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小說 達人專欄

【短篇】猶如戒斷之物

白毫烏龍 | 2021-05-20 02:18:17 | 巴幣 24 | 人氣 391


  右手劇烈顫抖,像是一頭活生生而具自我意識的生物。

  她無法像駕馭野馬一般重新控制身體,只能讓自己成為面對洶湧浪尖的舵手,無可奈何的迎來失控。過往類似的情景一次又一次浮現腦海,如同那些一次又一次猛然出現的創傷。要找到紙和筆……!內心的咆哮劃破寂靜,像千萬根針頭扎著脆弱不堪的自我,同時又指引了迷途的她一道光亮。

  於是她忍著如千瘡百孔的痛楚,如同急著出門卻找不到皮夾的人們,胡亂地用左手掃著跟垃圾堆同樣雜亂的書桌。腦袋幾近爆裂,此時紙筆對她而言,和氣喘發作的吸入劑一樣,有著類似救命稻草的意義。

  用著形似三歲小孩的握筆姿勢,她讓腦中的形容詞與景象從筆口猛烈噴發,又如天使瀑布般傾瀉而下。疼痛從拔開橡膠塞的頭顱中捲入深不見底的排水口,像翻滾許久而終於打出的噴嚏,憋了滿腹壓力的學生終於等到下課鈴,積鬱日月的民眾終於吹起政變的第一波號角。無法言喻的快感如同蝨蟲爬過全身,帶來近乎低周波的神經麻痺,凝聚成潛藏在基因深處的高潮反應。

  然而像是成癮一般,她讓右手支配的恣意妄為無法停止。像糖分,像酒精,像咖啡因,像偽裝成沖泡茶包的興奮劑,讓人越陷越深,像踩入流沙般徬徨無助,像雲霄飛車爬坡過程般害怕而亢奮,像抓著蚊叮的腫包般難以控制,像磨損的煞車皮般無法停止。

  像是深夜玩著射擊遊戲的玩家在心裡默念「再玩一場就去睡」。

  像血本無歸的賭徒對旁人說著「下一把一定會贏」。

  像不及格的學生向教授求情「以後上課會認真」,像遲到半小時的下屬和上司懺悔「之後不會再發生」,像死線前的作家對自己發誓「永遠不能拖到最後一刻」。

  不斷的情節如同電影台的《唐伯虎點秋香》重覆上演,一如《絕命終結站》的主角們無法逃離輪迴,像鬧鈴,像課表,像年節,像選舉,像瘟疫,像季節更迭,像政黨輪替,像生死消亡,像登入獎勵,每當過了一段時間,就像設定好的電腦程序一般出現,像自動化工廠的輸送帶一般運行,像邁入深夜的捷運站人潮一般消散,而又像曾經凋零的花朵一般重生。

  右手像漸漸沒電的玩具,顫抖逐漸緩和。

  她跳回去瀏覽自己方才的書寫,如同賽後的圍棋選手回頭品茗自己的表現。天啊,根本是團爛泥!她如同到了目的地才發現自己忘記帶重要文件的菜鳥職員般發出驚呼。算了,反正我也不是為了討好誰才寫的──她轉念一想,腦海中的障礙物隨之清空;進入鼻腔內的空氣,也變得如戀人身上的氣味一般令人安心。

  但這樣還不夠。她拍了拍臉頰,像瞌睡的學生試著讓自己回歸現實。

  不能在像自以為領先的兔子,在比賽終點前放下心來。如果放著不管,很快它又會像病毒般蔓延開,重複日以繼夜的噩夢。就像那些精神科醫生口中說的:即使症狀解除,也要繼續把藥服完──她像謹記師長叮嚀的好學生般,對腦海中的幻影點頭如搗蒜。

  她耳邊不存在的蜜蜂嗡嗡的轉。如同忍住嘔吐的衝動,她再度用像被腕隧道症候群肆虐般痠疼的右手,拾起重如泰山的筆尖。

  不適感虎視眈眈,用陣陣波浪襲擊著脆弱的人格沙灘,像廉價而又不合邏輯的塔防遊戲。「快點像文思泉湧的文豪一樣隨便寫些什麼!」她用韁繩催促著內心的馬,卻控制不住語言在筆下振動的波長。靈魂被被惡魔倏地抽離人偶般的身軀,強迫觀賞著如幻覺般的夢中情景。

