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入口那一絲絲的光線也終於要沒落了，天將要黑。洞窟之內，除了視覺以外的感官被加以放大——風，帶著外面那令人乾燥脫皮的空氣，捲起地面積水水氣和顆粒沙土，摩擦凹凸不平的牆壁，咻——嗚——嗚——像是在吹奏樂器，夾帶涼意熱氣濕潤孤寂與毛骨悚然的氣息一而再再而三呼向我的臉龐，時刻提醒我還沒死，而且我無法活著離開這裡。
幾個小時以前，我參加了一個實驗。實驗內容是讓十五個人不配戴任何照明、計時工具進入洞穴生活四十天，藉此觀察人類位處沒有任何時間觀念的黑暗環境中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實驗對象身上佩有心跳感測器，洞穴內部也有加裝監視器，如過程出現任何異常情況，將立即中止實驗。根據先前聽取的說明，為了確保一睜開眼就是在黑暗的狀態中，我們會蒙上眼睛，由一位『導遊』引領我們進入洞穴深處，確定沒有外來光線影響後，他會離開並通知實驗開始。
導遊是一個像熊一樣的蓄鬍男人，綁著短馬尾，戴墨鏡，手臂的肌肉看起來拿刀子都戳不進去；他的職業是探險家，一直講話講個不停，說他曾經到雨林、極地、沙漠等等極限地形，遇到什麼危險的事情或神祕的傳說。他的聲音宏亮又充滿穿透力，想要假裝沒聽到都沒辦法。其他包括我在內的十五位實驗對象，有男有女，有各種膚色，多半是二、三十歲的人。最年輕的大概是一個長得頗高的短髮女生，頂多才二十歲；她是唯一一個專心聽導遊說話的人，其他人有的已經三五成群在聊天，有的跟我一樣無所事事，等著實驗開始。
時間一到，我們排成一列隊伍，後面的人把手搭在前面的人的肩膀，以此類推；導遊在最前頭，我是最末端；我手搭在一個黑人的肩膀上，他的膚色是消光黑。確定心跳感應器沒有問題，洞內攝影機畫面訊號正常後，工作人員替我們戴上眼罩。我在外面世界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洞穴前有一處水窪，有點深度，一半的水反射陽光，另一半是混濁的黑色——那是水本身的顏色嗎？還是反映了什麼東西的本質？在想通以前我便失去了視覺。
隊伍邁開了吞吞吐吐的步伐。我有在前進的感覺，只是明知是朝著洞穴的方向筆直前進，可是心裡又不太確定。沒多久，我已經不知道走的速度是快還是慢，是逐漸變快還是愈來愈慢？一股懸而未定的不踏實感，連腳下踩著的都彷彿不像是地，而是一片虛空，我就好像在沒有發亮星體的無端太空中漂流。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的壓迫味道沉積在胃附近。聽到開開關的聲音，可能是導遊的手電筒。我們走了幾公尺了呢？還有多遠才到目的地？
導遊講起了那些早就知道的事情：監控脈搏的裝置、監視器、充足乾淨的飲水和食物、全天候在外待命的醫療救援團隊，這一次實驗可以用『安全無虞』四字來形容。他的聲音在壁上迴盪了一次又一次，從四面八方而來。我不確定他是只講了一次，還是重複講了好幾次。我們沒有人回應他，他也許是覺得尷尬，笑了兩聲，用故作輕鬆的口吻道：「別那麼緊張，你們可以說點什麼啊，畢竟你們之後可是要在這裡相處好一段時間，不可能不和人說話的，不是嗎？」可是大家仍然不發一語。隨後，他半是好玩，半是報復的心態，對我們講了一個故事：「你們知道這個洞窟有個傳說嗎？在古代，他們會把犯人趕進洞窟裡，告訴他若能從別的出口離開，便能免除死罪。雖然什麼也看不到，但犯人心中有道希望的光束引導著他們繼續走，繼續往更深的地方走，以為再堅持一下，就能得到自由。但其實那個洞穴是人工挖出來的，根本就沒有出口存在。有一位犯人，在他進入洞前不經意察覺到真相，遂在洞穴住了下來，以之後進來的犯人血肉為食。此後，當死刑犯被送進去時，會聽見洞裡傳出歡呼聲。」
