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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W]囚牢

在下 | 2020-12-14 00:27:25 | 巴幣 1000 | 人氣 292

WOW - 極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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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進度 [WOW]囚牢




    囚牢



  若不是那孩子痛得大聲叫喊,他還以為守衛踢進一坨巨大裂蹄糞便咧。獸人男孩渾身沾滿臭泥,身上多處創傷,但獠牙仍亮著,對外頭的人類衛兵啐口水,並帶著怒罵與嘶吼。若再過個十年,那吼叫可以撼動整個集中營,令那些尸位素餐的衛兵嚇得屁滾尿流,可惜就算是依人類標準而言,他的個頭也實在太小,而以獸人來說,那可是跟著狩獵都會被禁止的幼兒。

  守衛留下訕笑,走到外頭不理會這頭小野獸,任男孩與其他獸人在屎與泥的坑中打滾。孩子想衝撞牢籠,跑沒幾步,腳上鎖鏈絆到腳,硬生生跌在屎堆中。

  牢籠中的所有囚犯都是成年獸人,他們在這名男孩被扔進來時投以注意,接著很快失去興趣,繼續玩泥、挖鼻孔、咬手指,或是其他浪費餘生的無意義行為。他環顧四周,確定守衛都不在牢籠附近,也沒有任何囚犯留意那孩子,才走上前去查看情況。

  孩子低聲哀吟,抱著膝,似乎是受傷了。也不慰問,硬將他拖到角落去,無視他的抵抗,隨便找了塊骯髒的碎布為他固定,粗魯地令男孩痛叫,孩子瞪著他,使他注意到這名獸人孩童的雙眼並非是鮮豔血色,而是像他們在從前的世界時深褐色的眼珠,澄澈又明亮。

  「你最好安分點。」看孩子皺著眉露出帶有敵意的疑問,他才從通用語改回他們的母語,「你從哪來的?嘎?我已經很久沒看過像你這樣的小鬼了,想活著長大就給我閉嘴。竟然還有你這年紀的小鬼,可真沒想到啊,戰爭時他們不允許孕婦參戰,戰後人類也不准我們生孩子。不過也沒人有那種興致就是了。」

  孩子半張著嘴,那滿臉訝異困惑的表情,與腦袋被戰鎚重重敲過的古羅有八分像,活像個白癡。莽撞衝口而出:「你以為你是誰?說這些幹啥啊?不衝出去跟那些人類拚個你死我活,窩在屎坑裡的窩囊廢老頭子廢話什麼!」

  「臭小鬼!」他一拳揮過去,孩子又叫喊著倒地,所幸附近呼呼大睡的獸人鼾聲如雷,蓋過男孩的咕噥咒罵聲。被掐著的男孩無法掙脫頸上僅有四指的巨掌,他惡狠狠警告:「你想找死儘管去,別拖我這老頭下水!你以為你這樣的臭小鬼逃得出集中營?我可以現在就捏死你,或是你出去被成千上萬的人類捅成蜂窩!」

  男孩黝綠色的臉幾近脹成紫色,他才放開他,孩子趴在地上乾咳,大口呼吸獸人囚犯們製造的騷臭味,斷斷續續回嘴:「咳咳!我、我怎麼不知道?咳!我逃了又被逮,都不知道進過幾個集中營了!明明這些蠢得要命的人類戒備這麼鬆散,每個地方的獸人卻都跟你這老頭一樣不想逃,吃了屎腦袋就真成了屎!為什麼你們不戰鬥?為什麼不抵抗?你們甚至連要怎麼活著都不會想!」

  「你現在還能跟我大小聲就是活著!」老人用力戳孩子額頭,令矮小獸人退倒,「你沒經歷過戰爭,你沒看過我們的族人怎麼死在嗜血欲望下!你沒看過我們濫殺婦孺,你沒看過我們自相殘殺,你沒看過我們的驕傲、自大最終被踐踏、被粉碎!我們感到心靈空洞、我們無法重新獲取活力,於是我們被人類眷養,因為這空殼是我們所剩的東西!靈魂?我呸!先祖什麼的、鬥爭什麼的見鬼去吧!」

