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To the End of the World：§
Journal 06──《迷茫五里霧》
「竟會發生這種事？」
紮緊整齊馬尾的黑髮男性正緩慢咀嚼桌前餐點。蘑菇濃湯、鹿肉餡餅及匈牙利進口的貴腐葡萄酒，當是令人食指大動的美味。然而餐桌前的男主人貌似心不在焉，未能深切盡享美食。餐廳內豪華枝形吊燈下方，盯住夫人缺席的座椅，他再次漫不經心的走神，致使奶油麵包塊不慎滑落至晨禮服上，擦髒了衣物表面。歐茲卡僅是簡單取用遞來的餐巾清理自身，接著讓女僕按規矩收拾桌面地板，自己則匆匆返回書房。
報導「波士頓國王街」事件的郵報，儘管已經讀過兩遍，卻依然不甚理解文章內的字句表達。歐茲卡自嘲語言閱讀障礙，旋即又陷入些微憂鬱。柰汀歌爾是世襲貴族，歐茲卡年幼就喜歡仔細欣賞世代相傳的夜鶯盾徽，盾面描繪著與家族姓氏柰汀歌爾同意義的玄黑歌鴝，周圍環以桃紅薔薇襯金葉為裝飾。每晚睡前他總流連忘返掛飾徽旗的客廳壁爐前，內心不停自我滿足數次，與有榮焉。
歐茲卡身為柰汀歌爾新任當家，與弟妹皆受良好教育並大致順遂成長。唯獨一件事令他完美人生刻出裂痕，那是母親芙蘿倫絲的早逝。恩威並重的芙蘿倫絲相當仔細管教歐茲卡三兄妹品行。手足間包容禮讓，同儕間友愛尊重，對待侍從必須體貼但絕不忘主從身份，歐茲卡仍對母親溫柔教導新進女僕，關於廚房煮炊一事尚且記憶猶新。
柰汀歌爾夫人生前心所遺憾，即是未能親眼目睹兒女各自成家。醫生診斷出她患有肺結核後，母親提筆寫信給正在異地工作的丈夫並託請女僕郵寄。一旦柰汀歌爾子爵返家處理所有相關事宜，她將會立即搬移到鄉下療養院定居。歐茲卡與兩位弟妹齊聚母親跟前，薇兒思婉和芬格輪流不捨地放聲大哭，母親堅毅又溫婉地安慰著弟妹，歐茲卡只是抿著嘴唇強作鎮定。
「……」不知何以開始了起頭，母親同他們說起一個簡短故事，一個關於某人遠在西方大陸的親身經歷。
六十六年前，有戶一家三口，生活在一座名為「和平鎮」的港灣城鎮。祖先們搭乘船隻遠洋渡海來此尋找心目中的應許之地，從零起始的日子儘管生活艱苦卻非常踏實，傳承到這代已能平穩維持生計。爸爸走訪鄰鎮工作，媽媽處理家務並照顧小男孩。小男孩喜歡往返鎮上的教堂，牧師先生不似童話故事裡形容的和藹可敬，但總會說些令人津津有味的趣事，譬如他被颶風襲擊的甘蔗園。
這天小男孩如昔前往，大門卻深鎖。接連數日教堂都沒有開啟，他也只能待在家裡無聊閒晃。
過了九天，他替媽媽去買雞蛋時，聽見隔壁魚販的叔叔說牧師家的女傭被處罰。
又過兩天，他帶菜籃去裝玉蜀黍，附近嚼舌根的阿姨說又有個女人被拖進法庭。
再過一天，媽媽警告他千萬別接近廣場後方的林間小路。當日午後他趁著採買食物時，偷偷摸摸加入圍觀群眾。絞刑繩懸掛的現場，小男孩望見氣絕人們恐慌又憤怒的瞠視，內心驚顫一跳，眨眼間不明所以地回到了家裡。顧不得探查自己莫名現身在家的原因，小男孩跑遍空間不大的房屋和庭院，四處找不著日常忙於家務的媽媽身影。
傍晚他苦等，午夜他徬徨，清晨他嚇醒，白晝他衝出。六天後在同條林間路上找到了媽媽，雙足懸空隨風飄搖擺盪，環繞她細頸的麻繩徹底令他窒息。
歐茲卡乍聽不明白，母親為何說起這則恐怖又悲傷的故事。坐在鋪設絳紅軟墊的胡桃木椅上，敘述者持續陳述後段尚未完結的內容，他的紫眼努力回望對方，仍舊一絲頭緒也無。但想到比起小男孩的處境，他們的母親還有轉圜機會。安心療養總有痊癒之日，柰汀歌爾夫人或許希望藉此勉勵兒女懷抱希望，並珍惜彼此相處時光。這股想法著實讓他感覺心裡好過些。
