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這世界上有鬼嗎？」
少女輕如夢囈似的呢喃讓我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簡直有如可愛化身的生物正懶洋洋地趴在我的大腿上。一臉愜意而甚至看來有點呆呆的表情，看著就令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我伸手梳理少女那長且柔順的頭髮，如瀑布般散下的烏黑髮絲，摸起來就像一匹光滑亮麗的上等綢緞，令人愛不釋手。
而她微微瞇起眼，好似享受陽光的貓那樣，慵懶的蜷縮成一團。
——那是宛如春日假期午後般，愜意安穩，而且幸福的時光。
究竟是甚麼樣的人才會想在這種悠閒的時光談論那種陰森的話題？——介於抱怨與疑惑之間，我這樣想道。
「……原來妳對那些怪力亂神的話題感興趣來著？」
「也不是，因為很閒嘛。」
這麼說來，那倒是。
「應該說，那種無法證實的存在沒有討論的意義。」她翻過身來，臉正面著我直直地微笑。「雖然如此，但實際上我並不討厭哦，作為消磨時間的話題。」
她舉起手，蔥白的手指滑過我的臉，一陣微涼的搔癢感沿著軌跡擴散，使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歡喜。
察覺自己似乎有可能因此露出不像話的笑容，所以我強迫自己撇開視線，裝作怎樣都好似的注視著天花板。
「……明明是考生卻說出消磨時間這種話，可是會受人討厭的哦。」
當然，課業成績遠遠比不上她的我應該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但以常理而言，那句話大概是沒有錯的。
「被你？」
怎麼可能。
腦中幾乎是反射性地浮現這樣的回答。當然我沒說出口，但還是不免為自己的單純感到無言。
「嗯，誠實是件好事哦。」
不過，即使我沒說出口，少女卻依舊做出彷彿猜出我內心想法般的回應。
「……我可甚麼也沒說。」
但，說起來也在意料之內。甚至如果問她怎麼辦到的，我還能想像出——只要相愛的兩人互相碰觸，這點小事自然會明白哦——她那樣甜笑著回答的樣子。
我看著眼前的少女，而她確實也露出腦海中的那抹微笑。
那是所謂的心心相印嗎？我想那更像是長久相處所累積出的，類似於默契之類的東西——不過硬要說的話也差不多就是了。
「呼呼呼……」
她看著那樣的我，用奇怪的聲音笑了起來。
我為了掩飾尷尬而幼稚地弄亂她的頭髮。她則可愛地呀了一聲，反擊似的將我的臉頰用力的向左右拉開。
非自願展開地嘴角形成比哭臉還要難看的笑容，她看著忍不住笑得更開，手也越發起勁。而臉被當成玩具似的搓揉拉扯的我，儘管不甘於就這樣被玩弄，但當我瞥見她的笑容時，無論是不滿或埋怨，一瞬間就被拋到九霄雲外了。
那微微染上嫣紅的笑容是與笑聲截然相反的可愛——並非平常她如矢車菊般靜謐且優雅的微笑。也非薔薇般嬌豔卻帶刺的嗤笑。而是宛若將山櫻的甜美，百合的純潔，以及向日葵的活力平衡地揉合後，所形成朝陽那般爛奪目的笑容。
若能換得這副笑容在她臉上多延長那怕一秒，就算得少去十年的壽命，想必我都會甘之如飴的接受吧——總之那就是如此具有魅力的笑容。
察覺到自己正沉醉於她那樣的笑容，是在她那月牙般的眼眸中混入點促狹的時候。我趕忙整理表情，而她又再度笑了起來。
「所以呢？你覺得世界上有鬼嗎？」
