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剛才撿到的嗎?抑或是從某個人手中搶來的?我看著手中的票卷,不記得自己是從哪裡弄來的票,反正現在是在我的手中了。
深夜的馬戲團名為奇幻世界的表演。我跟著排隊的人潮將票交給了剪票人員,觀眾依序入席,大量的人流進入了鬆軟的座椅區,整座劇院驚人的寬敞,讓人倍感舒適,我沒有分神去看外頭掛著的巨型招牌,說不定我不知不覺中來到了百老匯也說不定。
開幕時間場內座無虛席,劇院昏暗下來,帷幕拉開,一束光打在舞台的正中央,照亮了帶著斗篷的人。
「你們是給——的獻祭。」
他說。接著張開雙臂。彷彿自己正在主持這一切。
我看了看手中的紙,寫得明明是默劇的觀賞票,台上的人仍兀自高喊著:「棲息在初生的地球,在不潔的地底,您是起始也是終結,您的眷屬虔誠地呼喚您的名號,請您帶給世界光明的日子!」
這個瘋子是表演的一環嗎。起初有人這樣說。但接著便說不出話。一股不祥的氛圍迅速地蔓延開來,彷彿被墨汁浸染的水缸。無數的黑暗轉瞬淹沒了整個空間,爭先恐後地衝向活著的物體,像是蝙蝠一樣飛躍著尋求血液,逮著活人就再也不放開。
座無虛席的場地變成了尖叫的擴聲器,劇院被恐慌給覆蓋,四處逃竄的人群嚎叫的哭喊著,四個門口都塞滿了擠破頭也想要出去的人類。
而這些都只是序曲。
一隻無法被看清的手包裹住了台上的斗篷人,他發出的尖叫不知是狂喜還是害怕。
大費周章的召喚儀式,終於召喚出了某種無以名狀的東西。
沒有人能逃走。他會壟罩一切。你無法看清他的全貌,即使努力想將眼前的情況盡收眼底,也只能看見彷彿角一樣的黑色尖刺,或者分裂為二的地獄般的尖尾。
「怎麼是這個啊。」
我想看的明明是奇幻世界,怎麼變成另一個世界的狂歡盛宴。
「算了。」
我說。一隻蝙蝠想要攀上我的臉,接著迅速地消失不見,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的迅速溶解成空氣。
惡魔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時,他正一點一點捏碎人的骨頭,彷彿在彈奏悅耳動聽的音樂。
他移動到我面前。經過的地面下陷崩塌,沿途屍體也因為骨頭斷成數十節而發出清脆的碎骨聲。
惡魔停在我面前。
接著,巨大的黑影忽然矮了一截,彷彿低下了頭顱。
「嗯——」
惡魔的羽翼退去,尾巴縮冗至不見,體型和我越來越接近,最終也變成了人類的模樣。
他的臉蛋起初是模糊不清的黑暗,逐漸具現化,大概有著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頭髮吧,由於皮膚也是黑色的,只能看出臉型的輪廓和一些飛揚的髮絲。
「完全看不見啊。」
惡魔偏了偏頭,身側的手臂延伸成在土地汲取養分的四散樹根,在地面不停的延展,終於在一地的殘骸中找到僅存的幾具完好屍體,其中只有唯一一名人類的臉部沒有受到損傷,然而胸口到腹部彷彿被挖空一樣,就連身上的白領襯衫也跟著內臟一起全被啃食得一乾二淨。
樹根變成了彈簧,轉眼又縮回了正常人類的手臂,他舉著那名人類的上半身,臉部變得和手中的人類越來越像。
眼眸轉為碧綠色,下顎線條變得明顯,還有微捲的金棕色髮絲,明明是英氣的面容,卻因為臉上爬了半邊魔紋而產生一種不倫不類的反差感。
我對那張剽竊而來的臉蛋笑了起來:「你還挺可愛的啊。」
雖然長得一模一樣但氣質全然不同。一邊是下班還要遇到倒楣事的可憐人,另一邊則是根本看不出喜怒,人類的那套標準在惡魔身上作用趨近於零。
惡魔開始跟在我的身後,在覓食時消失不見,過沒多久又會回來。
「你去吃飯的時候帶著我吧。」我想了想後說。
反正我只是漫無目的到處亂轉。
看著惡魔狩獵的時候有一種他沒似乎什麼經驗的感覺。
