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九
薇恩回來了,帶著一身露水與寒意。
布魯托在港口守了一整夜,眼睛因為熬夜與疲倦而泛起了些許血絲,看到薇恩第一時間就是上前將她拉進懷中緊緊抱住。
雷亞悄悄退到一邊,清楚看到了薇恩的眼神──悲哀著心疼著無可奈何,但又堅定,怪異得沒有一絲與戀人重逢的喜悅。
雷亞不相信布魯托沒有發現,但那個幾乎不顧一切的少爺顯然打算忽視到底。
良久,薇恩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布魯托的背,聲音帶了幾分暖意:「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但誰都能感覺到,有些東西可能永遠回不來了。
*
日子彷彿就此回歸正常。
布魯托早上去上班處理各種事務,事情結束後回去,有時會連著幾天忙碌,依然寵薇恩入骨。而薇恩照常在比爾吉沃特暗處活躍,偶爾會甩開費柏安行動,或許會帶著傷回來。
費柏安越來越無法掌握這主子的行蹤了,難免有些焦躁。
但平常對人心一貫靈敏的薇恩已經無暇注意那些了。她就要準備收網,全神貫注的將一切投入在任務的細節上。
──她就要二十歲了啊……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在地的黑魔法勢力已經被她暗中拔得差不多了,反撲自然也激烈。但都是檯面下的動作,沒什麼影響,如今就剩最後一個目標。
萬事俱備,只差一環。拿著拜帖,薇恩猶豫著到底該由誰去送……她在比爾吉沃特幾乎都是獨自一人行動,實在沒什麼信任的人了。
雷亞?
不行,暫時還沒打算把他牽扯進來,何況他一部份算是格特爾的人,身分也尷尬。
猶豫著,薇恩將眼神投到了窗下的小屋。
費柏安正坐在小屋的窗邊,低頭擦拭著隨身帶著的短彎刀。
那一瞬間,他彷彿感應到了什麼,抬起頭來,就這麼和窗邊的薇恩對上視線。
費柏安對她點了點頭,沒什麼表情,又將頭低了回去,繼續擦拭他的小刀。
這個對視讓薇恩稍微下定了一點決心,打開窗,靈活地從二樓翻下去,幾個起落就在費柏安的小屋窗前,伸手敲了敲窗格示意他打開。
「這個,由你親自送去給格特爾。」
親自?
「對,親自。」薇恩的臉色沉了下來,「記住,你是我的人。不要做額外的事。」
費柏安沉默了幾秒,最後低下頭,微微掬了個躬。
三天後,薇恩盛裝打扮,坐上了費柏安駕駛的馬車。
馬車一路駛入了格特爾的領地,最後停在一間私人餐館之外。
在馬車停下後薇恩沒有馬上下車,反而多坐了一陣。
等今天已經等太久了。
深吸了一口氣,薇恩勾起穩重又幾分放蕩的豔笑,打開馬車的車門走下。
妝容一絲不苟,頭髮用銀簪挽得絲毫不亂,長長的禮服裙襬隱密地開了帶有幾分誘惑的高衩,裙襬散開,整個人像是一株盛放的曼陀羅花。
但那抹笑容在觸及餐館門口邊的人影的時候,有一刻僵住。
──早上才吻別過的布魯托此刻一身正裝,表情平靜地等在一旁。
迅速回過神來,薇恩將笑容放軟了些,多了點柔和,目不斜視,走上前,彷彿一點也不意外般再自然不過的挽住了布魯托的手,還自動乖順地往後站了半步。
兩人都沒說話,就這麼一前一後走入了餐館。
侍者看到布魯托時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過神來,眼觀鼻鼻觀心,欠了欠身後指引兩人往裡面的包廂去。而坐在包廂內的格特爾表情倒是沒太意外,想必是已經收到通知了。
簡單的寒暄後,格特爾看著對面那對、此刻不知道算是戀人還是怨偶的男女,感興趣的舉起紅酒杯晃了晃,「薇恩小姐,今天有意願繼續談我們之前談到一半的事嗎?」
薇恩眼睛一瞇,看著桌子對面明顯是來給自己找麻煩的格特爾,目光幾乎迸出殺氣來,手中的餐刀大有下一秒就會飛到對方臉上的趨勢。
但眼珠一轉,她就俐落地將盤中的牛排切成小塊叉起,殷勤的餵到布魯托口中,語調平和。
「談啊,為什麼不談?」
邊吃飯邊議事,時間大概也只有半小時多吧。
薇恩從來沒覺得有哪個半小時這麼難熬。她跟格特爾漫無邊際的談了很多未來生意上的往來,互相討價還價,也互提了很多不合理的要求。
過分的是布魯托時常插嘴,將格特爾所有不合理的要求以自己的名義照單全收,而利益全算到了薇恩身上。
這幾乎等於將他和薇恩綁到同一條船上!
