有所反應，以那人雙眼的星彩為中心，景物的色彩剎那間扭曲暈染，人群的身影與臉孔變得模糊不清，懸絲勾扯再度將意識拽回斑斕深淵。
甲板上的人連同那朝自己衝過來的身影，全被留在了現實裡。
細微的疼痛感自手臂處傳來，方才纏上的黑影彷彿從來沒出現過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傷口再次綻開。
傷痕裡滲出一縷虹，帕修特舉起手來，一整片燦爛星空自裂隙墜落。
「……」
會痛，如果這是幻覺，那也未免太過逼真。
不曉得現實的自己是不是又開始動了起來肆意傷人……大概會和那個衝過來的人打起來吧？但他現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色彩的根源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伺機掌控他們。
前一次是聖堂之道將他引出幻夢的，這回又該如何脫身呢。
笑聲響起，懸浮半空的少女身形再次出現。
就像她已做過無數次的那樣，夢境再次褪色、凝滯，提燈裡的濃彩爆燃成焰，她緩緩傾身，眼看就要以烈火將船隻引燃。
火星還未躍上船首，失色的夜空突兀地被切分為兩半。
嬌小的身影踏著光徑闖進夢魘，伴隨恐怖的魔力擊出，輕而易舉地逼退了少女的身影，終止她意欲奔放的色彩與烈焰。她被直擊的面容像是掀起了一圈又一圈漣漪，詭譎的笑意溶解在一片混沌裡。
下一秒少女的軀體爆裂開來，一束繽紛流光飛竄，腳下的立足之處、海面、夜色……盡數隨著少女的身影崩塌，夢破碎了。
「嘶。」
倒抽一口氣，他回過神來，現實的光景在眼前鋪開，又比剛才所見更加混亂了些，但也正在逐步平息。然而即便罪魁禍首不見蹤影，腦袋仍舊一陣陣抽痛，虛實難辨的幻覺造成的傷害顯然不只精神層面，還包括肉體。
帕修特眨了眨眼，沉默地張望四周。
他看見希莉卡站在甲板上，身上龐然的湛藍魔力正緩緩消褪。
周遭的人正在慢慢清醒，似乎也沒有人再表露出被控制的跡象，卻有些人始終沒有再醒來。
有那麼一瞬間夜空又褪色成蒼白，不過一個眨眼又恢復原狀。
他停頓了一陣，抬起手臂。
黑影繞捲在臂彎上，傷痕帶來的痛楚已漸漸淡去。
帕修特對清晨其實並沒有多少好感。但連日以來，曙光總是扮演驅散惡夢的角色，漸漸地那也變成了一種希望的徵象。
盤旋不去的大霧散開，豔麗色彩從眼尾處悄悄溜走。
隱隱約約有種直覺，幻象的源頭依舊存在，哪怕目前已沒了騷動的蹤跡，只有遺留的一片狼藉與永遠沒入惡夢中的屍體證實那個未知存在曾造訪過。
它還會再回來嗎？
擔憂如陰雲般籠罩不散。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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