然而芙蘿倫絲沒能撐過結核病的蹂躪。當年暮秋，她在療養院撒手人寰。為工作庸庸碌碌的父親，自從母親住進療養院後再也足不出戶，喪禮結束更變本加厲地閉鎖書房。
「歐茲卡，父親想見你。」青綠蝴蝶結繫緊淵黑髮辮，薇兒思婉輕眨湖水綠明眸，彷彿蓊鬱翠林中一潭澄澈。
「父親讓妳來告知？」
「你懂的。」她嫣然甜笑，接著故作神秘地離開。
歐茲卡對父親與妹妹的行徑滿腹疑惑。自我封閉又鮮少會面的父親想要交代什麼？何必特意讓薇兒思婉通知，直接來找他豈不更妥當？妹妹曖昧不明的微笑更令他煩躁。
「老爺！恭喜您，孩子出生了！」產婆的敲門聲總算將歐茲卡拉回現實，他一時陷入舊憶之中過於忘我，險些遺忘為休息而缺席晚餐的愛妻正努力奮戰。終於迎來柰汀歌爾家族的新生代，黑髮男性興奮地連同剛才還憂慮的國王街事件都已拋諸腦後。開啟書房門扉，跟隨產婆腳步來到房間，他趕緊挨近妻女身旁。見到法蘭茜那如釋重負的表情，與她懷抱裡的女嬰，欣喜地湊前好感受天倫之樂。
原先多少仍然期待兒子降生的歐茲卡，眼看日益茁壯的獨生女愈發可愛而滿心歡悅，寶貝千金擁有靈活紫晶眼眸與鮮艷桃紅色頭髮。「爹地，喬治笑我 "Sharqueen" 聽起來像鯊魚女王……」雙邊紮上小巧法國捲，女兒鼓起的面頰粉嫩如蘋果。黑髮男性面露笑容，伸手安撫孩子不必在意，這名字是世界上最獨特最美好的禮物。日光透過窗櫺灑進屋內，散發輝芒的金線勾勒出父親對女兒的寵溺。
「嗯！」小女孩得到有力的背書，振奮地發出附和。與法蘭茜的溫柔婉約相異，霞瑰的個性頗為不甘示弱，雖不至於與友伴臨起衝突，自信好強卻顯而易見。偶爾他會瞄到那雙小手中心似乎迸發出星點火苗，不一會兒又消逝無蹤。
這不可能。
腦海中浮現了古靈精怪的薇兒思婉，歐茲卡搖頭，企圖將妹妹那神秘的微笑抹除。柰汀歌爾家族即使分崩離析，也不應當出現無法容於社會群體的身分，何況他們從未接觸那些怪力亂神的人事物。迄今他依然不明瞭故事的意義，不過他很能體會小男孩頓失依靠的恐慌。
「你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歐茲卡，不能單是逃避。」
燃起蠟燭的火光過度強盛，因承受痛苦灼燒而發出淒厲慘叫的法蘭茜，歐茲卡見狀還來不及撲滅，連同自己一齊捲入熊熊舌焰。火勢焚燒凶猛，濃密煙霧籠罩，宅邸現場年輕子爵夫妻倆同時葬身火窟。僅有皮膚表面殘餘些微火吻痕跡的紅髮女孩，在地方治安官調派人員救火、好事圍觀民眾譁然，以及區教會主事的質疑之下，輾轉送交其他親戚代為照顧。
那日，瀰漫於倫敦的霧氣與煙塵更加猖狂。
Google文件版《迷茫五里霧》
❁ 備註：
1. 貴腐酒（Trockenbeerenauslese），即「貴腐甜白酒」，源自匈牙利的酒種，由貴腐葡萄釀製而成，其甜度堪稱酒中之王。
2：柰汀歌爾（Nightingale，音同：奈，柰是薔薇科蘋果屬）
3：波士頓「國王街事件」（Incident on King Street）。此為英國官方定名，美國則稱該事件為「波士頓大屠殺」（Boston Massacre），此事件激起英國與北美殖民抗爭，後來導致美國獨立革命。
現代多數人對英國食物的印象普遍頗差，促成令現代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原因探查，請參照這裡。由於歷史是循序漸進的演變，演變過程中無法否定有些人依然有追求美味之時，如此的例外。儘管我開頭寫得好像非常好吃，不過還是盡量寫得保守點。
本故事系列歷史年表，再過兩回會上線。但看「波士頓國王街」應該已經對年代提示很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