  腳下的世界一如絞刑台,焦距的落點則是萬千雙怒睜的墨瞳。她聽見眾人的唇齒凝結成怒吼,化為一道尖銳的白熾。「吊死她!」一股聲音如猴王般帶領後續的咆哮,如蚊蠅遍佈在悶熱夏夜的光照底下。

 「妳有什麼話想說?」另一股聲音像在模仿法官的問訊,穿透世間毛躁的轟鳴。

 自己為何落得千古罪人的下場?她回想幾十年朽如枯木的人生,卻找不到跑馬燈中究竟出了什麼差錯。

 「我只是……」她像在辯論會上被唐突問倒的候選人。

 「我只是稍微……」像害怕謊言被戳破,審慎篩選用詞的員工。

 「我只是稍微比較……」像恐慌發作大腦一片空白,瞬間失了神的哪個誰。

 「我只是稍微比較喜歡……」她像夢囈般兀自細喃,像遠古村落的巫醫讀著咒:「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

 她雙眼輕閉,在腦內的雜訊中假寐,服下名為語言的鎮靜劑;四周乾燥的空氣轉而潮濕,而將她又淹沒在萬呎深海之中,載浮載沉。與陸地截然不同的音場輕撫著雙耳,頓時讓她出現一種在母胎體內,回歸生命初始的平靜感。

 「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她感到一股暖流從心臟流出,形成明亮聖潔的氣泡,包覆著遍體鱗傷的身軀。像搭著熱氣球目送著的面揮舞雙手的群眾,煩心的嘈雜從耳膜漸行漸遠,而又消失。

 「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裡頭養著兩丸黑水銀……」

 她抓住了黑暗中的一塊浮木。

 睜開眼,熟悉的房間映入眼簾,昏沉的燈影微微照亮書桌前的自己。散亂的桌面遍佈紙張,充斥著大小不一而混亂的文字……又或者,那些髒亂的筆痕根本算不上是字。

 原子筆的筆尖像骨折一般歪向不正常的方向,僅存的墨水也從小孔中滲漏出來,沾染了一小部分的桌面。她試著把筆放到桌上,卻發現握筆的右手手指怎麼樣也放不開,於是用左手半生硬的將筆扯下,順手丟進角落的垃圾桶。那一瞬間,她彷彿看見自己的右手無力而沮喪的垂下,失去了方才暴虐而瘋狂的生命力。

 她想把災難過後的雜亂收拾乾淨,也想洗掉汗水造成的滿身黏膩。猶豫了半响,她拖著腳步走向浴室。打開水龍頭,溫熱的水柱從頭頂沖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放鬆感充斥全身,彷彿幾十分鐘的鬧劇只是夢境,四散在遙遠的彼方。

 穿回乾淨的衣服,她瞥了一眼窗外的深夜。對,我本來睡到一半。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床上靜靜躺平。看向自己的右手,或許它可能也正在睡著的路上。

 這樣的平靜可以持續多久呢?兩小時?半天?一個月?

 沒有答案。

 或許沒有人有答案。

 隨意進行一些不著邊際的想像,睡意很快再度襲來;尚未掀開帷幕的凌晨,還在獨自潛行著。想必再度張開眼,陽光又會如常的由窗灑落,櫺上又是一群鳥雀啁啾。

 她輕巧地陷入漫長的沉睡,暢遊在無人所及的夢境,或是等待被壓縮的虛空。

 「就像童話裡沉睡的公主一般……」

 寂靜的空間,迴盪著夢話喃喃。

 而她的右手食指,在棉被底下緩緩抽動著。

創作回應

夏小靈Youko
看到小屋介紹你對寫作的追求 加油喔! 很棒
2021-05-28 05:38:20
白毫烏龍
非常感謝...我會持續努力!
2021-05-28 17:59:24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