這根本沒什麼好談的,根本是單方面的賠本生意。連格特爾都覺得有些索然無味,談到一個段落後就藉口離開了,留薇恩跟布魯托坐在席上,氣氛幾乎降到了冰點。
「你想怎樣?」
良久,薇恩才開口,聲音冷到不行。
到這會兒連周圍的侍者都識趣的閃遠了,將空間留給這對脾氣在爆發邊緣的情侶。
「將來整個比爾吉沃特都是我的。薇恩,在比爾吉沃特妳要什麼我都能給妳,只要妳開口。比起找他一起爭奪那些零碎利益,誰是更好的選擇應該很明顯。」布魯托看著她,表情很冷漠,「不要搞那些檯面下的小動作。這是我的地盤,比爾吉沃特只要有點動盪,我都會知道。」
薇恩瞪著他,怒意幾乎失控。照原定計畫現在連一半都還沒談完才對,這個突然殺出的程咬金讓她此刻的盛裝打扮幾乎像個笑話。
將餐巾摔在桌上,她起身想離去,身後又傳來布魯托的聲音。
「今天妳跟我回去。費柏安有別的事,我讓他去辦了。」
「……休想。」薇恩回頭冷冷看了他一眼,紅棕色的眼中彷彿撩起了血海似的殺意,「我不會欠你。剛剛那些垃圾談判,一條都不會作數。」
*
夜色寒涼,鬧區依舊繁華。人們用夜幕隱藏了白日一貫殺機讓空氣在此刻都顯得平和,取而代之的是酒精與女人,讓零星衝突顯得和平且合理許多。
只不過,有些東西實在是藏也藏不住。冷著臉,薇恩猛力推開門,大步走入一間酒館。
原本正歡騰的人們被門板撞擊在牆上的巨響打斷,齊齊轉頭看向始作俑者,卻是目睹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挾帶著一身極恐怖的氣勢,像是女王一般君臨。
「小……小姐?!」
原本懶散在吧檯後的幾名酒保惶恐地從椅子跳下來,一臉膽戰心驚的半彎著腰迎上前,不知道頭頭這心肝寶貝這回是吃了什麼炸藥,只能巴巴地盼望那明顯高漲的怒氣不會撒在自己身上。
這些舉動瞬間引來酒客們的一陣側目。
誰都知道這些傢伙在冥王的獵鷹手下做事,平時連從事個服務業都跩得跟二百五似的,又有誰看過他們這麼卑微去奉迎人的模樣了?
這女人,來頭不小啊!