導遊這個搞不清楚現在狀況的故事，將氣氛往惡劣的方向撥了過去。我聽到很多人的嘆氣聲，自己也嘆了一口。想到往後的四十天，就覺得渾身無力。
有人——應該是隊伍的較前端——罵了髒話，叫導遊閉嘴；如此似乎仍忿怒難平，罵了一句又一句，罵到後來喊出一聲急促的『呃！』的呼聲才停止。有人發出疑惑的鼻音，隊伍慢了下來。導遊說：「怎——」沒講完就被一聲『呃』給止住，隨即我聽見有東西摔到地上的聲音；拿開眼罩往前看，看到手電筒燈光在地上往隊伍後方照，光線一閃一閃的，愈來愈微弱。我前面的黑人低頭說了一句：「搞什麼——呃！」我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摸了個空，他不見了，憑空消失，人間蒸發。手電筒的光線仍在閃爍，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來不及搞懂，就聽到很多腳步聲，手電筒最後的燈光照到許多雙鞋子在跑，然後就留下漆黑。我回頭，遠方有個隱約發亮的小點——是洞穴入口！我被人從後面重重地撞了一下，左腳一陣撕裂的痛楚，顧不得疼痛，我拖著扭傷的腳，也一拐一拐的，往那光點跑。洞穴擠滿了聲音——有人大喊救命，就立刻有那聲短而急促的呼聲；有尖叫、有慘叫、有女人在哭泣的聲音。不一會兒，那些聲音通通不見了，靜得只剩下我心臟大力鼓動和喘氣的聲音。其他人去哪裡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沒有逃出去嗎？我不敢停下腳步，繼續前進，可是那個光點，那外面的光線，卻始終停留在遠處，不曾與我接近一厘米。突然之間，那個光點短暫閃過一抹影子——在漆黑之中任何動靜都無法被忽視——是有人從入口逃出去了嗎？還是有人從入口進來？是救援隊嗎？
「嘿！」有聲音說：「裡面還有人嗎？我們來救你們了，出個聲吧！」
「在這裡！」、「我在這裡！」、「快救救我！」——洞穴喧囂了起來。我如釋重負，跌坐在地上，摸著受傷的那隻腳——好痛！整個腳踝都腫起來了——正想喊出『我在這！』卻在吐出聲音的前一剎那，想起一個模糊的印象……
那聲音……好像是導遊的聲音？
彷彿是要證明我的懷疑為真，那接連不斷的一連串的短促的呼聲，在洞穴中此起彼落——那聲音如同被一把利刃刺入心臟，只來得及用肺裡剩餘的空氣發出人生最後一道驚呼——共響了九下，隨即靜得什麼也不剩。「有人嗎？」又有個聲音開口了，這是是別的沒聽過的聲音，但我不敢開口。「有人嗎？」、「我們來救你們了，出個聲音吧！」那聲音又嘗試喊了幾次，發現沒有人回應他後，突然笑了出來——「呵呵呵哈哈哈哈嘿嘿嘿嘿！」我聽到那個笑聲離我很近，好像是貼在我耳朵旁邊一樣。在感到恐懼以前我的身體先一步動起來了，我像是被另一種力量給支配一樣，除了往前面那有光的地方跑以外的事情通通都管不了；扭傷的腳不痛了，繼續跑；跌倒了，連站起來的時間都不願浪費，兩手抓著地上，如野獸般跑動。我離洞穴入口愈來愈近，幾乎要跑進有光照進來的地方了，但身體卻宛如解體一樣，我趴在地上，四肢抽痛，失去了對它們的掌控權。這時我的身體才感受到疲倦，疼痛，暈眩，從胃湧上來的噁心感，跳到快要破掉的心臟……以及恐懼。
我待在原處，等待身體慢慢恢復，等到至少能爬我就要逃出去。出口就在前面了，只要再幾公尺，就可以碰到陽光，然後再幾公尺，就可以到外面……如果可以，我真想大喊救命，希望外面的人能聽到，可是……我不行……
前面那光線和我們進來時有什麼差別嗎？從我們進來到現在，已經多少時間了？全天候駐守在外面的救援醫療團隊呢？我們手上的監測裝置、洞裡裝設的監視器，沒有顯示任何所謂的異常狀況嗎？這個洞穴裡面發生的事情，外面的人知道嗎？
