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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外篇 III、她的委託(下)

作者:Cecil│2021-05-15 15:36:14│巴幣:1,018│人氣:262
理論上這週會把結局肝出來。


知らないうちにオトナになって
綺麗な嘘 口に出来るほど
在不知不覺之中「長大」
美麗的謊話 也可以隨口說出一樣

-from〈Glow〉(翻譯:Kuya




  


  自從葛雷開始收診療費,求診人數就不如以往,一天裡面往往有近半天都閒著。聯絡人答應過,在物質區招攬到的賣家數量要是超過定額,葛雷就能抽成,但他出門尋找賣家的頻率依然維持在一星期三次。沒事做的時候,他寧可洗器材、掃病房、整理病歷表和藥品,做完後要是還有時間,就到門口或後院抽菸發呆。

  兩年過去,他已不會在靠近娜塔莎和丹尼的墓地時胸口發堵,有時還會蹲在那,跟剛抽芽的小草打招呼:「喲,長得不錯嘛。」儘管是無名雜草,但草桿挺直,恰似愛逞強的少年,每天看著它一點點長高,倒也能感受到與觀察孩童成長相似的樂趣。可惜的是,直到現在,都還是只有他一人懂得欣賞。

  「——嗎?——在嗎?」

  來後院時葛雷一律鎖上大門,鐵門拉下三分之二,在這種情況下,訪客的聲音總有些模糊。不過,從敲門的節奏就能知道是誰,因此他慢條斯理把剩下小半截的菸吸完,順手在牆上捻熄,這才回屋。

  「來了——」葛雷打開門,面對身穿淺藍色襯衫的警察也不慌不忙地問候:「是你啊。要菸嗎?」

  「來一根。」對方接過葛雷點好的菸,大大吸上一口,隨即表情放鬆地往旁吐氣。

  兩年前的垃圾場火災事件中,這個警察幫了葛雷大忙。應他的要求,警察一抓到縱火犯便將人送過來,三天後又來接走那個奄奄一息、身上多出數百處傷口的犯人,一句話都沒問。在那之後,兩人並無保持往來,會再次見面,是因為又有要送過來的人。

  「這次也是這傢伙。——喂,到了,自己進去。」警察用手肘撞了一下身後的人。

  只見納坦形容凌亂、低垂著頭,走向葛雷的姿態,彷彿犯錯的學生。

  「這次又是你贏啦?」葛雷調侃,但納坦依舊看著地面。

  在物質區,如果肢體衝突造成的傷害過於嚴重,打贏的一方會被扭送警局,無法證明自己是正當防衛的話,就得繳納罰金。繳不出罰金的人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蹲拘留所,二是由警察幫忙聯絡親屬或朋友到場。妻兒過世後,納坦親近的人只剩葛雷一個,由他幫忙繳罰金也就順理成章。承辦警察聽納坦說「我只認識葛雷」,就私自打電話來診所,葛雷這才知道朋友進了警局。他去警局付錢讓納坦恢復自由身,同時告訴警察,只要納坦又因為同樣的事情面臨罰金,就把人帶來診所找他。

  「每次都讓你跑一趟,抱歉啊。」葛雷拿出幾張鈔票塞進警察手裡。

  「沒的事,來這裡還能賺根菸,我還怕其他人搶我工作咧。那我走啦。」

  葛雷又把門鎖上,鐵門拉下三分之二。他打開櫃檯旁的燈,拿出白藥水、碘酒、棉花棒等,招呼納坦坐下。納坦腳步虛浮,幾乎是跌坐在候診區的椅子上,坐定後仍舊耸拉著腦袋,一語不發。

  「這次成績怎樣?」

  「他之後幾天都只能用右邊牙齒吃飯。」納坦從齒縫中擠出回應。

  葛雷覺得跟納坦同工地的那些人真該開個暗盤,打賭他下次跟人打架是什麼時候,輸贏結果又是如何。不過,照這裡人的習性,搞不好他們早就開了,所以才會有人三不五時冒險去招惹他,好讓賭盤得以運作。

  「又是為那事?」

  「他們講我我沒意見,但他們幹嘛扯到我老婆小孩?誰聽了那種鬼話還能忍住不揍人?」

  每次聽到這種話,葛雷都有種衝動揪住納坦的領子,逼他面對事實。娜塔莎跟丹尼已經死了,骨頭搞不好都爛光了。那些跟納坦起口角甚至打起來的人,在這點上並沒有錯。

  即使從沒見過發生衝突的瞬間,葛雷也能想像到,那些人都是說了類似「你還要裝傻到什麼時候,你老婆小孩早就掛了」的話,才被納坦壓在地上痛打。葛雷一點也不同情挨揍的那些傢伙,誰教他們分不清楚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納坦是個好好先生,他妻兒還在世的時候,葛雷從沒聽過他跟同工地的人起衝突,儘管他在那裡並不起眼,卻也沒有受過欺凌。娜塔莎跟丹尼走後,納坦跟知道他家狀況的同事聊起兩人,卻被回以「你還好吧」這類質疑,因此面臨認知失調,如果不是接受對方的質疑並修正自己的想法,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想法正確而反駁他人的意見,而大多數人不解箇中原由,當然不可能陪著胡鬧。衝突正是源自於此。

  「你沒跟他們母子倆說這些吧?」就像習慣了觀察墓地上的雜草,葛雷也習慣了跟納坦一塊裝瘋賣傻,假裝娜塔莎和丹尼真的會介意。

  「怎麼可能跟他們說。現在他們不管去哪,別人都當他們不存在,娜塔莎都哭好幾次了,最近每天關在家。」納坦囁嚅道,黝黑、長滿老繭的手在膝上成拳,很快又鬆開。「……抱歉,又讓你幫我付罰金。」

  「打贏了就抬頭挺胸,拳擊手。」葛雷一邊幫納坦的眼角上藥,一邊說:「知道抱歉的話,以後要把人揍成豬頭之前就多考慮一下。不過依我看,你也快把你們那邊敢跟你對著幹的全打過一遍了,他們現在應該都清楚,別跟你爭這些才是上策,所以咱們很快就要從繳罰金的日子中解脫啦。」

  「這次這個,」納坦皺眉閉眼,像是花很大力氣才能回想起來稍早發生的事。「我之前就教訓過一次,我以為他學乖了,誰知道今天有新人進來,兩個不知道聊些什麼,最後又指著我說:『就是這傢伙,這傢伙到現在還在妄想自己還有老婆小孩!』後來的事情我有點忘了……只知道我又被抓進警局,都已經兩三個月沒再進去過,我原本還以為不用再去了。」

  「好了傷忘了疼,這種傻蛋在哪都是一抓一大把。我去弄點鹽給你,在這等我。」

  葛雷剛踩上樓梯最底一階,納坦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

  「葛雷,你說我是不是……我沒有搞錯,對吧?」

  「搞錯啥?」

  「如果我真的是對的,為什麼只有你相信我?住我們隔壁的恬娜,那小姑娘挺乖,不會說謊騙人。但我說到娜塔莎他們的事情的時候,恬娜也沒附和我,說我是對的。她只是一直盯著我看,好像在看流浪狗。」

  「如果你發現自己搞錯了,那你要怎麼辦?」

  「如果我錯了,就表示他們是對的,對不對?」那句話聽來幾乎像在哀求。

  葛雷沒說話,兀自上樓去倉庫拿鹽。回到納坦身邊時,只見他乖順地伸出青筋突起的手臂,讓葛雷注射,不知道是忘了自己剛才短暫的神智清明,還是決定不要深入探究自己搞不懂的事。

  「究竟有沒有搞錯,是你說了算。」葛雷看著細如髮絲的針頭進入人體,慢條斯理地保證道:「不管你覺得自己搞錯還是沒搞錯,我都站在你這邊。你進警局我幫你繳罰金,你進診所我幫你擦藥。兄弟,有我在,不要擔心。——好了,現在深呼吸幾次,感覺怎樣?」

  「好多了。剛才我大概是昏頭昏腦,才會問那種蠢問題。」納坦左右搖晃頭顱,接著把肺裡的空氣全部吐出來,是一次又深又長的嘆息。「娜塔莎說得真對,遇到你是我們家走了八輩子好運……」

  「少說廢話,回去吧。明天還要工作。」葛雷使勁一拍納坦的背中。

  如今,目送摯友獨自踏上歸途的背影,葛雷已經不會再覺得想哭。他不由得想到,人的適應力著實不容小覷。

  在都城內外,唯一平等的只有時間,物質區這裡是晚上八點,白楊區那裡自然也是晚上八點。葛雷查看櫃檯桌上壓著的手寫時間表,確定自己要找的人目前在家,於是撥通收話方付費的城內電話。

  電話才響兩聲就通了,接電話的是他堂弟的妻子凡妮莎。「這裡是科利家。」

  「是我。」他用頭跟肩膀夾著電話,拿起筆把時間表上今天的日期劃掉。

  「葛雷!你吃飯了嗎?」

  「吃了,今天也飽到喉嚨。」一貫的豬肉罐頭,蔬菜部分是洋蔥罐頭。

  凡妮莎笑了。「你等一下,我去找約瑟夫過來。」

  話筒擱置在桌上,機器依然忠實地接收約瑟夫家中的各種大小聲響,葛雷聽見遠處傳來孩子們驚喜的尖叫,隨後有超過一人接連奔下樓梯。

  「葛雷叔叔!是我,我是貝拉!」小姪女的聲音還有些奶聲奶氣的,這也難怪,畢竟她才六歲。

  「有沒有乖乖的啊?」

  「有!我今天幫傑森拍背。」貝拉的意思是她幫忙在兩歲的弟弟喝完奶以後拍嗝。

  「真乖,貝拉是個大姊姊了。約書亞呢?」

  「他溜冰跌倒。」

  「真糟糕,他沒事吧?」

  「沒細!」約書亞拿過話筒,聽起來下巴腫得不小。「爸爸幫偶沆過哈巴。偶跟天囉花四,老斯縮偶很棒。」

  「叫你爸爸記得把你比賽的畫面錄下來。」

  「——來,電話給爸爸。」約瑟夫柔聲跟兒子要過話筒,接著說:「約書亞沒事,別擔心。你那邊都還好吧?」

  葛雷在心裡默算了一下,生意不錯,今天上門的患者最嚴重也就是手腕骨折,朋友打架但沒把對方打死,換算起來大概有八十五分。「挺好的。傑森也好吧?」

  「他很好。你聽。」

  電話另一邊傳來「書書」的聲音,葛雷聽了半天才知道那是在叫「叔叔」,不由得莞爾。

  「葛雷叔叔什麼時候回來?」他隱約聽見貝拉這樣問著,但他沒聽清是否有人回答。

  「我還有得待呢。」他沒等約瑟夫接過話筒就回答道。「大概還要再待幾年吧?」

  「那偶的亨級典禮整麼棒?」聽得出來約書亞有點失望。葛雷想到,他今年就要升三年級了。

  「抱歉,你叫爸爸幫你印一張我的照片,裱框以後放在椅子上。」

  「別鬧了。」約瑟夫笑著接話。「你的……你在那邊的期限還很久嗎?」

  其實葛雷很清楚,自己應該可以在約瑟夫升五年級之前恢復自由身,但他一想到納坦,還有埋在後院的人,就覺得自己無法一走了之。物質區什麼都不方便,又熱又潮濕不說,菸跟電話費還貴得要死,但他無法離開這裡。