「請問,您……」
一個人小心開口想詢問,薇恩卻直接一揮手讓他閉嘴。冷冽的目光在酒館環視了一圈後,直線走到某一桌正喝著酒的男人面前,毫不客氣伸手揪住對方的領子猛力提起。
「今天,是你告訴布魯托的吧?」
眾人的耳朵一下全豎了起來,冰冷而憤怒的話語在難得寂靜的酒館迴盪。
費柏安抬頭注視著那雙狂暴宛如熔岩的棕紅眼眸,最後還是點了頭。
全場沉默依舊。所有人看戲一般觀望,心情頗見急切,兩人卻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遲遲等不到角色的下一個動作。
終於,在眾人的屏息中,輕亮悅耳如銀鈴的嬌笑傳來,令人眼睛不由得一亮──薇恩鬆開了費柏安的領子,卻更加將一張美麗的臉貼近,語調柔和。
「真是,虧我還有點喜歡你了呢。我當初應該有一再交代過了吧?不、准、說。你現在名義上的主子可是我,連這麼簡單的命令都做不到嗎?」
費柏安只能沉默。
「小……小姐,費柏安恐怕無法回應您,請見諒……」
聽著酒保遠遠顫抖著插口,薇恩並沒有移開逼視的目光,也不管布魯托若看到她和另一個男人如此近距離面對面會不會抓狂,只是勾起一抹令人目炫神迷的豔麗微笑。
「是啊,我當然知道。所以你們才會推薦他給我嘛,誰知道會變成這樣呢?這傢伙幾乎令我苦心毀於一旦,我能不生氣嗎?放心,我再也不會給他機會了。」
斗篷擋住眾人的視線,沒人知道薇恩頭部以下在做什麼。而在酒保們呆滯的目光下,薇恩右手捏住費柏安的下巴,就這麼輕輕吻上。
下一秒,薇恩迅速退開,而費柏安卻是摀著肚子,臉色扭曲地從椅上倒下去。
轉頭,薇恩揚了揚一把帶血的短刀,隨手插在費柏安原先占用的桌面上,笑得溫柔明媚。
「這是給叛徒的處置,不准救他喔。不然,下一個就是那個不識相的傢伙了。我這人啊,為了達到目的是能不擇手段的。如果你們阻了我的路,就算你們少爺反目想殺我我也會除掉你們。懂嗎?」
酒客們接不上話,與費柏安甚是交好的眾酒保啞口無言。
「那麼,我先告辭了。」
戴回斗篷遮帽讓那抹令人膽寒的笑容隱沒在陰影之下,薇恩揮揮手,走了。
而一直到薇恩消失在酒館大門之後,酒保們才一齊衝到費柏安身旁。
血腥味已經在整間酒館漫開了,其餘酒客不至於到想吐,卻也忍不住將一些生食更加往桌上推了推。只見費柏安腹部被橫向劃開了一大條口子,切腹一般痛苦不堪,短時間內又求死不能。
「壞了,該怎麼辦?!」
看著大口抽氣的費柏安,一人蹲下去,看著那深刻的傷口,急得回頭想徵詢同伴的意見。
但其他人也是苦著一張臉。
「沒救的。不說那女人放話,光那個吻就可以讓少爺斃了他。」
「他娘的,有夠毒!你們到底找了什麼鬼給少爺啊?!」
「誰知道少爺真的看上了,還寶貝的跟什麼似的……」
就在幾個人快速地商討時,地上的費柏安發出一陣狂亂嘶啞的低吼,像是痛到都神智不清了。掙扎著想站起來,一團被劃破的內臟在摀不住的裂口邊若隱若現、活生生地顫啊顫的,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掉出,看得眾人一陣毛骨悚然,這下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費柏安!」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槍響。費柏安在那一秒被爆頭,終於解脫地癱倒在地。
這突然其來的聲音令眾人悚然一驚,回頭,就看到一名夜色般的男子拎著一把槍緩步從酒館入口走進來。一張俊俏的臉毫無表情,黑衣墨髮,更襯得長瀏海之下那雙冰冷的藍紫色眼瞳宛如異色星辰。
酒館內一片死寂,更有人在對方強大的氣場下產生一股想奪門而出的衝動。
扣掉現任龍頭大老不談,這男人,絕對是繼布魯托之後,最令人恐懼的傢伙!
「羅……羅瀟大人!」
——布魯托的右手、最得力的下屬、有著「獵鷹之爪」別名的男人,就是他了。
「羅瀟大人,費柏安他……!」
「我知道,剛剛見過小姐了。現在,別婆婆媽媽,去通知少爺吧。」
「可……可是……」
「費柏安該效忠的並不是少爺,而是薇恩小姐。如今他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你們還不懂現在為少爺效命的自己該做什麼嗎?」
「費柏安效忠的對象,明明就是少爺啊!」
「少爺命令他效忠誰,他就該對誰保有最起碼的忠誠。薇恩小姐有少爺的玉血淚,她的命令,便視同為少爺的意思。」
「這不合理啊!」其中一名酒保不服地嚷嚷,「如果那女人叫您去死呢?!」
「我會請少爺親自動手。」羅瀟表情無改的冷酷,「現在,這裡我坐鎮,給你們一點時間去準備。如果明天我沒收到消息,就換我來清理門戶了。」
「……是!」
接著,酒保們做了一件其他酒客都想做的事──他們拔腿衝出了這間酒館!