惡魔的臉上沒有表情,給人並非冷漠的感覺,而是沒有一丁點的人性。頂著那樣的臉殺人,有一種他對開場剖肚感到陌生的錯覺。不過忘記是多久以前,看人類需要好幾百坪的血才能召喚他,或許不是錯覺也不一定。
那是低端惡魔勸誘人類時用的手段,他則是濫殺和殘忍孕育的生物,連人類的語言都沒有掌握清楚,因為本來就不用和食物溝通。
惡魔張著嘴想要表達什麼,說出口的全是不熟悉的音節,而我也懶得理會,就像人類也不那麼愛聽樹木說話。
「餓?」
惡魔會對我舉起血淋淋的心臟。那是一顆健康且完整的心,冠狀動脈還在跳動著。
「拿遠一點。」
我已經可以預見變質時臭死人的鐵銹味,會叫別人甜心的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而惡魔是會反映人內心慾望的生物,每見一個人、每殺一次人,那張臉都會逐漸產生改變,漸漸地優化成了人類審美的極致。
即使頂著全世界最好看的臉,惡魔的臉上仍是面無表情又直直注視的樣子。偶爾會有一點細微的變化,但我也不太在意。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不曾自己移動,一雙腳根本沒有邁開過,惡魔抱著我,展開漆黑的翅膀。不用想著要去哪裡、不用動腦的時間幾乎是一晃而過。
「那裡看起來真不錯啊。」
我指著一處的海濱。
與其說是海,不如說是小湖泊還比較恰當。惡魔降落在水池邊,雖然無法看見底部但是水質清新無比,沒有絲毫的雜質。
從腳尖開始慢慢地淹沒到脖頸,沁涼的讓人感到再也不想動彈。
我將身上所有的累贅褪去時,惡魔正在一旁的村落大開殺戒,他心滿意足地完食,微微偏著頭看我,有樣學樣的解開身上的衣物,牛仔褲太過緊身因此直接斯成了兩半,和地板上的屍體混在一起。
我說:「過來。」
我擁抱了他。和在水中一樣閉起了眼睛,他的體溫和水溫不一樣,擁抱的感覺也和泡在水池裡不一樣,卻莫名同樣的讓人滿足。
我閉起眼睛,其餘感官也跟著關閉。一名路過的女子被眼前的彷彿墳地一樣的滿地屍體給嚇得差點昏厥,但是看清慘況中相擁的兩人中的惡魔身影時,又因為墜入情網而暈眩,她情難自禁的朝著惡魔走去。
惡魔從我腰間穿過的手,抬起了女人的下巴,親吻那名女性。
那種感覺消失了。
這時我才感受到有人一步一步靠近並停留在我的背後。而我的手正放在惡魔的肩胛骨上,能感受到三十七度左右的肌膚。
「真髒。」我甩開懷中的惡魔。
滿臉迷惑的女人見沒人阻擋,直接迎到惡魔面前。
惡魔則是不解地望著我,他張開嘴,但是語言被我剝奪了,於是沒有任何聲音能在空氣裡存活。
我在想我要不要乾脆殺了他。
因為底下的那些東西總是被殺戮的慾望主宰,只有親自感受到更強大的力量時才會因為求生的本能而選擇服從,這樣實在太過麻煩,就讓惡魔去管底下的那些東西吧。
我只是離開那裡。
飛起來時惡魔也張開翅膀。
不要跟著我。我這麼說。
惡魔停了下來,沒什麼表情的臉直勾勾的盯著我,那張虛幻的臉對人類有著吸引力,而我則是想著乾脆殺死他算了。
最後我嘆口氣,蓄力後轉移到隨機的遠方。
從一個國家的北部飛到南部也只需要幾個小時的時間,漫無目的的晃著晃著就到達下個國家的邊境,整座浩大的城市也沒看見能吸引我眼球的玩意兒。
鄰國的王子與侍女在宮殿的一角偷情,看見半空中飄著一個人影時嚇得不行,幸好那王子想喊護衛又沒辦法喊,不然我真的得殺了他。
我想著要在這個異國風情的國度中做什麼時,瞥見遠處惡魔和一群人類混在一起。
雖然樣子看不出來,不過飛在烈日底下沒有直接解體真是令人另眼相看,惡魔說白了就是高階的陰溝老鼠,見光難受見日光死。
他遙遙指著我這個方向。我於是換了另一個航道。
飛著飛著就到了機場,在免稅店中飄了一圈,因為扭蛋連續六次給我最醜的紀念品,我把整座機台都舉起來倒著晃啊晃。
結果掉了滿地的扭蛋中還是沒有我想要的那個。
惡魔領著那群人類在遠遠的後方。
他是追逐在我後面?是如何得知我的軌跡?