  「其實哈汀把我拐到城外,就沒想過要放我回去。」他編了個理由。

  「這太——孩子們,跟葛雷叔叔說晚安,爸爸待會就要掛電話了。」約瑟夫把孩子們支開,妻子也抱著小傑森回房,之後才又繼續道:「這太不講理了。」

  「是啊,很不講理。」

  「真該是我——抱歉,沒事。」

  「沒事,其實這裡也挺好的,久了我覺得也不是那麼糟。我還認識朋友,他們一家感情很好,就像略縮版的你們——因為他們只有一個小孩,所以我說是略縮版。」他很想講更多事情,但發現話都塞在嘴巴角落,怎樣都弄不出來。城內跟城外的生活是那麼不同,很多事情即使講了城裡人也聽不懂。「我下個月再打來。」

  葛雷掛上電話。兩年前剛出來時,他每三天就打一次電話給堂弟一家,接下來變成一週一次、兩週一次、半個月一次、三週一次……目前是一個月一次,但之後想必會變成兩個月一次、一季一次、半年一次,直到一年一次。他憑著自己對城裡的記憶關心堂弟一家的生活,卻發現少了他以後,城裡的一切似乎都在急不可待地改變:公車路線改了、常去的酒吧結束營業、小姪女不學芭蕾舞改學繪畫、移植外科主任換人,就連他的母校都即將更名。

  那晚他做了夢,夢裡的風景是互融的漩渦,交替著逆時針與順時針方向旋轉,背景是許多人說話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就像無數頭尾相接的黑白彩帶。「然後我說——是的!我們即將展開——第七賽局!——科利,聽我說——花瓶只要碎掉過——有救嗎——」最後,漩渦全部變成順時針旋轉,愈轉愈快,同時不斷塌縮成白點,最後無聲地炸開成漫天繁星,閃爍在空無的黑夜。

  隔天清晨,葛雷準時醒來,在診所開門前到門口抽菸。只有在這時候,他喜歡一邊欣賞未明天色下的人流,一邊吞雲吐霧。物質區的人通常早睡早起,天色才半亮,街上早已熙熙攘攘:許多工人買了大餅邊走邊吃,賣大餅的姑娘跟年輕的工人打情罵俏;有些人腰間掛著工具袋,急匆匆趕往掩埋場搶翻今天第一批垃圾;幫人洗衣服的婦女提著一大袋洗好的衣服,挨家挨戶送還;餓醒的孩子們到街上玩耍,等著憔悴的母親做好早飯……

  「——請教一下。」

  半閉著眼睛的葛雷花了比平常稍微久一點,才意識到眼前的人正在跟自己搭話。他睜開眼睛打量對方:是個年輕的黑髮男人,皮膚不算特別白,但在物質區已足夠醒目,身後還有個金髮女孩,膚色白得更誇張——看就知道,肯定都來自繁華區。聯絡人沒跟他打過照面,這兩個八成跟哈汀家沒關係,應該是逃出來的。

  「我上個月沒叫新的藥。」葛雷往旁邊吐出菸圈。

  「我不是送藥來,我想問這裡是不是醫院。」

  「你們是惹到哪個家族的?」

  「什麼?」

  女孩已經夠白,但這個直指核心的問題讓她變得更加面無血色——葛雷不禁好奇她有沒有在吃飯——至於那個男人,看得出他努力想克制表情,不透漏驚慌的情緒,但眉毛瞬間糾在一塊的樣子還是讓他露了餡。

  「看你嚇的。」一個簡單的問題就能教他們煞白臉,葛雷不禁笑出來,又深吸一口菸。自己已經許久沒跟都城人說話,這倆正好充當他今早的消遣。「別尿褲子,我沒衣服讓你換。光看皮膚就知道你們哪來的,繁華區人會被叫『白鬼』可不是沒有原因。他們沒事不會來這裡,光是在過渡區待著就已經夠委屈了,所以要是在這裡看到繁華區人,那他們大概就是走投無路。在繁華區待不下去,也不至於逃到外面這裡,你們肯定是惹了什麼大麻煩,被黑幫追殺,在那裏只有死路一條——這番推論你給幾分啊,老兄?」

  女孩這時已經完全縮在同伴身後,把自己的臉跟身體都藏得萬分嚴實,而男人蹙眉不語,看就知道毫無幽默感。葛雷在內心嘆息。自己高興得太早,還以為能跟訪客聊天解悶,現在看來沒指望了。

  「你讓我想起那個流落荒島、後來幫排球取名的電影主角。我大概太少跟城裡人說話了,現在連玩笑也講得不到家。」葛雷興致缺缺地接著說:「我先自我介紹吧,我是哈汀家的。你自己回想咱倆的老大有仇沒仇,是的話,你們大可當作沒看過我。雖然就算是,那也不干我的事。」

  「賽維斯。」

  「喔?真倒楣,他們跟正三區那邊關係好得要死,難怪你們只能逃到這裡。」

  葛雷不是混幫派出身,但賽維斯對他來說也是如雷貫耳的名頭,聽說他們在繁華區勢力不小,在都城其他地方也相當吃得開。

  「算你們走運,哈汀家看賽維斯不爽,老人家看到精力旺盛的年輕人總會不爽。知道你們在這,我上頭的人可能會放個煙火,慶祝賽維斯那幫巴結正三區的傢伙踢到天大的鐵板。話說回來,你們幹嘛跑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過渡區有醫院,那裡肯定也缺醫生。」

  「那裡也有很多繁華區來的人,我不想冒險。」

  「喔,那你就找對人了,我是白楊區來的,保證不出賣你們。」葛雷微微一笑,隨即沉著臉改口:「出賣不出賣跟是哪裡人沒關係,跟有沒有動機和門路比較有關係。如果我是被判了刑期踢到城外,我就會出賣你們來換減刑,不過你猜怎麼著?我已經換過減刑了,所以現在對這方案沒半點興趣。至於錢嘛,要是用不義之財買菸,我抽起來八成會嗆到。我多問一句,你旁邊那個小美女是誰?」

  「少打她主意。」

  「喔,我懂了。算你好運,這輩子我只會考慮無償幫一種人,那就是恩愛的夫妻。你覺得你們恩愛嗎?」

  男人沉默,沒同意也沒否認。女孩倒是從他身後探出來,一雙大眼睛眨個不停,似乎很意外自己被看成男人的妻子而非妹妹。

  「算了,如果我是那個流落到荒島的倒楣鬼,你就是那顆被我取名字的排球,排球聽到笑話也不會笑,很合理。我自己觀察,要是你會欺負老婆,我就密報你。」葛雷用菸依次指向男人、女孩,最後是自己的頭頂。「你們別搞我,我就不會搞你們。樓上有空房間,付得起房租水電就能住。成交?」

  「成交。」

  「叫我葛雷就行,至於你,名字要報不報隨便。你待得夠久的話我自己會問,你老婆也是。進來,我帶你們去看房間。」

  葛雷原本在心裡稱男人為「房客」,想了想決定改成「排球」——電影裡面那顆至少還不會對他露出「這笑話很難笑」的眼神——至於那女孩,當然只能稱為「小不點」。換誰來看都一樣,那孩子頂多十五歲,但排球老是說她已經二十六歲。虧他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的,不愧是膽子大到跟黑幫搶人的傢伙。

  教人意外的是,排球是個醫生,還是外科醫生。葛雷原本以為,能把自己搞到流落城外的外科醫生也就他一個,誰知道排球竟跟他同病相憐。不過,儘管遭遇不乏共通點,葛雷卻覺得兩人有著天壤之別。一聽到受雇仲介器官移植的葛雷問他要不要幫忙跑腿,排球的臉上就出現嫌惡之色,好像這間診所是盜賣器官的邪惡巢穴似的。相較之下,小不點看起來就挺好說話,可能是受她說服,排球最後還是答應幫忙跑腿,從葛雷那裡借到白大褂的時候,他還詫異地睜大眼睛,好像沒預料到衣服會洗得這麼乾淨。

  在診所待了幾天,排球終於願意把小不點留在家,獨自去幫葛雷跑腿。看見他出門前又回頭朝櫃檯的方向張望,葛雷像趕蟲子似地擺擺手。「你真的擔心的話就把她帶出去,這樣我反倒省事。」看那傢伙對小不點跟前跟後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他們體內有異極磁鐵。葛雷想,排球該不會以為他真的會覬覦小不點吧?他對小女孩可是興致缺缺。

  小不點平常都待在二樓房間,葛雷自然當她不存在,他們造訪至今,小不點只問過他能不能借用淋浴間,然後帶著一隻毛茸茸的白狗進去洗澡——看清楚那是隻馬爾濟斯時,葛雷簡直不敢相信,這兩個人真的是逃出來的嗎?誰逃跑的時候會帶狗啊?難道都城現在流行起了角色扮演式的長途旅行嗎?

  教他不敢置信的事還不只一件。下午,他把患者推到病房休息,自己回手術室清洗血跡斑斑的器材,洗到一半,小不點的聲音忽然從門口的方向傳來。

  「葛雷,你是不是說廚房平常沒在用?」

  葛雷不是沒聽見這句話,但沒把它聽進去,只當那是無意義的聲音。他太習慣獨自生活,而且小不點的聲音音調比較高,不仔細聽的話會聽不懂。

  「我說,」小不點抬高音量,放慢語速。「你是不是說廚房平常沒在用?」

  「啊?」葛雷停下哼歌,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喔,妳說廚房?」

  「對啦。」小不點沒好氣的樣子讓葛雷差點誤以為自己才是房客。「你不用的話能不能借我?」

  「可以是可以,不過妳要幹嘛?」

  「我要拿來洗澡。」

  葛雷扭過頭瞪著門口,只見小不點雙手抱胸同樣瞪著他。他問:「有淋浴間的話幹嘛在廚房洗澡?」

  「那你還問?廚房就是拿來煮飯的嘛。」小不點鼓著臉頰,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所以妳要做飯?妳會嗎?」

  「總比你會吧。所以你借不借?」

  「借是借,不過那裡東西堆得亂七八糟——」

  「我收拾好了。」

  「妳這幾天在樓上就是在搞那些?」二樓房間租出去後,葛雷就不常上去,當然也不曉得樓上那些紙箱已經在未經他同意的狀況下整理妥當。「妳沒丟什麼吧?」

  「我只是把流理檯跟爐子前面的箱子搬走放到角落。」

  「妳挺勤勞的嘛。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怎麼貌相了?我看起來很懶是不是?」小不點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然而沒什麼威脅效果,比較像是因為父母不給買音樂 CD 而鬧脾氣的女孩。「我就當你借了,罐頭也借我一點。然後我沒有找到味精和油,你這裡沒有嗎?」

  「沒人吃罐頭的時候還會另外加調味料。」

  「啊!真是……整天吃罐頭怎麼行!」

  葛雷把頭探出手術室外,只聽到小不點啪搭啪搭跑上樓梯。又過去十五分鐘,他洗好器材,擦著手走出手術室,聽到樓上傳來油在鍋中跳動的滋滋聲,以及輕柔的敲擊聲,上去一看,只見小不點單手插腰,正在拌炒,儼然有著豐富的料理經驗。