  孩子攫住手銬狠狠咬住老人指上厚繭,並揪著他髒亂的白鬍鬚,老人瞇眼直瞪孩子的咬牙切齒,聽著他的憤恨:「我當然沒看過!我只知道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在集中營裡,我沒有名字,沒人告訴我要怎麼活、為了什麼而活!我逃到外頭去不論哪裡到處都是人類,好不容易遇到我們的族人,他們也不打算戰鬥,只想逃避一輩子!人類要我服從,我的族人要我妥協,去你的吧!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們這些經歷戰爭的獸人都是孬種!」

  甩開男孩,老人不再大聲恐嚇,而是深沉勸告,「那你最好現在開始學。算你不走運,生在這個世界。」

  年幼的獸人朝他的腳邊吐口水,「算你走運,遇到我。重新學怎麼當個獸人吧,臭老頭!」

  老人的怒氣被經過的值班警衛壓下,只得從鼻子裡冷哼。

  接下來的幾天,老人看著男孩試圖尋找盟友,從跛著腳到腳傷痊癒,他在每個昏沉恍惚的犯囚身邊徘徊,叫他們起身反抗。那些成年獸人只是搖搖頭不理會,或是揮揮手要他走開,面對孩子的怒罵連啟唇反譏都做不到,僅僅呵欠連連,連通報守衛都感到厭煩,不當孩子一回事。

  孩子喪氣回到冷眼旁觀的老人身邊,年邁獸人不想取笑他,但還是說:「我早告訴你了。」

  原以為小子會勃然大怒應嘴,但年幼獸人只是咬唇捶打地面,不滿低聲哼氣,「你看著吧!會有機會讓這些獸人醒來的,至少像你一樣!」

  這倒是讓老人產生疑問,他挑起灰白的眉,小子笑著,「我到過很多集中營,你還是第一個主動跟我搭話的獸人。臭老頭,你不是無藥可救,我知道的!」

  一股怒意莫名升起,老人又揍了孩子一拳,但他聽得出來小鬼的那聲「唉呦」一點也不疼,倒像在玩鬧。固執老者轉過身去,不想再搭理他,身後孩子卻開始說起他的挫敗經歷:「所有的地方都一樣。畜生!他們都像畜生一樣!沒有想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只知道自己不能做什麼。

  「有人跟我說他不想再被挨打,所以不再掙扎,可是他卻看不到,你越是反抗,他們越是害怕你!我曾經咬掉一個人類手臂上的一塊肉,那裡有二十幾個人類壯漢,沒人敢靠近我!他們用網子套住我,把我扔在野外。那些眼睜睜看著我被網住的族人轉過身去,假裝自己什麼也看不到。他們以為他們很幸運,我可要說,我寧願吃雜草也不要吃人類的廚餘!」

  吐了一口唾沫在腳邊不知誰溺的尿裡,「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的吧,臭老頭?你明白的很。你就跟躲避人類的那些部族一樣,知道威脅是什麼卻裝聾作啞。以為這些人類不在身邊,只顧著過自己的生活,直到他們逼近了就避到更遠的地方,但你永遠也逃不了的。在外面,我們的族人會越來越少,直到人類征服了所有的森林、所有的高山,他們才知道屈服帶來了什麼!

  「你又是為什麼在這裡?我想找到想法跟我一樣的人、我想讓更多人知道他們仍然擁有力量!你的腦袋清楚得很,你知道怎麼引發抗爭!你這樣有歷練的老頭,為什麼要跟其他的蠢蛋一起吃屎?」

  「你又知道什麼?」老人也跟著吐了口大痰,中標的熟睡獸人翻了個身,抓抓屁股繼續酣睡,「如果你有跟我一樣的歲數,看過那些人告訴你為了榮耀而戰,他們要你衝在前頭,接著比誰都早一步逃走,連個屁都沒留下。看過我們落魄戰敗,看過挺身而出的人怎麼慘死,看過服從所帶來的好處……」他看著自己僅剩四指的手掌,以及腐鏽的鐐銬,「到頭來,你還會感激這些把我們當畜牲看的人類。」

  「我呸!好個屁、感激個頭!別把我跟你相提並論!」

  男孩從地上跳起來,想和老人來場單挑,一陣天搖地動,卻又讓他摔倒。很快地,所有獸人都注意到,大部分守衛都離開崗位,衝到外頭去,只留下少量惴惴不安的菜鳥看守。獸人囚犯們有些露出疑惑,有些還在打盹,老人卻看到孩子在笑。

  感覺到不對,他揪住孩子粗黑的髮,「你知道什麼?」

  不痛叫的男孩反常嘻皮笑臉,「我說過,算你走運,遇到我!」他推開老人,低聲說:「長年待在籠子裡讓你變遲鈍了對吧?嘎?你沒發現最近警衛都在外頭操練備戰嗎?