很煩。
我仰著頭看著天空,太陽在我消逝的耐心中不斷褪色,啊,就這麼辦吧,從內部到外部徹底的轉換,變得誰也不認得。
天藍色飄逸的短髮,彷彿偷來天空碎片一樣水藍色的瞳孔,瞬間抽高的身體,變得更加修長的四肢。
一望無際的沙漠顯然沒有埋藏鏡子,以為要飛許久才能到人類都市找到我想要的東西,半路上在天空中居然也能被阻擋,一輛大型的銀灰色戰艦擋住我前進的路,並直接把我吸了進去。
不過不是人類的科技發明,而是惡魔尋歡作樂的樂園。
巨型戰艦裡的寬敞空間應有盡有,不同的房間是不同的闖關內容,惡魔將人類圈養,看著他們彼此猜疑,為了活下去而互相廝殺。
想逃也可以啊?
那群惡魔大概是這麼說吧。讓人類渴望的注視著戰艦外懸浮著的一艘小小的、只能容納兩人的小型飛機。戰艦和飛機隔著兩步遠的距離,這五十公分的底下是幾萬米的高空。
我在戰艦裡飛了一圈,有鏡子的地方都寄居著擋人視線的惡魔,說著來玩吧後便撲了過來,我動手把髒東西清了之後鏡面就變得無法看清。
這麼大的地方還是沒辦法實現我想要的願望。
「迷路的人類?」那群惡魔見我後對我咧開嘴:「你想回去嗎?」
「回去?」
「搭這個啊。」惡魔嘻嘻笑的指著飛機。
我邁開我的長腿跨過去。
飛機不穩的晃了晃,機體傾斜,腳底的重心跟著偏移,按照重力理論只有掉落一個可能。
所以我又自己飛了起來。
怎麼回去?在不知道回去哪裡的時候?
