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普通的寒流,而是帝王級寒流。氣象主播不斷重複著本世紀最強、災難等級,因為聽起來過於誇大,就算說是防寒外套的工商廣告也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說是這麼說,這次寒流的強度確實超乎想像,感覺天上都快下雪似的。
但是!
但是呢!
根本不存在什麼低溫假,我必須頂著這種天氣去上學。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倒楣的事嗎?
我將厚外套、手套、毛帽、圍巾還有發熱衣等,所有能穿的保暖衣物全往身上套,還帶了大量的暖暖包,活像顆肉粽的我才勉強能在街道上移動。
好不容易搭上校車,望向窗外,街上的路燈仍發出微光,那微弱且模糊的光芒,彷彿隨時會被強勁的寒風擰熄般,掙扎著。我將視線移回車內,另外兩名乘客分別坐在中間與最後面的位子。其中一位是國中的同學,小依。我們共同參加過不少田徑比賽呢,社團活動時也會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上幾句,現在卻連打聲招呼都嫌麻煩。
已經連點頭之交也算不上了吧,仔細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那種關係竟會在不知不覺中結束呢。事實上,老早就已經結束了。
每每想起「那件事」,右腳便會隱隱作痛。我搞砸了那場極為重要的比賽。對於將一切賭在其上的我而言,那樣的結果實在難以釋懷。
替自己辯駁的機會輕易的從指間溜走。
啊,是啊……
畢竟夏天早就結束了……
到達學校後,宓靜在門口與我相遇。
「早——?」
我不自覺拉長聲音。
「呀吼,小渚,早安!」
一如既往充滿精神的打招呼。
一如既往搶眼的辣妹打扮。
「我說啊……妳不會冷嗎?那個短裙是怎麼回事?」
和平常一樣短到不行的裙子和膝下長襪,唯一正常之處大概只剩脖子上那條粉紅色的圍巾。
好奇怪喔……嗯……太奇怪了嘛……
「嗯?會冷啊,不過這算是必要的犧牲吧。」
「犧牲什麼啦,感冒就不好了。」
我邊說邊從口袋掏出兩個暖暖包給她。
「謝啦。」宓靜拿著暖暖包貼在臉頰,邊笑邊調侃我:「小渚好像移動式暖爐喔。」
「是妳少根筋吧。」
真是的,好想從頭給她拍下去耶,或許能稍微正常些也說不定。
我們向教室走去,穿過中庭時,宓靜這麼問我。
「妳覺得瑞夏會來嗎?」
「不知道耶,不過小香都說交給她了,應該沒問題吧。」
「妳還真放心耶。」
「這叫做信任啦,再說那傢伙就算承認抹黑我,班上的氣氛也不會馬上結束啊。」
正因為比誰都要清楚眼下的狀況,所以只能把希望都賭在香憐身上。
「給我站住,前面那兩個傢伙!」
我們聞聲轉過頭去。
只見某個物體氣勢洶洶朝我們奔來。是肉粽——啊,不對不對,是全身裹得密不透風的人,個頭明顯小了我一號。
直到看見口罩與帽子之間露出的那對怒目時,我才終於認出是誰。
唉,香憐怎麼一大早就是暴怒狀態啊。
「呼呼……我在後面拼命向妳們打招呼,妳們卻故意不理我,垃圾、蛆蟲、廢物——!」
劈頭就是連串粗話謾罵。
什麼跟什麼啊?哪有這樣隨便罵人的。
無可奈何之下,我問宓靜。
「妳有聽到她打招呼的聲音嗎?我戴著毛帽可能沒聽見。」
「沒有。」
宓靜乾脆地回答。
吶,妳看。我用這種感覺朝香憐攤了攤手。
「不要狡辯啦!臭乳牛、貓抓板。我從妳剛下車時一路喊了超過五分鐘耶!」
喂喂喂,說誰是貓抓板啊!
「妳該不會是用平常那種小的連蚊子都聽不見的聲音喊的吧?」
我直截了當地說。
香憐點點頭。
「那樣誰聽得見啊,再說妳這樣子在學校真的沒關係嗎?」
「沒有目擊者的話就行了。」
她邊說邊扯掉我的圍巾。
「咿呀——!」
冷風瞬間灌進脖子與衣服的縫隙,我發出淒厲的悲鳴。
接著是手套以及帽子,手法出奇地俐落,難道香憐很擅長做這種事嗎?不——現在可不是深入探討的時候。
「靜,救我……」
可惡,好、好冷,沒力氣了……只能任她擺布了嗎?