有個『東西』在我思考這些不確定答案的問題時，抓上了我的手臂，我屏住呼吸，不敢也無法動彈，它慢慢移動，碰到我沒被衣服遮蓋的前臂。那『東西』觸感冰涼且光滑。最後它抓住了我的手掌，我也反握回去；我聽到一聲很小聲的吸氣聲，慢慢鬆開手，確定了這是一個人，應該是還活著的十五個實驗對象之一。我聽到摩擦地面的聲音，那個人朝我靠過來，摸到我的頭，碰到我的肩膀，沿著手臂又抓住了我的手掌，接著用一根手指在我手背上抓撓。我不知道他要幹嘛，但他拚命摳我的手，有橫有豎，也有圓圈。我閉上眼睛專心去感覺，他在我手上的動作在我的腦中出現了痕跡，我一一拼湊，察覺到真相——他在寫字！我不管他寫了什麼，撐起身子，在他的手心上一筆一畫地寫。我問他『為什麼不逃出去？為什麼還待在這？』寫了好幾次，他才明白意思，在我手背上寫字——我注意到這跟他第一次寫的順序很像——他寫：『不能出去。』
『為什麼？』
他寫：『之前要逃出洞穴的人，他沒有出聲，但他一踏入陽光照到的地方，一樣發出那個叫聲，死了。』
『你怎麼知道是死了？說不定那些人只是消失，消失不代表死了。』
『我親眼看到了，他們死了，不會錯的。』
『你看到什麼？』
『我有看到，在陽光下，有個東西從陰影中衝出，把一個人吞掉了，一眨眼間。』
『那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
扭傷的那隻腳從膝蓋以下僅存麻麻的刺痛感，我勉強可以站起來了。我和那個人手握著手，坐在一塊平坦且乾燥的地方，看著外面螫人的陽光仍舊沒有退卻的跡象。我們在等天黑。我們兩個想到了一個逃生方法：在晚上以後安靜地走出去——既不會被光照到，也不會發出聲音。等待時，我們用在掌心或手背寫字的方式交談以消磨時間。我們做了自我介紹，聊了自己的名字，在哪裡出生，興趣是什麼。聊過以後我才發現對方是位女性。我們接著聊到為什麼要參加這個實驗，她表示是因為想要嘗試以前的自己肯定不敢做的事情，過去的她很膽小，常常因為怕東怕西，顧慮這個顧慮那個而錯失了很多機會，她想要改變，她想要告別過去那個什麼都不敢做的自己，於是參加了這個實驗。我的動機就單純而單調許多了，僅僅是為了參加實驗後提供的那筆可觀的報酬——我相信大多數的人都是針對這點而來。
『等我出去以後，我一定找個律師替我索討大筆的賠償金，讓我下半輩子不愁吃穿。』
她寫說『等我出去以後，想要弄清楚這一切，在洞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妳這個願望很簡單，只要找記者來大肆報導，傳到世界各地去，到時候會有一堆閒閒沒事做的專業人士來調查，很快一切真相就會水落石出了。』
『如果什麼也查不出來怎麼辦？』
『不然我們可以把這段經歷寫成書，出版社一定很樂意出版的；到時候也許有好萊塢的導演有興趣，想要改編成電影。電影會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案的。』
她的手指停在我的手背上，沒有動作。我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不過我感覺她此時此刻臉上一定掛著微笑。
外頭的天光出現變化，漸次轉澄，轉紫，愈發晦暗。黃昏之後很快天就要黑了，我盯著洞口的光線一束束消退，眼淚不受控制地直流；有好幾滴溫熱的液體滴在我的手臂上，我知道，她也跟我一樣，為了即將脫離的恐懼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緊握她的手，想要用無形的言語告訴她：我們就要安全了；但她的手摸起來濕答答的，往上一摸，她手掌以外的部分是空的。
洞穴裡無聲無息，我卻彷彿聽見嘲笑聲——「呵呵呵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同時，我領悟到自己無法活著走出洞窟的事實。
2021/4/5 佐佐
創作內容
三十二、洞穴實驗
奇幻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