  「已經好幾個集中營解放了。那個戰帥集結了我們的族人,我聽說他會來這裡,現在果然到了!用他的奇妙法術震垮監獄,我們可以逃出去,可以真正活著!」

  老人的驚愕還沒停止,他聽到外頭戰鼓轟隆震天作響,殺聲大作,人類喊叫與獸人怒吼交雜,接著牢房被撞開,霎時刺目熊熊大火掩蔽視線。

  他被濃煙嗆著,感到頭昏眼花,趴在地上咳嗽,聽到孩子大叫「快走」,不知誰在推他,雙腳桎梏也輕上許多,在炙燙紅焰與推擠綠潮中,他跟著混亂向前摸索、盲從地推進步伐,在窒息前總算汲取到空氣。那是長年來未曾聞過的青草、雨水、煙硝和濃厚血腥。今晚是哪種月色?是他來到這世界的那晚,所看到的溫柔和煦銀月嗎?還是妻子死去那天,令他椎心蝕骨的冰冷藍月?仰首卻只看到黑煙掩沒天際,他嚐到雨水的寒澀酸苦,想起多年前死在暴雨畦徑的那頭狼,他想撫摸陪伴他多年的好夥伴,卻因迎面而來的敵人不得不落荒而逃。

  在黑暗與紛擾中狂奔,像是跑向回憶,他還記得自己曾在森林中搜索追逐,扔出重斧將那樵夫斬首,死人連聲呼救都來不及發出,屍體身旁的女人倒是哭喊尖叫,撿起人類像匕首一樣短的柴刀想攻擊他,卻被他一掌擊倒,他拖著哭叫的女人,扔到牢籠裡,一點也不想知道那些術士想對這些人質做什麼。被盤踞地面的彎曲樹根絆倒,整張臉浸入泥水,他甩著臉,在大雨滂沱中,水窪映出自己面目:斷指雙手扯著臉皮,冒著火的嗜血雙眼,獠牙垂著涎與血,糾纏亂髮和長鬚沾滿黑與紅的黏稠液體,他綠色的肌膚直發燙,一點一滴侵蝕他的理智,殺戮、更多殺戮、更多血濺、更多的慘叫和哭喊、更多……

  「臭老頭!」

  那聲稚氣呼喚讓兇殘獸人一閃而逝,他現在只看到風中殘燭的老叟,臉頰下凹、髮鬚蒼蒼,眼中炎光早已消逝、利齒皆已折斷,臉上傷疤與皺紋捲繞在一塊,像是他曾經在故鄉啃過的樹皮,布滿腐朽紋路。

  男孩將他從泥淖拉起,看到他毫髮無傷,在雨勢中露出欣喜的笑,「老鬼,你還沒死啊!」他拉著老人,看起來極為興奮,「你走錯方向了,我們的族人在那邊!跟他們會合,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一個個集中營去找人了!我們團結在一起,重新尋回自由,站出來,奪回我們的尊嚴!」

  看著孩子指著的方向,聽到隊伍的行軍步伐,又向反方向望去,那夜色中的光火炫目,即使風雨不停歇,依舊火與煙纏繞。他甩開男孩,向著烽煙前去。

  「老頭?你頭殼壞去了嗎?」

  「滾!離我遠遠的,別再讓我看到你!」孩子擋在他身前,卻又被他推開,「看看你做的好事!我的餘生、我最後的平靜,都給你搞砸了!」他在雨中高吼,執拗在泥坑中前行,「部落、榮耀,全都見鬼去吧!就讓我這老頭好好窩在屎坑礙著你們了嗎?尊嚴、自由?你們問過我了嗎?嘎?我就愛在籠子裡,我就愛吃豬吃剩的殘渣!我寧願像那些失去思考能力的獸人渾渾噩噩,一刻也不想清醒!而你把這一切都毀了!」