  料理差不多完成時,排球也剛好回到診所——他戴著一只腕錶,所以總是能準時回來——一進門就東張西望,大概是在尋找小不點的身影,葛雷見狀便指著天花板說:「在樓上做飯呢。你老婆說要借廚房的時候我嚇到,想說見鬼了,她看起來哪裡會做飯?結果,嘿,開起火還挺有模有樣的。」

  這天晚上是葛雷兩年來頭一次吃到經過調理的菜餚,菜香瀰漫的熱氣薰得他想起初次到納坦家作客的那個晚上,使他幾乎落淚。為了不讓兩人察覺自己的異狀,他立刻舉起湯匙,說自己明天會去雜貨店,買齊所有小不點叫得出名字的調味料。

  排球的工作似乎相當順利,儘管他總是板著臉,但端正的外表在物質區居民間很吃得開,一天就招攬到不少賣家。本來葛雷還想調侃他說,不知道當初是誰對這工作嫌棄得要死,現在還不是做得有模有樣的。但一想到自己吃的是他老婆做的晚餐,就決定安分些。

  說到安分,排球比葛雷以為的要更不安於室。葛雷看他工作狀況不錯,還以為自己可以省了招攬器官賣家的功夫,這下自己終於連出去拋頭露面都免了。誰知道他才工作沒兩個星期,就開始跟葛雷談起物質區惡劣的醫療條件,最後決定不幫葛雷跑腿,改為居民義診。葛雷本想跟他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但想想他應該聽不進去,索性閉嘴,讓他自己遭遇那些破事,他才會明白為什麼義診在物質區行不通。

  不出所料,排球逃出來時帶的錢只減不增,而且速度一天快過一天,數量呈現正成長的只有手寫病歷表和居民給的欠條。但是,不管是排球還是小不點,似乎都對此無知無感。最後葛雷受不了,還是對排球曉以大義一番。「你搞清楚,要是他們習慣你免費看病,之後哪天你突然沒辦法繼續免費,得開始收錢,有九成以上的人都不會體諒你的苦衷,而是唉聲嘆氣或詛咒你。再怎麼樣你都必須要收錢,哪怕是收一塊錢,這是心態問題。醫生不比市場的菜販更高尚,但你必須讓對方意識到你的服務是有價的,這樣才能博得他們的尊重。」在這之後,排球為了義診而把錢丟進水裡的狀態總算稍見好轉,但葛雷很懷疑這能持續多久。

  花錢如流水還是小事,最麻煩的是,排球成天批評對物質區的家暴和藥物成癮問題,有時甚至會勸誡那些打傷老婆的男人。葛雷覺得排球總有一天會因此遭殃,但那傢伙性子拗得跟牛一樣,任憑別人說破嘴都聽不進去。最後他同樣只得放棄,反正自己是外科醫生,要是排球哪天真的被打成豬頭,至少一回來就能找到人幫忙治療。

  排球對小不點十分保護,因此葛雷很意外他答應讓她去垃圾場撿東西補貼家用。她每天下午都會帶著那隻玩偶似的狗出門,並在傍晚時和排球手牽著手提著一袋東西回來。小不點撿垃圾的經驗不長,所以葛雷壓根不覺得她能有什麼成績,撿到本完整的雜誌就可說是成就斐然了。不過,她的成果遠超葛雷的預期,甚至曾經撿到一枚鑽戒,還在晚餐時要他幫忙看它是不是真貨。

  那枚戒指勾起葛雷不好的回憶。兩年前,ML04 那場地獄般的惡火,正是源自於這樣小小的首飾——兩個好友在垃圾場撿舊貨,其中一人撿到一枚紅寶石胸針,最後談不攏胸針變賣後該如何拆帳,為此大打出手,其中一人氣不過,一把火燒了對方堆在自家後門的雜誌堆,最後引發不可收拾的災難。

  想到這件事,葛雷就覺得小不點手上的戒指閃耀著刺痛雙眼的光芒。不幸中的大幸是,兩人撿到戒指的事情似乎沒有受到注意。最後,他告訴兩人該去哪裡變賣那枚戒指,希望他們盡快告別這不吉利的東西。而他原先以為,小不點怎麼說都是女性,應該會想要保留戒指,誰知道去過當鋪回來,她表現得比排球還要開心。

  隔天排球出門後,他忍不住問道:「我問妳,妳不覺得把那東西賣掉很可惜嗎?」

  「可惜?」小不點睜大眼睛,歪過頭。「為什麼可惜?戒指又沒有用,總不可能戴著在外面跑來跑去。」

  「怎麼說呢……女人不是都挺喜歡戒指啊項鍊這些的?就算不能戴,留著也高興。」

  「我完全沒想過這些。」小不點想了很久,最後說:「我從來沒有過戒指,但我也不覺得不高興。」

  「沒戒指?那妳老公用什麼跟妳求婚的?」說完以後葛雷才想到,自己當初跟雪倫求婚時也沒拿戒指,似乎沒什麼資格講別人。

  小不點的臉頰泛起紅潮。「誰說求婚一定要戒指?他說想跟我結婚,我說好。隔天我們去辦手續,就這樣。」

  「好吧,妳沒意見就好。那戒指賣掉以後你們要買些什麼?」

  「買藥還有針筒之類的。」

  「還有呢?」

  「大概就那些。」

  「就買這些?妳沒要排球買點什麼給妳?」

  「買他需要的就好,我什麼其他東西都不用。」小不點把視線從他臉上移開,看向旁邊,玩著自己的耳垂,露出羞赧的笑容。「我現在有的東西已經很多了。」

  葛雷得到兩個結論:第一個結論是排球應該更寵小不點,第二個則是他們沒有小孩很可惜。

  過了兩天,上午時分,外頭淅淅瀝瀝下著雨,因為沒有雨傘跟雨衣,排球跟小不點都只能關在家裡。跟葛雷日漸熟識後,他們也不那麼常把自己關在房間,有時會待在一樓和他聊天。

  那天,葛雷問他們是不是不打算生小孩。他自己的想法是,排球跟小不點既然是逃出來的,那八成沒辦法再回去,只能在這裡紮根安定,如果他們計畫養兒育女,那他從接生到照料嬰兒都能幫忙,反正他閒著也是閒著。

  「——你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麼人一安定就非得生孩子不可?」排球正經八百地問道。

  「這種事情寫在基因裡了嘛。」葛雷聳肩,生不生對物質區居民根本不是問題,問題在於能生幾個。「繁衍是人類的本能,只有這樣才能把自己的基因傳下去。而且之前你不也聽納坦說過?生孩子可以領配給。」

  「我們又沒有身分證。」小不點翻了個白眼,對葛雷剛才的發言一派不以為然。

  「而且我不想把小孩當作領配給用的籌碼。」排球的答案完全不出葛雷所料。

  「小不點長得那麼可愛,結果你們不打算生,那這麼可愛的基因就要斷絕了,多可惜啊。」葛雷感嘆。

  「可愛?」排球本就臉色正經,一蹙眉就顯得更嚴肅。「你是不是對小女孩有癖好,所以才到現在都還沒有結婚?」

  「誰說我沒結過婚了?我可不像你娶了個小女孩。」葛雷露骨地表現出嫌惡。論挑選另一半的品味,排球跟他完全沒得比。為了避免話題扯到他自己的婚姻,他連忙補充道:「小不點前面像飛機場,後面像賽車道,你還整天怕她被人家拐走,有癖好的是你吧?」

  「我又不是因為她身材平板才跟她結婚。」排球咕噥。

  「喔?難道是因為她長得很像小男生?嘖,你比我變態多了,看不出——抱歉,忘了當事人在場。」

  「——左一句平板右一句不像女生,小心我叫陽陽咬你們!」小不點氣得滿臉通紅,把陽陽放到地上,作勢放狗咬人,又指著排球嗔道:「還有,你再說一次我是中學生,我就不理你了!」

  「咬我嗎?誰怕誰。」葛雷不相信那隻牙齒鬆動的馬爾濟斯能咬比肉糜更硬的東西,於是伸手挑釁。「喂棉花糖,來咬我,我在這呢!——我靠!牠真咬!」剛才,看見葛雷招手叫喚,狗兒還真的慢悠悠走過來,思索了一會,接著就張口含住他的手,牙齒微微陷進他的皮膚。

  「不是你叫牠咬的嗎?」排球難得露出一種稱得上鄙視的表情,他彎下腰柔聲要狗鬆口,然後抱起牠放回小不點懷裡。「乖,不要跟葛雷計較。」

  小不點緊抱犯案後在她懷中裝乖的狗,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視。「誰叫你要說我平又不像女生,你活該。陽陽很乖,就算被人偷抱走都不會咬對方。連牠都會咬你,就說明你的動物緣超級差勁。」說完,她又轉身去淋浴間幫狗洗澡,一路發出那種標誌性的啪搭啪搭腳步聲。

  當時葛雷以為,跟孩子有關的話題就這樣結束了。他以為兩人之所以膝下空虛,最主要還是因為,如果認真養育,孩子代表的就不是利益,而是負擔。然而,之後發生的事情證明他想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某天,排球帶著小不點出門,回來的時候,小不點沒有什麼異狀,但從那天開始,她似乎就開始身體不適,一連兩天都沒有去垃圾場,也沒有做飯,就連狗都是拜託葛雷餵的,因為小不點躺在床上,沒法開罐頭。說到那狗他就有氣,他倒進碗裡的東西,牠居然聞都不聞,他只好把碗拿到小不點床邊,讓她喚狗來吃飯。如果這狗是她的小孩,肯定是特別讓人不能放心的那種。

  為了照顧小不點,排球也暫時不外出義診,待在家好幾天,又恢復成以前那種好像他跟小不點體內有異極磁鐵似的、形影不離的生活。從天數來看,葛雷猜測小不點是生理期症狀特別嚴重,並沒有把她在家休養的事情放在心上。她的狀況好轉以後,排球也果斷恢復出診,隔天早上又是早早就出門工作。

  中午,小不點按例做了兩人份的午餐。排球不在的話,葛雷就不和小不點同桌吃飯,因此都把自己那份端到一樓吃。他正大快朵頤的時候,小不點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抬起頭,只見她站在櫃檯前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葛雷,我問你喔。」

  「問吧。」他說完就低頭繼續吃飯。

  「我上星期不是跟他出去嗎?」

  「嗯,怎樣?」

  「其實我們是去見一個人。」

  小不點說,他們去見排球的一個患者,對方叫做尼菈,有酒精跟藥物中毒症狀。小不點來自繁華區,她在那裡認識的一個來自物質區的朋友凱恆,就是尼菈的情人。凱恆十年前就已經過世,但尼菈並不知道,至今都在等對方回來,思念成疾。小不點拜託排球帶自己去找尼菈,然後對她說,凱恆留在都城,已經過上了安穩的生活。

  「妳為什麼沒跟她說實話?說凱恆已經死了。」葛雷放下叉子,用手背擦擦嘴巴。

  「凱恆他是個鬥犬。你知道那是什麼嗎?——知道就好——他和飼主簽約,答應在死掉以後被送去做實驗。但是,他被救活了,在實驗裡面遇到各式各樣可怕的事情,他受不了那些,所以拜託護士把他殺掉。」