「哈哈哈!貓抓板!妳感覺怎麼樣!」
我用餘光一瞥,宓靜正捧著肚子憋笑。
香憐的手已經解開外套鈕扣了。
「救命……」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喂喂喂——別玩了,快滾進教室啦,臭小鬼!」
然後腦袋就被啪啪敲了數下。
高三歷史下。
眼前突然閃過這幾個字。
和肉粽沒兩樣的桃子老師就站在身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啪啪啪敲了另外兩人的頭。
雖然我平時老說這樣會把學生敲笨,此時的我卻非常感謝她出手相救。
桃子老師瞇起眼睛凝視我們,接著拉住宓靜的手。
「宓靜,跟我來生輔辦公室一下。」
「嗯?」
說走就走,約莫五六步吧,桃子老師又回過頭對我們說。
「把衣服穿好。」
「啊、嗯。」
「好……」
香憐這傢伙轉變比翻書還快耶,是怎樣啊?
「對、對不起……一時沒拿捏好……」
「……」
好不容易撿回一命的我保持沉默,深怕再次誤觸雷區。
比起這個,我更納悶桃子老師要對宓靜做些什麼……
*
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剛進教室還沒十分鐘,宓靜也回到教室。
噗哧。
一看見她,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原本青春洋溢的打扮,硬生生換成制服上衣與運動長褲這種奇怪的組合,瀏海被梳到後面紮成馬尾,髮飾也沒了。因為實在太過悽慘,甚至有些不忍直視。
正要開口問她時,宓靜的臉整個垮了下來。
「臭桃子……」
她嘴裡不斷重複這句話。
正所謂夜路走多總會碰上鬼,這種災難級天氣還穿著平常遊走在校規邊緣的裝扮,用膝蓋想也知道會出事。
同樣是校方關心對象的代理生輔組長,又是我們班導的桃子老師,當然不可能放任宓靜這樣穿。
「說什麼只剩運動長褲,說什麼比較保暖,說什麼衣服都換了不如髮型也……嗚啊啊啊啊——!」
「要這樣到什麼時候啊?」
「放學啦……」
唔,好想放聲大笑喔,快憋不住了。
「妳要不要先把髮型弄回來啊,看起來超怪的。」
啊,坐在教室前排的香憐也在憋笑,眼淚都流出來了。
「不行啦——桃子威脅說放學前敢弄回來就要記我兩支大過。」
「哦……這樣啊……」
我偷偷擰了一下大腿,讓痛覺將這股笑意壓下去。
「偶爾這樣好像也不錯嘛……」
「不要一臉平靜邊拿出手機拍照啦——!」
嘖,被發現了。
就在我不情不願收起手機時,桃子老師殺氣騰騰地走進教室,起手便將課本甩在講桌上。
砰!
「都給我乖乖坐好!吵什麼東西啊!」
她似乎相當不爽,渾身散發著讓人不舒服的氛圍。
「咳咳,這節課先自修,等等點到名的同學跟我出來一下。」桃子老師的視線從左至右掃過班上:「首先是——」
那名同學跟著桃子老師離開後,過了好一會才回到教室,並請下一位同學出去。
如同規則異變的大風吹遊戲般,一個接一個離開座位。不過每個回到教室的人不是皺著臉就是一副苦惱的模樣,自然引起其他人的不安。
到底要做什麼呀?