  孩子強拉他的腳鐐,卻被拖倒在泥漿中,他看著老人不顧風雨交加,走向牢獄,氣得跳腳,重踩濘淖大叫:「去你的吧!去吃你的屎吧!你就別跪著跑來求我們讓你回到部落,自己孤獨死在人類的茅坑中吧!低能沒種臭老鬼!」

  跋涉在足履躓礙、艱困難行,那愈趨漸小的火苗是他的目標,冰寒風雨要他止步,卻怎麼也不願停下。在極為遙遠的記憶中,他也曾在黑暗的狂風暴雪鍥而不捨,食物短缺使他不得不離開氏族獵場,越過陡峭山壁、繞過岩漿池流,潛入他族地盤。他追捕的那頭幼豬領著他遇到一名女子,結實上臂的刺青說明她屬於與他們爭奪獵場的氏族,女子將乳豬腿上的箭矢拔下,手中閃爍薩滿的法術光芒,接著放小豬逃走。他對女子放箭,炙熱火球朝他襲來,險險閃開同時,女子撲到他身上,倒在雪地同時接下她的短槌,在風雪中即將散盡的火燼餘光裡,看見她美麗又殺意騰騰的面容。

  終於來到集中營大門,雨水模糊的視線看到守衛屍軀倒在崩塌石牆堆,他翻開石頭,爬進城鎮中心,馬廄旁的草料沒了燃火仍在冒煙,人類都不見了,只遺留零散坍壞的殘缺屋房。他循著自己多年前被逮住的可悲印象,尋找自己的牢籠,接著看到焦黑的斷垣殘壁。在那個閃耀藍月的夜晚,大酋長的軍隊已經向北行,他還在石堆翻找看到的任何屍體,那些死去的人類臉上泛著藍光,很像從前他為了釋放嗜血欲望而殘殺的德萊尼人,男女老少,每張臉都訴說恐慌與絕望。最後,他總算翻到一張綠色臉孔,他的摯愛一如初見時那樣美,那份憎恨與殺意卻不再留存,僅餘下平靜微笑,蜿蜒在她的斷牙嘴角。

  頹然跪倒在殘破牢籠中——或者該說已是廢墟的囚牢,他跪在灰燼泥灘裡,雨像傾倒般不住打在他已褪色的背脊刺青上,四肢冰冷僵硬,他發覺待在集中營麻木度日如年的無聲印象比悲戚傷感更多。有時他會看到一些年輕人起身反抗,卻遍體鱗傷被扔回籠子,然後和他們的排泄物一起發臭,有時被拖出監牢的獸人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沒有任何原因,就這麼永遠消失了。反正他自己還活著,別人與他無關,他不想看到站出來卻面臨殘酷下場的族人,也不想知道無緣無故消失的族人去了哪,他選擇閉上眼、闔上耳,假裝現實不是那麼難以忍受。這樣的日子也無所謂,拋棄過往、忘卻親友,至少還保有性命,就只是為了吞吐而活著,任人類嘲弄、虐待,比畜生還不如也無妨。他心甘情願抱著這條老命在牢籠度過餘生。他比其他族人要來得幸福多了。

  摀住自己的臉,要是別去理會那小鬼就好了,他想。若不是那小子,或許他可以在酣睡間被火燒死,又或被守衛剁成肉醬,又或死在坍塌的城牆下。倘若如此不光榮死去,那也是沒辦法的,就像他過去的族人一樣。他們反抗不了的,不論是對人類、這個異世界、抑或是他們一族顛沛流離的命運。沒用的,你只得接受,他想。

  他不知道自己跪在那裡有多久,只知道雨似乎停了,天空彷彿露出微光。在潮濕空氣中,再度嗅到燃燒味,以及聽見盔甲撞擊聲,抬眼,看到一名人類男性士兵居高臨下站在他面前。一手持火把、一手持劍的男人臉上交雜驚恐、憤怒,他身後的馬焦躁不安,對煙硝味極為不適。這名男性人類的臉光滑又粉白,渾身濕透且疲倦不已,他看得出來,這是一名剛入伍沒多久的新兵,恐怕昨晚派遣出外巡邏,僥倖保住小命。新兵看著老獸人,又環顧四周,怵目驚心的慘狀令他眼眶迸出淚水,他高舉著劍,咬著下唇,憤恨瞪視老人。