  雖然葛雷很想問小不點怎麼知道這些,但從她的表情看來,這背後應該有著很長的故事,而他不覺得自己有能力承受。因此,他沒作聲,任由小不點繼續述說。

  「後來其實我……」小不點走到候診區的長椅坐下,絞著手,顯露出後悔的樣子。「我也覺得我好像應該說實話,但是如果要說實話,我就應該要說百分之百的實話。如果我說凱恆死了,我就必須解釋他為什麼死,最後還是必須提到那些。但是,我不覺得尼菈會想知道那些。如果我又要告訴她凱恆死了,卻又要避免告訴她細節,那麼我就還是得說謊。這樣想的時候,我就覺得,既然要說謊,不如最一開始就說謊。然後,他——回來的路上,他就問我,為什麼要騙尼菈。每次他覺得別人做錯事情,都會用那種口氣說話,但是他從來沒有那樣跟我說話過,所以那時我很害怕。」說到後來,小不點的聲音有些發抖。葛雷認為這怪不了她,排球個性溫和但十分固執,一旦認為自己在理就死不退讓。跟他爭論其實挺累人的。

  小不點鬆開手,抬起頭看著他。「雖然我跟他之後就沒有再提到那件事,但我心裡總有點怪怪的,有一點後悔的感覺。你覺得當初,是不是我沒有說謊比較好?」

  「怎麼不直接跟他討論啊?他應該會很認真聽妳說,也會很認真回答妳吧。」

  「就是因為那樣嘛……他就是太認真了,跟他討論這件事讓我壓力好大。」小不點聽起來有點委屈。「我知道他是對的,可是有時候我覺得,正確的選項不一定更好。」

  「你們兩個……既然壓力很大,不要討論不就好了?跟妳說,城外夫妻解決摩擦的方式,就是把摩擦的地方從兩人的想法改成兩人的身體,下次試試看如何?」

  「葛雷真下流。那種事情又不是萬靈丹。」小不點拋來一個白眼。葛雷覺得小不點跟他獨處時總是不太客氣,真想偷偷跟排球告狀。

  「以在這邊待了快三年的人來說,我講話還算是客氣的了。」

  「他就算在這邊待十年,也絕對不會變成你這樣。」

  「還不是因為有妳嘛。」葛雷眨眨眼。「如果我有老婆,她嫌棄我說話不正經,我也會立刻改掉。」

  「才……才不是,因為他本來就很正經而且認真,是因為那樣啦。」小不點玩著自己的鬢髮,聲音變小了。「他從以前就是那樣了……」

  「不過也是因為那樣,所以妳才會煩惱吧?」

  「嗯。」小不點又露出消沉的表情。「我發現,他好像很討厭我說謊騙人。」

  「但妳也不是以說謊為樂的人吧?像妳剛才說的事情,妳會騙那個叫做尼菈的女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他說,尼菈會以為凱恆丟下了她,他說的也沒有錯。如果我是尼菈,那樣以為的時候,我也會很心痛。」

  「所以妳覺得,告訴尼菈凱恆是被研究給搞得不成人形,好不容易才能死掉,那種事情,聽起來也沒有比較讓人開心吧。兩種事實都很糟糕,但既然凱恆已經不能活過來揭穿妳,就讓尼菈以為他還活著吧,或許能活到現在都是因為等著他,知道他早十年以前就死了,或許尼菈也會想去死。至於排球,那傢伙確實是這樣沒錯,搞不清楚有時候就是有必要說謊……這種事情。」

  葛雷其實很討厭排球那種人。因為羨慕,所以很討厭可以像那樣誠實地活著的人。前陣子,排球為了納坦的事情跟他爭執,說他如果真心當納坦是朋友,就不應該給納坦鹽,那時排球還說:「你說他需要鹽止痛,但是你明知道那並不是最好的止痛選項。如果你不想給他止痛藥,我給。」平常,他可以對排球各種立場正確的言論一笑置之,但只有在納坦的事情上,他沒辦法輕輕帶過。如果那傢伙真的干涉納坦的事情,那葛雷這兩年以來的努力就會白費。不知道是因為害怕讓納坦面對事實,或是害怕讓自己的心血化為烏有,他第一次對排球發脾氣。之後,他感到悔意,跟立場正確的人爭論就是有這種壞處。

  「我也覺得,有的時候,說謊是可以被原諒的。你也這樣覺得對吧?」

  「不用我覺得,事實就是這樣。」葛雷看著窗外,街上的人群來來去去,在烈日下就像是各色顏料受熱交融一般。「這裡的人需要的東西,不是沒用的真相,說謊有用的話,他們寧可說謊。來這裡以後,我明白到這件事,即使不想承認,這事實也不會改變。凱恆究竟是不回來也好還是回不來也好,尼菈知道以後,不會改變任何事情。」他看向小不點,迎上那對尋求同伴的眼睛。「所以,我覺得妳說謊沒有錯。」

  「——謝謝你,我這樣做很狡猾,但聽到你這樣說,心裡真的好多了。」小不點的臉上浮現微笑,她撐住椅面,站起身來。「如果哪天你也想找人分擔罪惡感的話,可以跟我說。」

  「說得好像我會有罪惡感一樣。」葛雷失笑。然而同時,他的心裡有某處確實一瞬間感到刺痛。

  那晚,葛雷睡得正香,卻突然被吵醒。其實敲門聲並不是特別響亮,但習慣獨居,加上診所必須嚴防偷盜,因此他立刻從床上彈起來。他滿頭大汗地坐著,聽到第二陣敲門聲。以前沒有人半夜來過,難不成是納坦?該不會是他半夜驚醒,發現妻兒不見了,於是跑來診所找人?很有可能,畢竟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

  思及此,葛雷立刻下床去開門。

  誰知道門外的人並不是納坦,而是一個高瘦的金髮男人,背上還背著一個人——從環在男人脖子上的手掌外型來看是個女人——對方面無血色,見到來開門的是葛雷,馬上看看屋內又看看屋外,一副迷路的樣子。他似乎十分著急,不斷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從發音方式聽來是個啞巴。

  「怎麼啦?要找醫生的話就進來。」

  醫生二字似乎準確命中男人的需要,只見他露出確認般的眼神,一下指著自己背上的女人,又指著葛雷。

  「你找醫生?我也是醫生,需要醫生幫忙就進來,快一點!」

  情況緊急,葛雷顧不上確認診療費的事情,立即招呼男人把女人直接背進診所,放在診療床上,為她做應急處理。躺上診療床的是個金髮女人,嘴唇發紫,經檢查確認是用藥過度導致中毒。

  處理完畢後,葛雷告訴男人,必須等患者清醒,觀察有沒有其他異狀。因此男人又坐回椅子上,雙手在膝上成拳,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兩個小時過去,雙手抱胸、翹著腳坐在門前打盹的葛雷聽見一道細細的聲音。

  「這裡是……」

  「醒了嗎?」葛雷伸了個懶腰,從口袋掏出手電筒。「這裡是醫院。」

  女人面貌清秀,眉宇間帶著教人憐惜的氣質。她微微張開嘴唇。「我還活著嗎……」

  「好在沒死。妳老公是第一個半夜把我從床上挖起來的人。」

  「他是我弟弟。」女人沒等葛雷出言道歉,就又氣若游絲地說:「為什麼我……就是死不了?」

  「在這裡別說這種話。」葛雷用眼角餘光望向男人,只見對方渾身僵硬,顯然正豎起耳朵聆聽姊姊的聲音。

  女人絲毫不管葛雷的勸告,繼續道:「我怕痛,可是我想死。要怎麼樣才能……死得不那麼痛苦?」

  人渴望的並非睡眠本身,而是睡中的平靜,就像人渴望的並非死亡本身,而是死後的解脫。不知道為什麼,葛雷突然想起這句話。剛才做應急處理時,他也為這女人做了簡單的理學檢查,結果顯示她好幾次試著割腕,只是力道不夠大而且缺少必要手段,所以都未能成功。

  「要是能夠死得不痛苦,人類很容易就會滅亡吧。」葛雷指著女人的弟弟,剛才聽見姊姊對葛雷提出的問題,他雙唇緊閉,頭垂得更低。不僅如此,他把自己的身子縮得很小,似乎覺得坐在椅子上是種應該感到羞恥的行為。「有人希望妳活下去,所以妳才會被送來這裡。」

  「我跟他說過好幾次,不要管我了……」

  女人輕輕吸了一下鼻子,表情像是擰皺的紙,一滴眼淚滑過她臉頰。

  「醫生,你是都城來的對不對?醫生都是……都城來的。」

  「嗯。」

  「那裡是個很幸福的地方嗎?」

  「看人。」他回答。

  「有人跟我說,我認識的人進去以後,過著幸福的生活。」

  說出那句話的聲音很輕很輕,彷彿正踮腳走在水面上。

  「他本來說要娶我,然後我拒絕他,我說……要養我、我弟弟,他要有錢,他說他去賺,就走了。他說要回來找我的,我說我不信他,男人都一個樣,可是那時其實我覺得他會回來……可是,他也一樣,都城那麼好,去了的人都不回來。那裡,那裡一定是個很幸福的地方……」

  說罷,女人轉過頭,把臉朝向另一邊,但葛雷早就看見她的臉上爬滿淚水。

  「妳叫什麼名字?」一會,葛雷驚醒似地突然問道。

  「……尼菈。」

  葛雷想起小不點說過的那個女人,她說,那女人至今都在等待一個十年前就死在繁華區的鬥犬。

  ——到這地步,真相跟謊言之類的事情,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很快回來。」

  葛雷對男人如此交代,隨即回到櫃檯那裡,打開他到此至今只開過幾次的下層藥櫃,從深處挖出一個罐子。打開罐子,他拿出兩顆白色藥錠,想了想又拿一顆,總共三顆,用夾鏈袋裝好。之後,他又從常用的上層藥櫃拿取另一種外型相似,只有編號不同的白色藥錠,一樣裝三顆。他跟男人說,先吃數字比較小的那顆,吃完以後吃數字大的,一天一顆。男人根本沒有什麼看醫生或服藥的經驗,立刻點頭如搗蒜,甚至沒試圖打聽藥的用途。

  「不過,你姊姊已經差不多不行了,這只能讓她比較舒服一點而已。」

  一聽到這句話,男人立刻瞪大眼睛。他抓住葛雷上臂的衣料,咿咿嗚嗚的聲音,就像在求饒似的。葛雷強迫自己不要逃避那無助的眼神,反過來抓住他的手,重複道:「沒辦法,你姊姊的狀況你也清楚……放棄吧。」

  至此,男人眼眶泛紅,把藥包緊攥在手中,用拳頭抵著胸膛,發出細小的呻吟。葛雷趁男人還低著頭,走到尼菈的身邊,彎腰和她咬耳朵。

  「藥我已經給妳弟弟了。按時服藥的話,幾天後妳就能如願。沒辦法舒舒服服的,但很快就不會痛了。」

  尼菈的臉上浮現帶淚的微笑。「……謝謝你,醫生。」

  如來時一般,男人背著姊姊穿過門,往既定的未來行去。葛雷目送那被壓彎的高瘦身體慢慢走遠,然後才拉下鐵門、關好大門。剛轉身準備回去睡覺,他就看見穿著汗衫的小不點站在樓梯的最底一階,模樣五味雜陳。

  「怎麼啦?下來上廁所?」他打趣道。

  「剛才那兩個人有說他們是誰嗎?」

  「喔,妳上完廁所要回去了。」

  如葛雷所預料,小不點瞪了他一眼。他聳肩。「沒有。我也沒問。想知道的話幹嘛躲起來?」

  「剛才那個女的就是尼菈。她為什麼半夜來這裡?」

  「她的弟弟送她過來,用藥過度所以中毒。」

  「她有跟你說為什麼用藥過度嗎?」

  「沒什麼,就是吃太多藥而已。應該是鹽吃太多。那東西吃了會舒服,所以有人會不小心吃太多。」

  小不點直直看著他,聲音像弩箭疾射而出。「你說謊。」

  「我可沒閒心去管患者為什麼用藥過度。」他沉著聲音,表示自己不想繼續談論。「他們大概不會再過來,因為我說下次會收錢。——別那樣看我,沒道理要我去免費治療不想活的人。」

  「我又沒有說什麼。」小不點扭著嘴唇。「我要去睡了。」

  他看著小不點走上樓梯,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才說道:「晚安。」

  謊言沒有拯救尼菈,但對他還管用,就算小不點知道她的謊沒有造成好的結果,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所以,他打算把尼菈問的那個問題藏在心裡。

  都城是個幸福的地方嗎?