她看著我那被捏紅的臉，挾著笑意再次拋出同樣的問題。
「……誰知道？但總之是寧可信其有……大概是這樣吧。」
為了趁早轉換話題，這次我思考片刻後便乾脆的答道。雖然這種平庸無趣的回答不會是她要的吧，但對從來沒真正見過，又被諸多他人的臆測與想像塑造出其架構的存在，我也只能丟出這樣的結論而已。
「哦哦，用模稜兩可的說法含糊其辭，是個很有哥哥風格的回答呢。」
她露出揶揄似的笑容，果然那樣的笑也很棒——雖然事到如今早有自覺，但對自己已經沉迷她到這種地步，還是不由得感嘆。
「希望妳能說那是個盡可能綜合多方觀點而萬用的回答。」
「我覺得沒有的話比較好。」
……
哎，被無視了。
「……為什麼？」
「那種模糊生與死界線的存在，不覺得很不解風情嗎？」
「不也存在朦朧美這種說法嗎？」
「但應該銳利而絕對的標準受到動搖，就好像某天一加一再也不等於二那樣，所有建立在這前提下的理論全會被顛覆。恐怕世界上沒有一個數學家可以接受那樣的朦朧美哦。」
「……也是啦。」
那是難以反駁的正論，也或許是對於我的玩笑話，屬於她特別的回應方式。總之我回望那雙夜色般沉靜的眼眸，坦率地接受。
而她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我覺得內容正確的描繪死亡的作品相當美。個人的死，暫時先限定為生命的中止。那代表其存在徹底的喪失，再也無法改變這世界上的甚麼。但所謂的靈異作品必定是與其相對立的存在。「就算死了依舊有可能以另一種型態繼續存在著」——畢竟是基於這樣的概念而運作，否則將無法成立的故事，因此會有所牴觸也是必然的。」
「不過，就算內容再怎麼驚悚，氣氛再怎麼詭譎，只要想到那是源於亡者的怨靈作祟，那就不免有點掃興。」
「確實，那種常理無法解釋的存在會造成人的恐懼感，更別提那還會將自己與所愛之人悽慘地殺害——但那之後呢？」
「稍微思考一下吧：若是世上存在亡靈，那麼靈魂的存在就能得到相當程度的佐證——既然如此，那些為怨靈所殺，卻沒有化為亡靈再次出現的角色們，祂們的靈魂究竟去哪了？是和普遍信仰所說的，前往死後的世界了嗎？會有所謂天堂或地獄的差別嗎？一旦按照這樣的邏輯下去思考，死會繼續延伸，那之後不再成為零或無，生與死之間本該絕對的界線將開始動搖——」
——那樣實在太無趣了。
她一面用手指拉扯著我的鬢角，有點洩氣地，小聲地用這句話作為結論。
並沒有使用正確或錯誤這種決定性的詞彙，而是以主觀的有趣或無趣對論述總結，畢竟那終究屬於個人的臆測，只是價值觀差異的問題，對茶餘飯後的閒聊而言，這種程度的言語恰到好處。
或許這算是少數體現出那傢伙溫柔的地方吧。
「不過，儘管嘴上說是個沒有討論意義的話題，但也意外的想得挺多的嘛。」
我向她這樣說道。她則輕輕搖頭。
「如果是討論鬼怪存在本身的話確實毫無意義。」她停頓了片刻，彷彿在思考該如何表達接下來的言語。
「不過從中衍生出的部分，比方說在事實未知的狀況下，由不同人藉由不同價值觀所得出的，那些有所差異的想法。為何會產生這樣的現象，去想想這些倒也滿有趣的不是嗎？」
說完，她饒有趣味的盯著我的臉瞧。
這種東西會有趣嗎？我沒說出口，不過我想誠實的臉透過表情，替我將想法表明的一清二楚。
「……啊。」
恐怕那才是她的目的吧？——看著她臉上漾起的淡淡的滿足的笑容，我不由得浮現這樣的想法。