沒等多久,正當我想趴下去補眠時,便輪到我了。
一位剛進門的男同學垂頭喪氣走到我的位子旁,有氣無力地喊我。
「洵渚,換妳了。」
「好。」
「桃子在輔導室的休息間。」
先前的那些誤會都還沒解開,交棒的同學仍小心翼翼地和我互動,甚至雙眼也不敢與我直視。
教室隔壁便是輔導室。我曾有幾次因為翹課的事情被抓來輔導室了解情形,不過在裝傻和一副隨便聽聽就算了的樣子下,那些輔導老師全都沒三兩下就會知難而退。
一進門,我禮貌地向正在翻閱書籍的原治老師點了點頭。
「妳又來了。」
原治老師苦笑著說。那身格紋襯衫上滿是摺痕,頭髮亂糟糟的,雙眼黯淡,黑眼圈很深,鬍子也沒刮乾淨。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陰沉邋遢的氣息,感覺一點也不像老師。
「桃子老師在裡面嗎?」
我指了指緊閉的休息室。
「進去前先敲個門喔。」
「嗯。」
「最近還有翹課嗎?」
原治老師用嘆息似的語氣問。
「接著不打算翹了。」
「接著……唉,算了算了,都最後幾個月了,加油唷。」
「嗯。」
這類形式上的關心我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遍,於是我回了個敷衍的微笑草草了事。
叩叩——
「進來。」
「唷。」
「翹課大王,妳是最後一個了,坐下。」
桃子老師凝視著我,手指著她面前的單人沙發。
在我坐下後,桃子老師突然嘆了口長氣。
「唉——我說妳啊,到底決定好畢業後的出路了沒?」
「想繼續升學吧。」
「差不多該準備考試了吧?」
「有啊,每天都有做準備……」
我想了一下,然後心虛地說。
「可是妳的成績根本不是妳說的這樣耶。」
「再、再給我點時間……」
「不是我要說妳,同樣是運動優良成績入學的其他人,很早就決定未來出路了。有人下功夫準備升學考試,也有人持續參加各項體育競賽取得成績。可是妳連社團也不參加,成天翹課鬼混,到底在想什麼啊?」她用毫不修飾的強烈語調說。
「我……」
我知道啊,桃子老師說的這些我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所以才會感到痛苦。光是看著別人為了夢想努力的模樣,就讓我心底一股黑糊糊的醜陋情緒不斷翻滾。
我低下頭一言不發。
當然,只是發洩情緒的話,沒有任何意義。桃子老師只能看見事情的表面,沒有義務去承擔我的痛苦。她有苦衷,必須說出這些話。所以我不怪她。
並不只有我承受著痛苦。
但是選擇逃避現實的人,是我。
那日的記憶,依然清晰的讓人害怕。
國中時期的我,跑得很快。要說是全校第一也不為過,雖然課業成績不算太好,但對於以運動優良成績推薦入學為目標的我而言,顯然不是什麼大問題。
拼命鍛鍊、不斷突破自己的極限、持續刷新紀錄。我很喜歡和大家共同練習的感覺,也很喜歡運動過後,咕嚕咕嚕喝著水的暢快感。
不過是普通的白開水而已,我卻忘不了那清澈的滋味。
身為田徑社王牌的我,在縣大賽的男女混合接力賽中被安排在壓軸的最後一棒。
全縣運動會當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微風徐徐,空氣中隱約能聞到雨後濕潤的氣息。參加完個人項目的我,望著跑道發呆。一百米、四百米甚至是八百米的比賽中,都沒有能追上我的對手,因為實力過於懸殊,受到全場追捧的我,已經沉浸在那飄飄然的快感中。是的,我還能跑得更快,我能帶領大家前往想去的地方。
我是如此深信的。
只要拿下第一名,努力了三年的我們就能以運動成績優良的方式進入名校就讀,過上與目前為止截然不同的高中生活。
接力賽開始了。我游刃有餘的在準備區關注隊友跑步的身影。先發的小依擅長短程跑法,在剛起跑時便取得了優勢,卻沒能夠維持住節奏,以不上不下的名次交棒。後面兩棒表現平平,始終沒能夠離開中後段的行列。不只是我,連教練都面露難色。當輪到我時,已經落後第一名半圈以上。不服輸的我只能拚死猛追。
我開始奔跑,聆聽風劃過耳邊的聲音,不斷加速,急起直追。俐落的超過第四名,然後再次加速,就像平常練習那樣,一次又一次超越自己的極限。在短短數秒間,我面前只剩下一個人了。
啊,是在男子個人項目取得優秀成績的傢伙……
所謂的比賽,現在才真正開始。
我燃起了鬥志。不知不覺間步伐越跨越大。
我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
在最後直線衝刺的地方一決勝負吧!
無論如何都必須贏才行。
大家都這麼努力了,說什麼也不能輸。
他的背影越來越近。
我深吸一口氣,再次加快速度。
吃力的越過他後,距離終點只剩不到五十公尺。
太好了,只要維持住就——
喀!