全是騙子。
我擺出槍的手勢。騙子死了。它的同類也是騙子。騙子全死了。
一朝獲得自由的人類全部表情呆滯地看著我,他們被困在惡夢中太久,此刻仍是如墜夢中。
人類們望著外頭蔚藍的天際,還有擁有和天空一樣顏色的、或許就是天空具現化的人,呆呆地問:「你是天使嗎?」
「我」
面對他們的疑問,我逆著陽光笑了起來:「是英雄啊。」
獲救的人成立了英雄後援會。
那是一個無趣的組織。
英雄今天又救了什麼人、英雄路見不平、英雄擁有什麼能力,英雄有多麼帥氣……討論著我連轉頭去看都沒興趣的話題。
偶然的情況下,被我發現了一名有趣的女人。
她總是穿著得體的制服,臉上畫著淡妝,掛著不近不遠的微笑,就像是那具有魔力的水池一樣,光是看著就讓人的心情莫名變得愉悅。
我閒來無事就會飄在百貨公司的九樓看著她。因為我的消費額已經成為VIP,即使整天掛在天花板上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這樣會有問題的吧。」女人說。
「妳感到困擾了嗎?」
「感到困擾的不該是我。」
「不是妳也不是我,那就沒有問題。」
女人低下頭整理所有的貨物,我對她賣的商品一點興趣也沒有,然而我也不想送給其他人,所以女人便一面說謝謝惠顧、一面把商品全數帶回家。
「妳可以問我問題。」我說。
「那麼,你是誰?」
女人的視線與我相交。問了一個我沒有想過的問題。
沉吟了一下後我這麼說:「Hero是我的名字。」
「那不是你的名字。」
「但妳可以這樣叫我。」
「好吧,Hero。」
我對她露出開朗的微笑。就算沒有鏡子也能夠想像得到我此刻英俊爽朗、富有魅力,足以讓任何女人墜入愛河,因此那個莫名其妙的後援會非常不能認同,Hero怎麼會有這樣反常的舉動呢、和那種老女人墜入愛河什麼的果然很奇怪吧,會知道他們產生這樣的強烈反彈是因為有一個女人對我投懷送抱,我把她推走的時候沒有控制好力道,女人就這樣飛了出去,撞到牆壁才停下來,像是被打死在牆上的蚊子一樣。
那個恬不知恥的老女人,在死之前仍然在咒罵著,留下這樣的遺言之後,那名成員活過的痕跡就只剩下牆上的血跡。
其他人是如此激進,專櫃小姐也許也需要對我產生心動的感覺。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對我有過愛戀,因為她的表情總是那種讓人想多看幾眼的淡然,雖然那張面龐已經敵不過歲月而在眼角留下了無法遮掩的魚尾紋,但如果她對我求愛,我想我可以娶她。
「你沒有什麼想要我替妳完成的願望嗎?」我問。
專櫃小姐看了我一會兒,緩緩地說:「如今我已經47歲,訂購了一枚戒指給自己當情人節禮物,運費含稅大概花了我兩個禮拜的薪水。」
「然而體驗一點也不好。商品送達時沒有美麗的包裝甚至連盒子也沒有,只是敷衍地用一個便宜的透明塑膠袋包起來。戒指本身看起來也非常廉價,像是在夜市攤販中可以花一百元買到的東西。」
我想了想,無法感同身受:「妳可以坦率地告訴我妳想要幾克拉的鑽戒。」
專櫃小姐繼續說:「我記得在官網上看見的圖片,明明讓人覺得這是很划算的交易,可是卻找不到那個網站。」
我又提出了建議:「我幫妳做掉廠商吧?」
「不用。」她說,接著去倉庫補貨。
因為跟專櫃小姐在一起的時光很愉快,我把煩人的傢伙忘得一乾二淨,直到某天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看見惡魔又出現在眼前。
不過我現在帥得這麼出類拔萃,這個社會上又這麼多人,能認出我來也難為他了,我面不改色的逕自往前走,和惡魔對向擦肩而過。
惡魔瞬間轉過身。
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手臂上靜脈的青筋以及黛色的血管,在碰觸到我的背之前被乾脆俐落地斬斷了。
「很髒啊。」我說。
惡魔臉上帶有淡淡的困惑,不明白我的外表為何變化如此之大,甚至連性別也跟著全然相反。
但是證實了身分是我之後,不知從哪變來的一地碎塊,他的臉上是那殘忍的表情,抖落著全是被支解的人體。
「你也想被我支解嗎?」
我說。惡魔沒有回答。我沒有允許他的語言。
即使如此我也不覺得要殺死他。也許我是個善良的人吧。看著地上殘破的人體還能說出這種話真是了不起。我看著那些肉沫,覺得眼熟的同時,終於回想起這是誰。是當天被惡魔誘惑的女性。
還有專櫃小姐。
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轉瞬即逝的。這時我明白了這點。我與惡魔對視。我第一次這麼認真的看他。
等我正眼注視這一切後,才發現他純黑色的眼中是一片空白,應該說是完全的漆黑,煤煙一樣黑的徹底的瞳孔裡什麼也沒有倒映出來。
我究竟是什麼,原來什麼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