  幸福又怎麼樣?與其盼望一個幸福的地方,不如追求一個不需要謊言的地方。

  





  撿到鑽戒那次,看得出小不點喜出望外,但她撿到拍立得這天,模樣更是神采飛揚。得知這件事的當下,葛雷正忙著照料幾個來獻血的患者,聽到小不點的聲音而看向門外時,只見她渾身都像在發光似的。

  「葛雷,來幫我們!」

  「啊?」

  「我撿到一個還有底片的拍立得,我們兩個想跟陽陽拍照。」

  在那瞬間,排球和小不點的身影,彷彿和納坦一家重疊了似的。他早該在那時察覺到,拍完照後,這兩人一狗也會像當年的納坦他們一樣,碰上足以撕裂家庭的壞事,但他沒有,於是他隨口答應幫忙。一直到拿起相機的剎那,他才想起這件事情,心情也暗暗變壞,礙於旁人對此一無所知,只好隱忍著。

  如果照片三兩下就拍好,或許他還不會感覺那麼差勁。然而跟納坦一家不同的是,小不點來自都城,對拍攝相片多少有點概念,因此花了老半天思索合適的姿勢、整理儀容,途中甚至還不得不因為棉花糖打了幾個大噴嚏而中斷。正當葛雷的耐性即將跳水式暴跌之際,兩張照片終於拍成。小不點喜孜孜地交替著欣賞著成品,本來還想抱怨幾句的他也沒好意思開口,就咕噥著「我招誰惹誰了」,手插口袋走下樓。途中,他聽見排球快步跟上自己,還以為能有機會發點牢騷,抱怨小不點太折騰人,但門口有人敲門敲個不停,顯然是剛才不幸遭到冷處理的來客,於是他先去開門。

  一開門,葛雷呆住了。

  「醫生……我……」

  一個頭上胡亂包著衣服的男孩淚流滿面,衣服的一隻袖管蓋住他的右眼。衣服似乎是作為繃帶使用,因為被袖子蓋住的右眼處一片濕濡、污跡斑斑,明顯沾滿組織液跟血水。排球走到他身邊,看見上門求助的患者,也倒吸一口氣。

  「小派?怎麼了,為什麼弄成這樣?」

  「媽的。」

  原來眼前的男孩就是小派,他的父親阿當是惡名昭彰的家暴犯,就連不愛管事的葛雷都耳聞他大名。排球曾和阿當正面對峙過,聽說這件事時,葛雷還訓他,叫他不要跟阿當發生衝突,否則就是拿命開玩笑。但那時葛雷這樣說,是因為阿當下手從來沒有重成這樣過,他一直以為那狗雜種至少知道分寸。挫傷瘀傷是一回事,把眼睛搞沒了又是一回事啊!

  「醫生……我的眼睛好痛,我爸爸有拿舊衣服幫我包住,他不准我找醫生,說我要學會忍耐。」小派的左眼不斷滾出豆大的淚水。「可是現在痛得不得了,我沒辦法忍……你們可以幫我看一下嗎,我不敢拆……」

  葛雷和排球二人合力為小派做了理論上最佳的應急處理,但受損嚴重的右眼還是沒能保住。期間,除了輕聲安撫「忍一下」或「會有點痛,我盡量輕一點」之外,排球沒說過半句話,但是站在他旁邊的葛雷,覺得自己就像緊貼著一團藍色的火焰。小派每吃痛掙扎一下,排球的眉頭就皺緊一次,葛雷感覺自己被藍色的火焰烘得冷汗直流。

  包紮完成後,排球彎下身子,平視小派僅剩的左眼,輕聲問:「你媽媽知道你過來這裡嗎?」

  「我來不及回去跟她說我要過來,我是跑腿完要回家的時候,偷偷過來的。」

  「那她一定很擔心,我們趕快回去吧。」薩卡將手放在小派肩上,對葛雷說:「我送他一段。」

  「嗯,我去洗澡,今天熱死了。」

  葛雷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大步走向浴室,他想把一身冷汗洗掉。然而,愈沖水他就愈是渾身發冷,最後只得胡亂擦了身子頭髮,穿上衣服。不好的預感在心中盤旋,自己根本不應該想起拍立得的事情,他總覺得,有什麼壞事要發生了,卻不知道究竟會發生在誰身上。他想追上帶小派回家的排球,卻又覺得把小不點單獨留在診所很不妥當。而一直到小不點拿著換洗衣物走進淋浴間,他都還是生了根似地待在一樓,哪都去不了。

  果然還是應該——

  急促的搥門聲炸響在夜色中,葛雷衝上去開門,來人神情狂亂。

  「醫生!醫生他!」

  葛雷花了點時間才想明白,第一個跟第二個「醫生」稱呼的是不同的人,第一個是他,第二個是那男人背上的排球。他滿頭是血,觀察前葛雷以為他被打破頭,後來才發現那是臉上有很深的傷口。

  「這傢伙怎麼回事!」葛雷將對方迎入診所,示意他直接把人背進手術室。

  「是阿當!那狗娘養的用酒瓶捅他眼睛!」

  葛雷戴上乳膠手套,盡量輕手輕腳撐開排球的眼睛,但其實這沒必要,他已經因為重度外傷而休克,暫時不會因為疼痛而掙扎。葛雷掏出手電筒照他的眼睛,心頭一沉。跟小派的傷口形狀很像,傷成這樣,視力必然會受損,現在問題是能保住多少。

  「小不點!妳洗好了沒!」

  「——怎麼了?」小不點的聲音透過門板傳出來,模模糊糊。「我在穿衣服。」

  「把外面那傢伙名字問到以後送走!門鎖上鐵門拉到底然後過來幫忙!」

  小不點很識相,沒問多餘的事情,而是把葛雷交代的事項一一辦妥,並快步走進手術室。她看到手術檯上躺著的重傷患,低低叫了一聲「天啊」。讓葛雷極為意外的是,她沒有立刻衝過來,而是跑去簡易刷手區進行清潔,期間頂多讓葛雷叮嚀了一句「記得洗到手肘上」,顯然她在逃出都城前曾長期待在醫療機構中,而且對手術流程熟習於心。由於事態緊急,他沒空做更多猜想,而是備妥所有需要的器材,準備給予小不點進一步指示。

  葛雷重新站到手術檯前,這時小不點也完成刷手跑過來,終於看清這次的患者是誰。

  「薩卡……」

  「什麼?」

  葛雷以為他聽錯,但小不點只是又重複了一次那個他沒聽懂的字,失聲哭叫。

  「薩卡……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發生什麼事了!」

  葛雷聽懂了,「薩卡」是一個人名,那是排球的真名。遺憾的是,葛雷沒空讓小不點沉浸在驚愕狀態,只得單手搖了搖她的肩膀讓她回神。傷口裡面有玻璃碎片,得有人幫他拿著放大鏡,提高他挑碎片的效率。他盡量保持呼吸平穩,叫她拿好放大鏡,他則用鑷子仔細挑出碎片,途中他們休息了兩次,花了將近一小時,薩卡臉上的碎片才終於處理乾淨。小不點的手在發抖,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肌肉疲勞,沒接受過護理訓練的人會這樣很正常。但為了薩卡,她緊咬下唇,拚命忍耐。

  薩卡手臂上的傷口比較沒那麼怵目驚心,看起來他一直護著頭。手臂外側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傷可見骨。最萬幸是手指沒事,要是阿當心再黑一點,薩卡以後就不能再拿手術刀了。手上的傷處理到一半,薩卡突然翻身嘔吐,但雙眼無神,恐怕是無意識之下的行為。葛雷掀起他的衣服,一輕壓腹部薩卡就開始呻吟,恐怕有輕度脾臟破裂。

  媽的。葛雷暗暗發誓,阿當以後要再敢出現,他非拿這王八羔子練活體解剖不可。

  等到能處理的統統處理完畢,被叫來幫忙的小不點已經徹底虛脫,身上蓋著一件外套,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葛雷實在抬不起手,只得把薩卡放在手術檯上,自己則脫下血跡斑斑的乳膠手套甩進垃圾桶,去廁所洗了把臉,手抖個不停。

  媽的。這世上就沒地方能讓人有點安穩日子?物質區人自己搞死自己就算了,連薩卡跟小不點這種到處流浪的傢伙也淨是惹麻煩。他自己只要有飯吃、有菸抽,每天過著一樣的生活,就沒其他奢求了,為什麼這些人不能學著點?