事實上大概她也並不認為那會是個有趣的話題，只不過是想看看我會露出怎樣的反應，再以此為樂——聽起來很無聊，或者說幼稚，猜錯的話我也挺尷尬的。不過憑我對她的認識，倒也不無可能。
——因為人家很想看看哥哥被弄哭時到底會露出甚麼表情呀。
曾經她用彷彿告知天氣那般輕快的語氣向我說道。眼神天真無邪，看上去就像個人畜無害的小動物。就是說出來的內容實在令人難以恭維，能把那稱作反差萌或者可愛的惡作劇一笑置之嗎？大概不行吧。
不過，她就是這樣的女孩。
聰明，美麗，審慎言詞，一絲不苟，端莊大方，而且懂得把握距離。常常表現出過於成熟的神態，以及若有似無的神祕感。這大約就是普遍人們對她的評價。那樣的她就如高領之花那樣難以令人接近吧。
但在那之前，她也不過是十多歲的少女。也有弱點，也有缺點，會哭泣也會笑。有著喜歡的人，有著討厭的人，當然也有討厭她的人，雖然不幸的是那樣的人佔大多數——不過她並不會在人前把這些表現出來，而是完美的演飾著他人眼中所寄望的角色。
所以，雖然這麼說有點傲慢自大，但她願意在我面前展示出無論軟弱也好，幼稚也罷，總之那不禁讓我認為自己對她而言，確實是個特別的存在。
——做哥哥的哪能在妹妹面前流淚啊？
所以當時的我，這樣回應了她的話。
或許是因為想在她面前展現帥氣的一面，過去的我不停逞強，並試圖將華麗的虛偽一層又一層的包在貧乏的本質外。但隨著時間過去，我才體認到那些在太過優秀的她的面前，總像是小丑雜耍似的可笑。
所以她才常在我面前展露笑顏嗎？
雖然心情有點微妙，但就算如此，我也並不憤怒或沮喪。
反而，在能讓曾經面無表情的她笑的這點上，我甚至還忍不住感到自豪。
這麼說來，我或許也是因為這樣可笑的理由，才有辦法在她死去後，依然強撐著活著吧。
那天外頭下著點雨，以夏天而言難得涼爽的風卻吹不開由人群堆疊而成的牆。雖說如此，室內也有空調，所以並不燥熱，只不過覺得可惜罷了。
不知為何，在會場內所看見的一切，我記的莫名清楚。
放滿了椅子的場地同時擠滿了人，沉重壓抑的氣氛在上空凝結著。前方高掛著面無表情的她的遺照，或許是從每年僅僅一張的家族合照上截下的吧。那上面的她穿著純黑禮裙，施著淡雅的妝容，因此氣色看上去比平常要好。
但只要曾見過少女那如繁星點綴的夜空般閃耀的雙眼，就會對相片中那雙眼透露出的不耐與倦怠感到不解；若是曾見過少女那清風吹拂般柔和的迷人笑顏，就會對那彷彿拒絕著一切，沒有絲毫起伏的表情感到惋惜吧。
然而，沒有人，至少在這由利益交換為基礎架成的會場中，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曾見過她那樣生動的表情。
那些因少女的姓氏而前來致意的權貴與政要，一個一個都壓低嗓音，擺出遺憾的表情，說著一句句的場面話，向和少女根本就不熟的家屬血親們致上哀悼。
對於那樣荒唐的畫面，我只是略微一瞥，便不再注意。
那時的我，就連感到諷刺的餘裕都沒有。
憎恨？哀傷？痛苦？我當下所抱持的是怎樣的情感？我想那很難以語言清楚界定，但若說念頭的話倒很簡單：我想著死。
她的死，與她的死相關的那些人的死，最後是我的死。
我反覆質疑活下去的意義，但那就像是沒入深沉的黑暗那樣毫無回應；可要因此選擇死，過往寶石般璀璨閃耀的回憶卻又令人捨不得放下。因此，我選擇了逃避。
向著對自己有利的妄想，欺騙自己的理性，不斷跑著。
那屬於夢的衍生。