我正這麼想著時,清脆的響聲從右腳傳來。緊接著,我像是被什麼東西絆倒,用前撲的姿勢在跑道上滾了好幾圈。
剎那間,所有的事物都反了過來,跑道的紅與天空的藍——我甚至沒能用手撐住地面。摔倒了,怎麼會這樣。只差最後一小段了,趕快站起來啦,再不起來的話就要結束了耶。
我不斷催促自己起身,卻無法挪動身子,只能躺在原地痛苦呻吟。
手臂好痛,額頭和臉頰也破皮了,鮮血順著我的臉頰滑落。不過,這些都遠比不上右腳的劇痛。
我在恍惚之中被送進醫院。
診斷結果是過度運動導致右腳阿基里斯腱斷裂。
田徑社的隊友來探病時,雖然和我有說有笑,但是兩眼卻沒有一點笑意。我很清楚。他們對接力賽最後一名耿耿於懷,只差沒有當場和我撕破臉。
如我所料,幾個禮拜後,他們就再也沒來醫院探望過我。
我的國中生活在長達半年的住院中畫下句點。
痛苦的手術和復健後,雖然治癒了身體的傷,卻無法擺脫內心的陰霾。
沒辦法再全力奔跑的無力感。
沒辦法相信他人虛假面孔的厭惡感。
所以,我放棄了田徑比賽,變的不再期待那些膚淺的人際關係。
「喂喂喂,發什麼呆啊?我還沒說完耶。」
「對不起。」
一抬起頭,桃子老師還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多虧那張娃娃臉的關係,就算生氣也給人一種很可愛的感覺,總之就是一點魄力也沒有。
「如果真不知道未來要做什麼的話,先從興趣著手如何?」
「興趣?」
「總有一兩樣擅長的事情吧。妳不是懂攝影嗎?」
「有是有啦……可是我媽很反對。」
「妳就是用這種沒自信的半吊子態度,才沒辦法說服家裡的人吧。」
受不了,桃子老師肯定不知道母親有多難搞,不然也不會說出這種話。
「我看妳也不笨啊,單純是對沒興趣的事提不起勁吧。」
「真是這樣就好了。」
「一定是這樣啦,我看學生的眼光可是很準的。」
「是嗎?」
「洵渚同學真不會講話呢。」
她嘟起嘴,邊用手裡的板夾輕敲桌面。
哈哈哈——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我,只能一個勁傻笑。
「所以啊,人生就是該……」
接著,她開始滔滔不絕跟我說些灑狗血的勵志故事。大概就是常在廣告或雜誌上看到的那種故事。什麼堅持不懈,什麼定下人生目標之類的。說起來,平常對我們不聞不問的桃子老師,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心呢?
不知不覺中,下課鐘響了。
「總之,在二月的大考前把志願決定好,聽懂了沒?」
「嗯。」
「到時沒決定好的話,我會直接找妳爸媽談談喔。」
「是、是的!」
笑的太久了,臉頰有些抽筋。對於家庭訪問宣言深感不妙的我僵硬地猛點頭。
「對了,今天找妳來,還有另外一件事。」
剛剛還一臉說教樣的桃子老師,頓時變得面色凝重。
她拿出一張彩色印刷的紙張遞給我。是手機聊天軟體的截圖,聊天室名稱寫著「乂煞氣卍三班乂」。這不是班上的聊天室群組嗎?順帶一提,因為這奇怪的群組名稱有次被母親看到,還被她笑了好幾天,在那之後我就把通知關掉了。
「這是?」
「上禮拜班級群組內突然有許多關於妳的謠言,實在是太誇張了。剛剛問了幾個人,大家都說是隔壁班瑞夏先開頭的,妳知道些什麼嗎?」
不知為何,桃子老師總給我一種明知故問的感覺,畢竟我暴打瑞夏時,還是她大喊趕快離開的。
「我不會跟幼稚的人計較啦。」
我笑著說。混蛋,等我逮到你,絕對要讓你哭著答應參加聖誕晚會。
「是嗎?其實這種程度的惡作劇已經涉及法律問題了。不過既然妳沒意願追究的話,我會請他鄭重向妳道歉,並向大家澄清這件事的。」
「他不是根本不來學校嗎?」
我對於那混蛋會道歉這點不抱有任何期待。
「沒問題啦,我有辦法。」
那張娃娃臉極有自信的樣子,不過說服力為零。
好了啦,桃子老師……
「讓他乖乖跟你道歉的方法。」
她又重複了一遍。
唉——
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