  葛雷回到手術室,只見小不點在抽泣,一邊用力呼吸一邊喃喃自語。

  「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為什麼要對他這樣!為什麼善良的人要遇到這種事情……這太不公平了……」

  才聽幾秒鐘,葛雷就確定,他受不了的事情前三名,絕對包括看到小不點哭。她根本不適合哭,害他聽得整顆心像被扭得死緊的抹布。媽的,薩卡肯定沒聽勸,又對阿當多嘴,不然那傢伙不可能把他打成這樣。

  思及此,葛雷咬牙切齒地埋怨。「我告訴過薩卡,他不該去招惹阿當。他不是這裡唯一一條瘋狗。」

  「薩卡才沒錯!」小不點衝他大叫,雙眼紅通通地打抱不平。「錯的是那酒鬼,全天下的酒鬼都該死!」

  「我不跟妳爭。我現在很累。」

  「……抱歉。」小不點乾脆地低頭認錯,還在輕輕吸著鼻子。「謝謝你,葛雷。你的手法很俐落。」

  「妳判斷的標準是什麼?」

  「我看過醫生護士工作,我看了十年。」

  這句話符合葛雷剛才的判斷,小不點確實曾經長期待在醫療機構。不過她接下來說的話,完全脫離了葛雷的認知範圍,現在回想起來,他也只能用一些詞彙串聯起她口中那段離奇的經歷:鬥犬、賣身契、死後復活、再生實驗、器官庫、全眼摘除手術、逃跑、逃跑、逃跑……

  這有可能嗎?繁華區的人到底都在搞些什麼?小不點——不對,她自稱「瑟琳娜」——瑟琳娜說,從她身上摘除的器官,會冷藏運送到正三區供移植手術使用,這表示葛雷以前做過的移植手術,其中可能曾經使用過來自於她的器官嗎?——他搥打自己的太陽穴,再繼續思索這種脫離常理的事情,自己搞不好會發瘋的。

  「妳去睡一會吧,妳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可是薩卡他……」

  「他還有得睡。他醒來以後,妳應該不會想讓我照顧他吧?為了那時的工作,妳現在得儲備體力。門鎖得好好的,我在這,他不會有事,別怕。」

  瑟琳娜揉揉核桃似的眼睛,鼻音很重地說:「那我睡一會。」

  葛雷將薩卡轉移到病房,並將一片狼藉的手術室清理乾淨,這才坐在薩卡的床邊,雙手抱胸打盹。聽到敲門聲時,他發現天已經大亮,耀眼的陽光自窗外射入。

  來客不是患者,是滿臉怒氣的人們,幸好那怒氣不是以葛雷為目標。他將所有人迎入診所,問清來意,得知他們是阿當一家人的鄰居,聽說薩卡和阿當發生衝突,被打得很慘,特地到診所關心狀況。訪客離開後不久,莎莎也抱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兒子小派上門探望,知道薩卡還沒恢復意識,莎莎顯得萬分內疚,請葛雷一定要幫忙傳話,讓薩卡收到她的感激之意。而即使莎莎連聲婉拒,葛雷還是把小派強留下來,幫他處理所有新傷口,並告訴母子倆,後天小派一定要來診所換藥,而且或許那時薩卡就醒了,他們可以親口道謝。

  送走第二批訪客後,瑟琳娜慢吞吞地踱步下樓,腳步聲中全然沒了先前那種快活的氣息。

  一看見瑟琳娜,葛雷就報告道:「莎莎跟小派還有其他人來過了,他們說他們打斷阿當一條腿,然後把他丟給警察,因為他傷了家庭成員以外的人。他們說阿當如果被放出來,他們看到他以後會打斷他另一條腿。」

  「他們早就該打斷那臭酒鬼的腿,最好往他喉嚨灌水泥,看他怎麼喝。」瑟琳娜乾啞的嗓音中滿是恨意。

  瑟琳娜進入病房,在薩卡床邊坐下,葛雷跟進去,原本是為了預防她有問題想問,誰知道她一開口最先問的,居然不是薩卡如今的狀況,而是她自己的事情。

  「葛雷,你也是醫生,所以我想問你。」她伸出手,輕輕梳理薩卡額頭附近的短髮,為了處理傷口,那裡的頭髮都被小心地剪短了。「我把我現在的身體狀況跟你說,你能不能大概估計一下,我還能活多久?」

  「妳沒頭沒腦的說些什麼?」

  葛雷以為瑟琳娜是因為悲傷過度而失常,但她接下來的話清楚說明她的思緒有多清楚,心理準備甚至比薩卡還要來得充分。

  「我離開研究所以後,體力就變得很不好。我以為那只是暫時的,但狀況只是一直變差,我有種預感,我可能活不久了。」

  那句話很輕,但是形成一片無限延伸的漣漪,因此葛雷無法假裝它沒有存在過。知道薩卡和瑟琳娜的來歷以後,葛雷知道她對自己病況的判斷很可能十分準確,甚至比醫生要來得更準確。不過,她還是跟他商量這件事,就像尼菈那件事一樣,她想找人分攤內心的壓力,而她並不認為薩卡是理想的對象。

  「妳老公就是醫生,幹嘛不問他就好?」話才出口他就想賞自己一巴掌,瑟琳娜轉頭看他的表情使這種衝動更形強烈。剛才那簡直是廢話,如果知道瑟琳娜會變成今天這樣,薩卡或許就不會帶她來物質區。「算了,當我沒問。」

  「薩卡說過,小病小痛他幫我處理就好,因為我不能進醫院。我如果做了身體檢查,報告被他以外的任何醫生看到,身分就可能曝光。而且我總覺得,這個情況是沒法能治的。以前我在研究所,他們定期會幫我注射某種藥,現在沒有那種藥,可能就是因為那樣,我的身體才變壞。」

  「如果妳像妳說得那麼病入膏肓,那妳裝沒事的功力還真是爐火純青啊。」

  或許是因為已經見過無數死亡,又或者是因為經歷過好幾次別離,葛雷發現自己幾乎沒有多少悲痛的感覺。還是說,因為那種感覺已經成為了他內心的背景音樂,所以他才會察覺不到它的存在呢?

  瑟琳娜虛弱地笑了笑,令他聯想到尼菈的微笑。「裝沒事的話當然要裝個徹底,不然很快就會被拆穿……」她還想說什麼,卻摀著嘴巴,失聲哭了出來。「早知道我不要跟他走就好了,我應該一開始就跟他說救我沒有用,我真的好後悔……撿到拍立得的時候我還很開心,想到……趁我還可以走的時候留下照片,想著至少可以留下我健康時的樣子,結果居然是在薩卡瞎掉之前……這笑話太難笑了……」

  那天晚上,葛雷再次進入病房,瑟琳娜趴在薩卡床邊,將手放在他的胸口,睡得很熟。他原本打算抱瑟琳娜回二樓,之後還是決定去樓上拿出收藏已久的行軍床,讓她睡在上面。這是他第一次碰她,輕得過分的身體、冰冷的四肢、淺而急促的呼吸,所有跡象都再再說明這具身體出了狀況,但身體的主人卻總是一副快活的樣子,騙過了包含薩卡在內的所有人。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薩卡會露出什麼表情?會終於對罔顧自身安危的行為感到後悔嗎?

  葛雷拉過椅子,重新在薩卡床邊坐下,這時,行軍床的方向傳來瑟琳娜的聲音。

  「葛雷。」

  「我沒聽到,快睡。那床我不拿走,妳來照顧薩卡的時候,累了就去睡那裡。妳也是患者,要懂得照顧自己。」

  「葛雷,」瑟琳娜稍微加重語氣,顯然根本不打算繼續睡。「你說他是角膜受傷,只要有人願意移植,他的視力就能完全恢復,對不對?」

  「沒錯。雖然老實說,他不像會大方接受這種提案的人。」

  「把我的給他可以嗎?」

  「……所以妳才問我你是不是快死了?」他轉過上半身,用手撐著椅背,瞪著依然躺在行軍床上的瑟琳娜。「妳的意思是妳過世後要把角膜給他?」

  「不是,是我還活著的時候就給他。」瑟琳娜搖頭。「看不到之類的事情,一天都嫌太多。我不想他那樣。」

  葛雷沉聲斷言:「薩卡不可能答應拿走妳的眼睛。除非妳現在立刻死掉,不然只要妳還活著,他就不可能會答應。」

  「這我會想辦法。薩卡跟你不一樣,他最受不了我耍賴了。」

  葛雷看著瑟琳娜,那句「跟你不一樣」像顆不宜食用的果實,一經咀嚼就苦澀滿溢。是,他跟薩卡不一樣,所以他在物質區待到現在一根手指也沒少。他本應為此高興,可是為什麼這種差別卻讓他心中刺痛不已?

  「我一定得讓他答應才可以。他還可以活很久,我身上很快就會失去效用的東西,換到他身上,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嗎?沒有他的話,不要說眼睛,我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好好生活。所以只要他需要,眼睛、手腳、內臟、血、骨髓,我全部都會給他。」

  「妳也得考慮他的想法吧。另一半奉獻過頭可是會讓人很不爽的,雖然我覺得薩卡肯定不會知道這點,他只會因為搞不懂自己究竟在介意什麼而苦惱而已。」

  「他的想法我才不管呢,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就會不在了,如果在那之前,如果在死之前,我無法確定他可以正常健康地活下去,我或許會因為無法安心而變成幽靈。我當然知道手術也可以在死以後才做,但是在看不見的時候和同伴分開,那樣太殘忍了……葛雷,我有過那種經驗,那真的很可怕。」側臥在床上的瑟琳娜,視線並沒有望著葛雷。「反正不管他的想法就去做什麼的,我早就已經有過很多次這樣的經驗了,他一定會原諒我。」

  「妳還真有自信。」

  「我知道的,他一定可以原諒我,他一定可以理解——雖然不能接受,但也可以理解,因為他很聰明而且溫柔。薩卡他,沒有跟我抱怨過任何人的事情,我從沒有聽過他說討厭誰。我們被出賣所以只好逃到城外,但就算這樣,他沒有說過恨那個告密的人,只是跟我說,畢竟人的心在利益面前會比較脆弱。他要是連那樣的人都會去理解,那也一定可以理解我。」

  那種異常的信任感究竟是來自於哪裡呢?如果立刻解剖瑟琳娜的身體,能夠找到那種強大情感的根源嗎?

  「而且我也已經……已經厭倦做個只能剝奪別人東西的人了。」透明的液體從瑟琳娜的眼睛流出來,蜿蜒過鼻樑,越過另一隻眼睛,經過臉頰。「我媽媽的幸福、凱恆跟尼菈的結果、羅娜多的命、薩卡的未來……從來我都是、都是從別人身上搶走東西,這樣活著讓我覺得……好累,真的、好累……就算是耍賴也好,我想做點什麼,我不想再當個拖油瓶了,這次也輪到別人虧欠我什麼吧……薩卡他,一定、一定可以原諒我。」

  「即使這樣也不行,手術可是很貴的。」眼見說服不利,葛雷索性搬出比較現實的理由,企圖斷絕瑟琳娜捐贈角膜的念頭。

  「薩卡的那塊錶,你看過吧?」

  「錶怎麼了?」

  「那可是保值款哦,你也待過都城,不可以說你不知道什麼叫做保值款吧?」說完這句話,瑟琳娜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彷彿小花貓惡作劇成功後舔著手掌似的。

  「他平常都靠這東西對時,妳隨便拿來送人,他不會高興的。」

  「所以幫我個忙,你如果不缺錢,先讓薩卡留著錶,這樣好嗎?」

  葛雷閉起眼。「他不一定會感謝妳,他第一句話肯定不會是道謝。」

  「我本來就不需要他感謝我。我做這些只是因為我高興,能為他做點什麼,只要是那樣就能讓我滿足了。」瑟琳娜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回想著過去的事情。「但是,我會先試著說服他。他接受的話,我會告訴你。要是在他接受之前我就死了,那你就幫他做手術,費用剛才已經付清了。」

  薩卡清醒後,得知瑟琳娜的提議,當然沒有立刻答應,但過了幾星期的盲人生活後,某天薩卡突然衝下樓質問葛雷,問他為什麼幫著瑟琳娜隱瞞她來日無多的事情,看來事情終究沒瞞住。薩卡的模樣讓葛雷簡直想搖他的肩膀,把他的腦袋搖正,說謊不說謊之類的事情,都到這種時候了,還需要去在意嗎?現在最重要的並不是那些吧?