  老人閉上眼,覺得是時候了,於是他靜靜等待向先祖懺悔的時刻來臨,同時細細咀嚼伴侶死去時的安寧笑意。

  一聲慘叫響在朝陽升起的那一刻,老人愕然坐倒在地,不敢置信眼前景況。新兵的劍掉在地面,馬嘶鳴跑開,濺了一泥地的血是豔紅色的,那新兵從腿甲拔出短斧,卻立即被獸人男孩撲倒,獸人小孩跟人類青年扭打在一塊,新兵用火把揮擊男孩,孩子的頭毛著了火,卻還是不放棄攻勢,啃住新兵的耳朵,用力撕咬下來。

  孩子和青年都痛苦吼叫著,卻還是在泥中揪著對方,誰也不肯放手。他們在雨後泥潦打滾,或抓或掐、或啃或咬,似如幼稚童蒙打架,從這個坑滾到那個坑,然後滾到倒塌的石牆邊,孩子的利爪總算成功瞄準青年的生殖部位,青年哀號高叫,卻又隨即壓制住孩子,緊掐幼童的細頸。

  「死吧!死吧!不論是老的還是小的都去死吧!」人類青年痛哭大喊,「你們不該存在這世界!你們應該被消滅!什麼集中營,蠢斃了!你們活該被通通殺光燒死,下地獄向我的兄弟下跪道歉!畜生!」

  「啪滋」一聲,孩子脖子上的雙手鬆開,他看到人類青年的雙眼翻白,白色與紅色黏稠物從他被劈開的腦殼流下,短斧插在他的頭上,就算青年倒下不再咒詛也沒鬆落。紅白交雜的漿糊噴了孩子一臉,他恐懼踢開人類青年,靠在石牆邊,抽噎著流淚。

  「臭小鬼,嘴那麼大那麼愛說,卻沒殺過人嗎?」

  擲出斧頭的老人站在原地,很是意外自己顫抖的手能準確擊中,同時也慶幸小鬼拿的是人類劈材用短斧,他非常肯定人類青年佩帶的長劍自己無法舉起。朝獵物擲斧對從前的他來說是輕而易舉,方才他卻遲疑著,深怕自己會砸中獸人男孩。

  「去你的吧!」他抹去臉上各種阻礙視線的液體,「臭老頭!你出手太慢了!」

  「死小子,你回來幹嘛?」

  「這是我要說的!白癡老鬼!我跟不上戰帥的隊伍都是你害的!」他又吼又跳,抓著自己燒焦的碎毛和其他流血受傷的部位,「痛死我了!混蛋!你到底跑回來幹嘛啊?自由那麼可怕嗎?嘎?沒有人類餵你吃屎你就活不下去了嗎?就不能靠自己去找活著的方法嗎?蠢豬!雪怪的冰大便!巨魔的屁股毛!笨蛋臭老頭!」

  刺耳的叫囂讓老人非常煩躁,他只想知道孩子為什麼要回來,現在卻想一巴掌打死他。直到他發現小鬼的大聲抱怨惹來碎石點點,已經來不及了。

  他奔上前想拉開男孩,半垮的石牆卻在瞬間崩毀。孩子的叫聲被石塊傾塌聲、碎裂聲所淹沒,塵土大揚,老人的眼睛刺痛地什麼也看不到,喉嚨噎著直咳嗽什麼話也說不出。不過就是剎那之間,他不能視、不能言,孩子就這樣被土石吞沒,沒有一點音息。

  儘管他的五官又癢又痛,卻還是翻著石塊、掘著沙土,他的眼淚直流,目眶模糊,依然堅持張開,不願閉上眼;他嘴上不斷大喊,就算翻滾石塊聲比他嘶啞混雜乾咳的聲音要吵雜,他依舊張口叫著。他的指甲龜裂,九指淬血,手臂痠疼,四肢打顫不已,還是不停向前抓取,他什麼也沒想,沒有過往情懷、沒有羞愧哀傷,僅是想救出那個男孩,僅此而已。

  扛起一塊偌大石磚,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年輕時才辦得到的事,只知道巨石下的男孩滿臉是血,頭部受到嚴重創傷,昏迷不醒。