而羅瀟收了槍,倒是慢條斯理地在眾人的目光下拎過費柏安放在桌上的酒瓶,踱到吧檯取了杯子上滿後,向眾人舉杯致意。
「各位,今晚的事,你們應該都沒看到吧?」
那笑容陰冷得像蛇一樣,當下眾人冷汗狂冒,只能陪笑著跟著舉杯。
「那麼,希望今天的事不會在以後聽到有人嚼舌根。在場各位的花費,我全包了。就當我羅瀟代替那些沒用的屬下至上一點不成樣的歉意吧。」
沉默了幾秒,他再度將手中的杯子抬了抬,與突然心有靈犀似的眾人同時一飲而盡。
*
這天,薇恩沒有回房,在頂樓的游泳池畔坐了很久。
月光在海面照出了波光蕩漾的白色道路,海的另一端是闇影島,換個方向有瓦羅然大陸……兩邊都有她燃盡自己青春的理由,也有她不信任人、也不能隨便信任人的理由。
薇恩嘆了口氣,突然覺得累了。
太過習慣比爾吉沃特帶點海水鹹味與魚腥味的空氣、太過耽溺在布魯托的寵溺與愛情裡,有時甚至讓她忘記了自己的目標,還有從小到大拚盡全力去達成的義務。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還有應該遵循的方向,地位越高越該堅定不移。或許深陷其中,或許身不由己。
完全可以明白吧,自己該做的是什麼。
沒有議價空間,也不能心軟。
手支著下巴,薇恩清空了腦中的一點惆悵,又快速思考了起來。
夜半,不知道從哪得知道薇恩所在地的布魯托悄悄出現在頂樓。
聽到腳步聲的薇恩最後在腦中迅速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計劃還有所有變因後,深吸了口氣,收斂了思考時習慣性嚴肅的表情,慢慢轉過頭去看他。
嬌美的容顏被月光襯得清冷堪憐,長長的藍髮被風吹散飄向海洋,斗篷半褪在臂彎,整個人在夜色中看起來嬌小精緻,彷彿大海孕育而出的精靈。
她就這樣微微仰著頭,安安靜靜的看著布魯托,表情有種撒嬌似的倔強,讓布魯托的心更加柔軟下來,近乎放縱。
靠上前,布魯托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忠誠的下屬死一個少一個,以後請盡量避免,好嗎?」
「我知道了。」
薇恩回道,溫馴柔順的近乎反常。
知道她完全沒把話聽進去,布魯托皺起眉頭,一會兒露出一抹帶點自嘲的無奈笑意,低頭吻她。
他是喜歡這女人喜歡到著了魔啊……
*
「我沒想到妳還會來找我,薇恩小姐。」
「怎麼,覺得布魯托那傢伙會徹底把我控制嗎?」薇恩的聲音有些抱怨的嬌膩,「上次真是意外,我不該用他給的人的,妄想那些東西會有點聰明伶俐……害我這次得親自投帖了。」
「怎麼,竟然犯這種低階錯誤嗎?」格特爾笑笑,對薇恩舉了舉酒杯。
薇恩毫不客氣的跟著抬杯跟他對碰,「我飄洋過海可沒什麼人可用,不如跟您買一個吧?」
「這也是妳這次投帖的用意不是嗎?」格特爾笑笑,揮了揮手讓侍者將準備好的人帶上來,「這是我名下組織訓練出的殺手,叫戴雷。跟布魯托有點過節,保證不會出問題。死契附上,買斷?」
那是個年輕的少年。有著黑色的中長髮,沒怎麼修剪,在身後隨意綁了個小馬尾。容貌堪稱精緻俊秀,雖然有些小傷痕但瑕不掩瑜。而最吸引人的是:他有一雙非常漂亮的冰藍色眼睛,宛如最純淨稀有的藍寶石。
薇恩端詳了一下,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
「這可是個難得的逸品啊,你說是個殺手?」
「對。不過剛結訓不久。」轉頭,格特爾下令,「脫。」
戴雷沒有表情的把除了褻褲以外的衣物全脫了,露出了纖瘦卻肌肉結實的身段。而在左胸口,有一道顯而易見的疤痕,看樣子半新不舊,大概有一陣子了。
薇恩一眼認出那是槍傷。
「那疤痕是羅瀟打的,他姊姊也死在羅瀟的折辱下。我想這是最適合妳的人了,能送個優惠價。」格特爾比了個數字,「如何?」
薇恩思索了兩秒,「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