  「……就算那樣,我還是不能答應手術,她怎麼能在什麼都看不到的情況下變成那樣……」

  「那你要花錢去買外面哪個誰的眼睛嗎?喔抱歉,我忘了你說過不要。回到正題,她很快就會連路都沒辦法走,整天只能睡覺。她說,因為會變成那樣,所以眼睛派不上用場,給你也沒關係。」

  「但不是真的沒有關係吧?誰會瞎了還沒有關係,正常人都不可能覺得沒有關係吧!」

  「你在說什麼?她早就不是正常人了。那傢伙跟我說,她以前做過這種手術,被摘掉眼球以後,每天用藥用到長出一模一樣的眼球,現在還不用打藥,只是看不到而已,她覺得沒什麼。她說,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跟重要的人分開,對她來說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她說決不讓你遇到那種事。老實說我覺得這種想法太傲慢了,但仔細想想,那傢伙本來就是這種性格。你應該比我更——」

  「你要去哪?」

  「我去外面……呼吸點新鮮空氣。」

  「外面的空氣永遠都不新鮮,這在城外是常識。算了,你去吧。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反正你吵不贏她。」

  不知道是他對薩卡說的話奏效,還是薩卡終於想通,隔天,瑟琳娜神色寧靜地告訴葛雷:「薩卡答應了。」

  「我就說他吵不贏妳。那傢伙是說大道理的好手,但要是講到打感情牌,我看妳才是行家。」

  手術那天,薩卡比瑟琳娜先接受麻醉,這是為了讓瑟琳娜有最後一次猶豫的機會。不知何故,她把薩卡受傷那天下午,葛雷為他們拍攝的照片帶在身上,她低頭看著照片,即使看不見她的眼神,葛雷也能想像她視線中滿懷著什麼樣的感情。

  「如果妳想的話,隨時也可以改期。」他主動提議道:「我把薩卡搬回樓上,然後跟他說他睡昏頭了,他其實沒被麻醉。」

  「沒關係,就今天。」聽見他的玩笑話,瑟琳娜莞爾,聲音中有著笑意。「這是我自己決定的,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我不是為了任何人好,我是為了我自己高興……再讓我看一眼就好,再一下下就好。」

  瑟琳娜輪流看著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她站在薩卡身邊,抱著他的左手臂;另一張照片則是她抱著寵物狗側坐在薩卡的腿上,一隻手緊勾著他的脖子——葛雷不確定她更喜歡哪張。為了讓瑟琳娜好好考慮,他又出去抽了一根菸,回來的時候,照片被倒蓋在桌面上,瑟琳娜用手掩住臉,彷彿在習慣看不見照片、乃至於眼前的一切時,會有的全部感覺。他最後去淋浴間又洗了兩次臉,回到手術室外時,照片已經不在桌上。

  「好了,我好了。葛雷,動手吧。」







  手術後,瑟琳娜不再假裝身體健康,病況似乎也隨著她放棄偽裝而急轉直下。即使是在熟睡,她也會因為疼痛而翻來覆去,口中不住呻吟。為了讓她舒服些,薩卡告訴葛雷,不管要花多少錢,就算要他重新開始跑腿,只要可讓瑟琳娜使用鹽以外的有效止痛藥,他都不會有怨言。原先葛雷不打算讓他為了籌措醫藥費而外出,畢竟瑟琳娜很虛弱,如果她在薩卡外出時有什麼不測,他會後悔一輩子。

  但是,薩卡無微不至的陪伴與照顧,卻似乎反而教瑟琳娜備感壓力,在薩卡面前她甚至不敢哭。葛雷跟他們認識的時間沒有長到讓她能做出準確的判斷,但他回想瑟琳娜說過的事情,認為她應該是自責害薩卡放棄了白楊區的生活,流落到繁華區,所以不想再讓他更不安。一時之間,葛雷也沒有什麼好辦法能解決這個問題,只得建議薩卡,乾脆外出工作,一方面可以賺取金錢,支應往後的生活;一方面也可以讓他不要整天和瑟琳娜關在一塊,無端增加雙方的壓力。薩卡答應了,不過他同時也把莎莎找來,請她看顧瑟琳娜,處理一些身為異性的葛雷無法出手幫忙的部分。

  薩卡恢復正常工作的第二天,葛雷進入病房為瑟琳娜注射。細細的針頭刺入身體,在薄得過分的肌膚上形成輕微的隆起,期間,瑟琳娜一直高高抬著下巴。莎莎向來不旁觀注射,這時通常會被請離病房,因為瑟琳娜和葛雷說過,她想要有時間能跟他單獨說話。

  針頭離開身體時,瑟琳娜摸著剛才下針的地方。「葛雷,這種藥很貴嗎?」

  「不會啊,很便宜。」他面不改色地扯謊。

  「你說謊。這一定比鹽貴,不然這裡的人就不會用鹽止痛。」

  「好吧,是比鹽貴。但貴有貴的道理,它有效,而且效果能維持很久。」

  「鹽也有效,多用幾次的話也能持續很久。」

  「妳比妳老公講道理,他面對鹽的時候就不是這種態度。」

  「不能怪他。」瑟琳娜總是極力為薩卡辯護,即便她也知道他的態度有時挺咄咄逼人。「他有他的理由。」

  「我知道。總之,妳知道為什麼我不能給妳用鹽,薩卡要求我給妳用這種貴一點但不是鹽的止痛藥。」

  「那我問你,如果我要求把這個換成鹽,你會聽我的,還是聽薩卡的?」

  「我拒絕。」葛雷一口回絕,他可不想面對薩卡的怒火。雖然他並不在意和薩卡互相叫罵,但他寧可把體力保留在更有效益的事情上。「要是我讓妳用鹽被薩卡知道,那傢伙會宰了我。」

  「那麼不讓他知道就好了不是嗎?」

  瑟琳娜做了個把嘴巴縫起來的手勢,笑得那樣輕巧,好像她剛才只是請他幫忙做一件小事。

  「我會跟他說我不要他照顧我,所以他不會知道我用鹽的。你在他回來之前幫我注射完就好。薩卡行動的時間很規律,所以你不用擔心他突然回來。」

  「別吧,這藥貴是貴,但我們還應付得來。這件事妳聽我的——」

  「我求你,可以嗎?」

  瑟琳娜的聲音再次在房內激起教人不能忽視的漣漪。葛雷定定看著她,現在的她雖然戴著眼罩、目不能視,卻似乎也察覺到他異乎尋常的視線,於是盡量面朝他的方向,再次開口。

  「之前我跟薩卡撿到的戒指,換成錢以後,能買多少這種藥?」

  「至少二十盒。」

  「那我到死之前,最多可能用多少這種藥?」

  「……我估算沒錯的話,也是至少二十盒。」

  瑟琳娜微笑,她的眼神就好像在說,答案已經揭曉了。

  「我活到現在,浪費掉的事情已經多得數不清了。我想要毫無負擔地睡著,我想要不虧欠任何人,就這樣睡著。給我鹽就好,可以嗎?」

  「妳的意思是又要瞞他?之前瞞他妳身體的情況,現在瞞他妳改用鹽?妳明知道他不喜歡這樣。」

  「知道事實真相並不會過得比較快樂,葛雷。我希望在最後的時間裡,我和薩卡、陽陽,還有你,都能夠快樂。快樂就是像之前那樣,誰都不需要哭,一直到最後一天,都不要再哭了……」

  葛雷緊握著已經空無一物的針筒。「為什麼要做到這樣?」

  「我不是……不是為了讓他覺得對我有所虧欠,為了綁住他才這樣做的。他感激我也好,不感激我也罷,我不在乎。雖然誰也不會相信我,因為我也不相信我自己。但葛雷,我是認真的,像這樣為了彼此背負責任、充滿罪惡感、互相懲罰的關係,我已經厭倦了。」瑟琳娜伸出細瘦的雙臂,似乎是在想像自己的手處於一個遙遠的地方。「還在白楊區的時候,我就想過,我是不是應該逃跑呢,跑去一個薩卡找不到的地方。那時候我就有種預感,就算過得很幸福,那種生活也不可能持續,我會害了薩卡。可是我又想到,要是我逃跑,他一定會來找我,要是我自殺,他會一輩子責怪自己。所以在那裡,在這裡,我都不敢想自殺,我不想薩卡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所以我很努力過得開心一點。不過最近我又想,或許不管做什麼都是沒意義的……」

  瑟琳娜的雙手分別垂在身體兩側,掌心朝上,宛如死者。

  「身體這種礙事的東西要是毀掉了,思想會不會就能自由呢?不用害怕疼痛跟死亡的話就好了。你沒有想過這種事嗎?葛雷,為什麼沒有輕鬆解脫的辦法,為什麼我們活得這麼累呢?」

  他慶幸瑟琳娜問了很多個問題,這樣他只要選最簡單的一個回答就好。

  「要是能夠輕鬆解脫,人類很容易就會滅亡吧。」

  「如果是薩卡的話,他肯定會問我,為什麼會想著要輕鬆解脫之類的。你跟他還真不一樣。」

  「我不會輕率地問那種事情,除非我有把握解決妳的煩惱。」

  「難怪薩卡總是皺著眉頭,他的心裡肯定裝滿了大家的煩惱吧。」

  「不,就算他知道可能解決不了妳的煩惱,也還是會問。」他揉亂自己的頭髮,想到薩卡的頭髮總是整整齊齊的,不禁因為洩氣而把頭髮揉得更亂。「真搞不懂他為什麼對別人的事情那麼認真。剛來的時候我也興沖沖的,久了也覺得提不起幹勁。我老在想,大概不適合搞義診什麼的,我不像他那麼有熱誠。」

  「如果只有我們兩個,沒有遇到你,薩卡也不可能堅持到現在。」瑟琳娜說。

  聽到這種安慰,葛雷反射性地答道:「沒那種事,那傢伙看起來就是很能堅持的樣子,我在不在沒影響。」

  「看到你跟他吵架的樣子我就知道了,要在這裡義診的話,一定要有至少兩個人,一起做、一起思考、一起爭論。你覺得自己以前做不好,不是因為你做不好,是因為你沒有同伴。現在你們一個人在診所,一個人到街上,這樣就能解決各式各樣的問題。以後,你跟他一定能繼續幫上很多人的忙。」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瑟琳娜改用鹽的事情最終仍舊曝光,薩卡的怒火幾乎把葛雷的頭髮都燒焦了。但是,身為跟瑟琳娜立場相同的人,葛雷也對薩卡還以顏色,連納坦用鹽的真正原因都和盤托出。有時他覺得自己搞不懂這對夫妻,明明像是體內有異極磁鐵似地無法和彼此分開,卻為什麼無法表達內心真正的想法?跟上次爭執時一樣,葛雷只是說「因為瑟琳娜說這樣她就會快樂」,薩卡的態度就明顯軟化,他決定把這秘訣教給瑟琳娜,下次他們想必就能自己好好溝通。

  隔天,瑟琳娜就跟葛雷道歉,因為她覺得他會跟薩卡吵成那樣,都是因為她的緣故。他趁機把對付薩卡的訣竅分享給她,只見她格格笑個不停,看不出來她對這項情報有什麼感覺。笑完以後,她也沒對這件事再發表看法,只是再次和他道謝,謝謝他為他們倆的事情這麼費心。