  「醒來啊!醒來啊!」

  他不敢拍打孩子,只是不住搖著那以獸人來說極為瘦小的身軀,男孩一動也不動,氣若游絲,奄奄一息。

  從死去的人類身上撕下布料,緊急為孩子的創傷包紮,抱起男孩、撿起短斧,他拔腿狂奔。獸人的隊伍在哪?究竟往哪個方向去了?這孩子需要急救,誰能救他?他跟著泥徑上一排排巨大腳印,從搗毀的集中營奔向河口、盲目走入深林。很顯然這支軍隊並不笨,他們在河岸抹去了足跡,進入森林後分散行動,在大雨後沒有留下可追尋的一絲氣味,在叢草間、樹幹上靈敏移動,沒有讓人跟蹤的破綻。

  他抱著孩子、拖著腳鏈跑了一天一夜,始終沒有找到獸人的軍隊。他不能進入人類的城鎮,附近的集中營多半被搗毀,人類聚落的戒備更加森嚴。他看到那名新兵眼中的憎惡,知道人類會毫不猶豫殺了這孩子,就跟當年的他一樣。人類至少抱有理由與感情,他卻只是濫殺無辜。

  孩子的血是止住了,但燒了又退、退了又燒,絲毫沒有好起來的跡象。老人抱著孩子,躲在林叢、躲在獸穴,躲在遠離人類的隱蔽深處,他又餓又疲憊,看著孩子蒼白的臉,恐慌、懊悔、歉疚交雜在胸口,根本無法定下心神,林中鳥獸的任何尖鳴都會令他嚇得跳起來,緊抱著男孩、死握著短斧,瞪視聲源且不敢任何動作。當他在溪邊試圖讓男孩喝些水時,看到水坑裡一老一少的倒影,彷如德萊尼與人類的婦孺,多年以前,他就是在林蔭中埋伏這些沒有戰鬥能力的婦幼,並且將他們滾燙的熱血淋在自己身上。

  水坑裡的獸人老淚縱橫,滴在孩子的臉上。他抹了抹眼角,將孩子背起,繼續尋找獸人軍隊的蹤影。

  在那個霧散去的早晨,他在露水滴落時聽到孩子甦醒的呻吟聲。

  「祖靈在上!臭小鬼!快告訴我你好好的沒啥毛病,快起來啊!」

  受傷的男孩眼神迷茫,如大夢初醒,想抬起軟弱軀幹,手腳卻不聽使喚,依舊臥在老人懷裡,老人急促聲語中的焦急與慌張令他頭很痛,他聽到這獸人大叫:「對了!水、食物!快給我吃下去啊臭小鬼!」老人將在森林採到的不知名野果胡亂塞進他嘴裡,他被逼著吃下東西,連拒絕也沒辦法。

  待孩子咀嚼吞嚥花了許久時間,老人才注意到男孩的眼中茫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他粗聲喊:「看什麼啊臭小鬼!你這輩子看過的老獸人也夠多了吧!」

  他皺著眉,然後歪頭緩緩出語:「……老頭,你誰啊?」

  「小子你沒死還想氣死我這老頭就對了!」他一巴掌打在男孩臉上,孩子虛弱倒在地上他才驚覺自己沒控制力道,想上前察看他的傷勢,孩子卻反過頭來用力咬他的手臂,他氣得想繼續揍他,被掐住的孩子拋出的衰弱聲語才使老人察覺不對勁。

  「咳、咳!死老頭……你有什麼毛病?給我吃東西,又想殺我……你到底誰啊?我,咳咳!爛命一條……也要跟你拼了!」

  放開他,看到孩子眼裡的恐懼,以及寧死也不服輸的倔強,這才道出明白:「有毛病的是你!臭小鬼,你腦子真的壞了!你完全不記得了嗎?嘎?你還記得集中營嗎?那些人類幹過的好事呢?過去這幾十天說過的蠢話全不記得了嗎?」

  嘴半開著,醜臉皺成一團,看來小子完全摸不著頭緒,這癡呆憨面跟屁股中了一箭的巨魔有得比,就跟當初他被扔入牢籠時的蠢臉一模一樣。

  「你該死的在耍我嗎?」老人粗魯地揪著孩子的雙肩,用足以撼動孩子腦漿的音量直吼:「是誰叫我反抗的?是誰叫我爭取自由的?是誰回過頭來找我這個一心求死的老人,明知道自己是個人類一腳就可以踢死的臭小鬼,還要跟有武裝的人類硬幹!只為了讓一個早該受到報應的臭老頭苟且賴活!蠢到這個地步結果什麼都忘了嗎?