身著黑色短洋裝的她正飄在靈堂上生著悶氣，因為自己的存在證實了自己曾經的想法有誤，可能還有對所謂的現實竟會如此溫柔這點；同時嘴角也會泛起愉悅的笑吧，因為接受了，而搞清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然後她望向坐在後排位置，失魂落魄宛如行屍走肉的我，將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我任由腦袋想像。
會是快哭出來似的哀傷？
感到沒轍的無奈？
果然最有可能的還是那一如既往嘴角彎起的弧度吧。
回憶起那副表情，眼角就無法控制地蓄積熱度。但既然她正看著我，那麼，我就還不能哭。
意識從幻想中抽回，緊握的雙手勉強止住了淚落出眼眶。
啊啊——果然鬼呀靈的那些，還是存在比較好。
就算明白世界是多麼冷漠，個人的意願又是多麼渺小，但無力又懦弱的我，依舊只能窩囊的向將她奪走的現實搖尾乞憐。
妄想著靈魂存在，期待著時間能倒流，希冀著能與她在現實中再次見面。
如果能夠辦到，那麼就算活在這世界上也不至於如此痛苦，無可救藥的我也能獲得救贖吧。
然而，現實是基於銳利而絕對的標準運轉的，她那麼說過。
於是相信著她說的話的我，就算再軟弱，肯定也會把卑鄙逃避的我給抓回來，面對那樣絕望的現實。
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將腦海中過去那些散發餘暉的回憶碎片拾起，朝著心頭一次次的割下。以此感受自己仍舊活著，仍舊保持著對她的愛。
還真是殘酷——
那成為我在這場夢中的最後一個念頭。
聲音第一個消失了，其他事物也如隨著浪潮沖刷的細砂那般不斷消逝。現實開始侵蝕夢境，使腦袋沉醉的幸福漸漸被抽空，使得化作破片零碎的視界蒙上陰暗的灰黑，直到意識與濃墨的黑融為一體，我感受到自己嘆出了一口氣。
那片黑便是夢的終點。我閉著眼，注視著這片黑，朦朧的腦袋遲鈍的運作著。
如果就這樣閉著眼，終點會持續延伸嗎？
我忍不住苦笑。
答案當然是不會。
無論是夢，或是性命，終結的概念是絕對的。夢醒便是回歸現實，人死就是化為虛無，在這之上若還有甚麼不合理的期待，那只不過是在逃避，或者說是自我欺瞞而已。
或許她正是不能容許這樣軟弱的想法，所以才會認為世界上鬼不存在更好。
那樣的思維相當正直，美的令人目眩，假設人人都有辦法這樣想，那想必會是個很棒的世界吧。
但那當然不可能。
正直，同時那也代表著不近人情。人的心比世界萬物的變遷複雜，或所謂腦袋比天空寬闊，而比海更加遠，若用太過純粹的想法思考，肯定不是傷到旁人，就是傷到自己。
活在這世上，應該不需要那麼痛苦才對。
不過，我依舊選擇遵循過去她與我共同擁有的這條路——和她有關的一切，至今我仍不願放手。倘若是她所遺留下來的，就算是疼痛也顯得可愛——
意識逐漸清醒，內心除了眷戀與不捨外，還有已經熟悉了的痛響徹心扉。
不自覺落下的淚水，就宛如從被劃傷的心內流出的鮮血那般炙熱。
可現在的我還活著，還能回憶過往，還未遺忘她曾經的一顰一笑，就算那會讓心千瘡百孔，但那樣就好。
至少，壟罩著身體的溫度，一如過去那般的美好。
窗外鳥鳴婉轉。
或許空氣也很清新吧。
所以，再搭上一些悲慘才更加合適。
我想著風馬牛不相及的瑣事，湛藍瑰麗的色調映入尚且朦朧的視野一角，那會是美夢的預感。沉靜而清雅，好似那副令人留戀的笑容——
創作內容
【短文】藍晶石之夢 其二
艦隊同人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