  「我問妳一件事。」

  「什麼事?」

  「跟那傢伙說實話的感覺怎麼樣?」

  「還沒說之前,覺得很可怕,想著大概說出來的話一切就毀了。」

  「那說了之後又怎麼樣?」

  「感覺自己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而且我……好像變得比以前更喜歡他了。」瑟琳娜又露出害羞的微笑,玩起自己的耳垂。「就算我說實話,跟他承認我做錯事,他也能原諒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那時候,我好像變得什麼都不怕了。」

  「是嗎?」

  瑟琳娜頷首表示肯定,接著說:「你可以幫我寫封信嗎?」

  「為什麼?有想說的事情,跟他說就好了。」

  「不行,因為我一定沒辦法說好,可是如果不一次說好的話,就太可惜了。我想把心裡面想的事情,一次全部仔細地說給他聽。」

  這封信花了好幾天才完成,因為瑟琳娜起初說得斷斷續續,偶爾還會說著說著流下眼淚。好不容易擬好草稿,由葛雷唸出來,她卻又意見百出,堅持要他把某些地方改寫。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抱怨,瑟琳娜頂撞他的態度卻比他更盛氣凌人,與其說他做的是代筆工作,倒不如說他是去陪瑟琳娜吵架解悶。終於把信寫完以後,他心中最鮮明的想法是,能忍受她這種善變性格的薩卡,某方面來說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終於寫好了。謝謝你,葛雷。」瑟琳娜像是忘了剛才跟他吵嘴過似的,笑得露出不太整齊的牙齒。「你找到我說的那張照片了嗎?」

  「找到了,放進去了,日期也簽上了,還有別的嗎?」

  「謝謝你。」瑟琳娜又道謝了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你跟薩卡很像。」

  「拜託不要。如果妳真的這樣認為,那我下半輩子就得努力改掉跟他很像的部分了。我跟他哪裡像?我對平胸女人可沒有興趣。」

  「我才不是說這種膚淺的地方像呢。」瑟琳娜鼓起臉頰,細細的眉毛擰成倒八字形,那是無比尋常的、像是有些生氣的表情,儘管仍存在著,卻已教人開始懷念。「我是要說,雖然你們個性不一樣,可是都很溫柔。我好想變得像你們一樣。」

  葛雷很想出言反駁,但瑟琳娜的評價讓他感覺自己彷彿沐浴在陽光下,在溫暖的景色中,所有過去都被洗淨,一件一件掛上曬衣繩,隨風飄揚。







  瑟琳娜離開後,某天,他跟納坦說:「去看看海吧。」

  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邀約,是因為他覺得,寬闊的大海看起來就像是什麼都能納入懷中似的。在那樣的景色面前,或許他能變得更加誠實。

  兩人搭乘開往海邊的巴士,開了大概二十分鐘,巴士終於到了。葛雷帶著納坦在礫石灘上找到一個可以坐的地方,和他並肩坐下。納坦問他們要做什麼,葛雷指著海平面,說:「看著那個方向。」

  「嗯,太陽變得紅紅的,快要下山了。」

  「仔細看著。」葛雷說。

  夕陽就要沉入海裡的時候,一艘船停泊在海面,在紅銅色的光盤上留下污點,然而那使夕陽顯得真實了一些。注視著夕陽完全沉沒,周圍徹底暗下以後,他感覺到體內像有把邊緣銳利的湯匙,不斷掏挖著,明明已經什麼都不剩,拿湯匙的人卻仍因為飢餓而掏挖著。

  差不多該開口了。

  「納坦,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嗯,什麼事?」

  「你知道為什麼我只找你來嗎?」納坦沒有回應,但葛雷覺得他有聽到剛才那句話,於是繼續說:「因為你是我唯一可以找過來的人。娜塔莎跟丹尼,他們沒辦法一起過來這裡。」

  「……是嗎?」

  「你之前問過我,問我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對吧?」

  「我問過。」

  「不是你的錯。但是,你確實弄錯了。」葛雷張開嘴巴,他好希望接下來的話可以自己飛走,不用借助他的力量。「娜塔莎跟丹尼,他們已經不在了,很久之前就已經不在了。你罵我也好,打我也罷,我都不會再說謊——他們已經走了。」

  「是嗎……」

  葛雷終於鼓起勇氣轉過頭,只見納坦微微抬起頭,看著一點點鋪開的夜色,星光在他的眼角閃爍。他知道,納坦很清楚這件事情,在鹽生效跟失效的時間縫隙中,納坦一定無數次窺見過事實,但一直到現在才終於願意正視它。

  「他們去了哪裡?那裡是個怎麼樣的地方?他們吃得飽、穿得暖嗎?還要工作嗎?丹尼有沒有玩具可玩?」

  「我也不曉得,不過有人說,人死了以後會飄到月亮那邊。你知道吧?晚上你一抬頭就會看到的那東西,有時彎彎的,有時圓圓的,離這裡有快四十萬公里那麼遠。那個人還跟我說,那些人會每天吃月亮,月亮吃起來有起司味。我不懂啊,那討厭起司的傢伙怎麼辦?」

  「起司是什麼味道啊?」納坦不解地看著他。

  「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就是一種挺濃挺香的奶味,聞得久了,你不用吃都覺得飽。不過也有那種臭起司,有的聞起來像酸菜,其他的我就不說了,總之我希望月亮不是臭起司。」

  納坦的笑聲聽起來有些混濁,因為他一邊笑,一邊開始吸鼻子。

  「這幾年,我好像在做夢一樣。所有人都像神經病,就你跟我是正常人。我老婆小孩都走那麼久了,我還一直抓著他們不放,是不是挺蠢的?你一直瞞著我這些,很累吧?」

  「累嘛,是有一點,就一點。」葛雷說:「你接下來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如果你想去找他們,我能幫你忙,你只要說一聲就好。」

  「你是說……」

  葛雷做了個用手刀劃過脖子的動作。「我是醫生,這事情我在行。」

  「那你呢?」

  「什麼?」

  「那你怎麼辦?」

  一股暖流淌過葛雷的心中。這讓他想起一件小事,在他和剛來到物質區的薩卡和瑟琳娜介紹診所內的房間時,薩卡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那你睡哪裡?——這時他才想到,好像很少有人會問醫生,那你怎麼辦?這個問題就像一雙柔軟、溫暖的手,輕輕取出他的心臟,放在一個鋪著毛毯的搖籃裡。

  「繼續工作。連我都走掉的話,你看診所裡那個醫生還能不能整天往外跑。總得有人留著,對吧?」

  納坦垂著頭,那動作就好像他的腦袋突然變重一百倍似的。

  「你還記得娜塔莎和丹尼的事情嗎?」納坦又問。

  「沒忘過。」

  「如果我也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當然。」

  「那你的腦袋怎麼夠用啊?」

  「我勸你不要小看醫生的記憶力,人體兩百零六根骨頭,我正著背倒著背都不會錯,這還只是基本而已。」

  「城裡人就是不一樣。」

  納坦笑了,那與葛雷初認識他時看過的笑容十分相似。

  「可是葛雷,一個人要記得那麼多事情,多累啊。我還是不要給你添麻煩吧——我要是,聽你的話就這麼走了,去到月亮那邊,娜塔莎肯定會罵我,說我沒給你幫忙,把麻煩事都撇給你一個人做,會說不管是兄弟還是朋友都不能這樣。還有,我也不想讓丹尼笑話我,說我沒他們就不行什麼的……」

  「那還是乖乖待在這吧。遲早我們都會去他們那,不用著急。」

  兩人相視而笑,笑容在彼此的眼中模糊不清。不知不覺間,他們發出混濁的笑聲,音量愈來愈大,直到那成了哭聲,在這沒有棺木的葬禮上,他們倚靠著對方的肩膀,帶著解脫的笑容,啜泣不止。夜色終於完全降臨了,無數顆小星星散落在天鵝絨般的夜色中,安靜地凝望著他們。






  
いろんな痛みを覚えてきたけど
それでもまだ痛いんだ
雖然痛也經歷過了各式各樣
但卻仍舊痛得悲傷
-from〈Glow〉(翻譯:Kuya








其實葛雷人際網滿複雜的,所以這章比我預期的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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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4 篇留言

KR
結局加油!手機版沒辦法給1000,晚點用電腦給你錢錢!

05-15 18:29

Cecil
謝喔!https://emos.plurk.com/e0980d97119d6492e391c9eb18a8c381_w48_h48.gif
結局草稿打好了,吃點東西看個廢片再修一次,看情況決定要先發還是明天起來發。05-16 01:22
玥音
娘子快和牛魔王出來看 有糧可吃啦

05-15 22:08

Cecil
一週兩章,來人啊餵讀者吃餅https://emos.plurk.com/8a293811633b99a387a5078446492a75_w48_h48.gif05-16 01:22
白煌羽
辛苦啦

05-15 23:49

Cecil
https://emos.plurk.com/5a5b8aa92c612280fc94901535957661_w48_h48.png05-16 01:22
倉旂瀞
下篇有種「葛雷回來了!」的感覺xd尤其那句「電影裡面那顆至少還不會對他露出「這笑話很難笑」的眼神」承包本集笑點(#
不過看完外篇後就很能理解他對瑟琳娜的感情還是關心居多,就像他對納坦一家人那樣,而且他甚至因此願意留在物質區(((
帶納坦去看海那邊也好感傷(很輕的帶過瑟琳娜的部分更是),但也有種大家終於都因此走向黎明的感感覺,長夜即將結束,而故事也即將結束ouq
只是看到葛雷對納坦說月亮那邊還是忍不住揪了一下

02-09 10:30

Cecil
回來了!我們開懷高尚的老友葛雷回來了!!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202/54aff8758c14ada0852986b6a235902c.GIF
這句是我私心本章前三幽默耶,看來我們的笑點很接近喔(撞手肘
葛雷:拜託,真的,我喜歡的是比我高然後模特兒體型的冰山美人,小不點這完全就是反方向(被拖走
雖然嘴上老是說要獨善其身,可是葛雷常常在關心人家,都忘記關心自己https://emos.plurk.com/3f3979e0ed6246e3b1d64fc2da281c8b_w48_h48.jpeg
帶納坦去看海這段是偶然想到所以加上的,很高興讀者沒有搞混這個情節出現的時間(瑟琳娜離開後)。通常我寫故事會盡量順著時間往下寫,但我覺得這段情節非常適合作為葛雷外篇的結尾,所以就提前了https://emos.plurk.com/878e65df88c82c2800b8ac04ce8c89fa_w48_h48.gif
真相是葛雷到最後都搞不懂為什麼瑟琳娜篤信月亮不僅可以吃,而且吃起來還是起司味https://emos.plurk.com/5589e0c4f73dc700d80e039c40e4979f_w48_h47.gif
我自己是寫到納坦問葛雷說他老婆小孩在天堂還要不要工作這邊有滴兩滴眼淚QQ
(不,這不是社畜的淚水02-09 22:30
我要留言提醒:您尚未登入,請先登入再留言

10喜歡★annmcecilis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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