  「你今後要怎麼活下去?我又要怎麼活下去?自由是什麼?尊嚴是什麼?我呸!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要怎麼走下去?」

  「到底在說什麼鬼聽不懂啦!」孩子扯著老人的鬍鬚,「不知道的事情去找就好啦!不會的東西不會學喔?反正你還有力氣跟我鬼叫不是嗎?大不了我教你啊!」

  「嘎?」

  老人放開小孩,換他張口皺眉,大惑不解,「你要教我什麼?」

  「唉呀,活著不就是吃喝拉撒,然後找些樂子痛快嗎?」男孩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也不在乎眼前的成年獸人失控時如何張牙舞爪,隨口胡說八道:「有肉吃,找厲害的傢伙幹架,然後變強去找更多好玩的東西,哪有什麼難的?反正我年輕有力氣,照顧一個失智老人也捱得過去。」

  「臭小鬼!失智的人是你吧?」他又吼著揍了他一拳,但這次沒用力到讓孩子倒下了。他看著孩子傻里傻氣笑著,不知道茫然的自己和腦袋壞掉的孩子哪一方比較笨。

  久遠以前,他的配偶也曾笑他傻,瞞著氏族跨過峻嶺、橫渡風雪、走過岩池,只為了再見她一面,似乎沒考慮過被她一槌打爆腦袋的可能。他說,我們走吧。於是他們違反氏族間不得聯姻的傳統,背離親友,義無反顧跟著黑手,開始殘殺德萊尼。肉不夠吃了、德萊尼不夠殺了,於是他們去了古爾丹應許的新世界,仗持喝下的新力量,繼續燒殺擄掠。他說,新的大酋長會引領部落走向榮耀。她說,她不在乎大酋長的允諾,她只在乎他。

  「嘿!那是什麼?」

  沉浸於幾乎快磨滅的痛楚裡,這才發覺男孩有了走動的氣力,他在河邊抓到了一匹馬,鞍轡看起來很眼熟,使老人聯想到腦子被劈成兩半的新兵,沒想到這些天來那匹馬在他們的藏身處附近閒晃。

  無視被馬踹倒的孩子,他伸手去拉那匹馬,撫摸著馬的鬃毛,馬停止嘶叫,溫順地咀嚼青草。他馴服過更兇猛的野獸,年少時,他差點被一頭狼咬斷腿,後來那匹狼與他一同出生入死。他的好夥伴一身烏黑,在森林裡像極了鬼影,牠聰明得能與他靈犀相通,擁抱牠時彷若抱著太陽般溫暖。

  「小子,你說!」猛力拉起男孩,眉頭糾結比腳上枷鎖還緊,「你要怎麼活?你要怎麼找到自由?」

  孩子抓抓自己將近光禿的頭,雖然他不記得自己的頭髮是怎麼掉光的,「我們現在不自由嗎?我們要去哪裡、要做什麼,會有人阻攔嗎?」他指著老人斷裂的鼻環,「誰要擋路幹掉他們啊!誰要搶我們的食物,那就搶回來!你要是做不來,我幫你就是!活著就是自由!」

  老獸人冷哼,「狗屁。」

  也不管孩子願不願意,他把男孩抱上馬,牽馬向前走,「沿著河走到森林更裡面總會有線索,那麼龐大的軍隊不可能沒留下任何蹤跡。哼,我倒要看看,這個部落、這個戰帥是什麼東西,他們又在打什麼鬼主意。」老人篤定是心慌使他漏了線索,他要證明自己的追蹤技巧仍舊老練。

  「老鬼,你碎碎念什麼啊?」孩子在馬上想踢老人,卻被用力抓住腳,又哀嚎了一聲,「唉呦!你打算去哪啊?」

  「去找我們的族人。」

  「族人?你是說,有更多跟你一樣的綠色老頭嗎?」他又被捏了一把、又再次哀叫,「唉呦!別再捏我了!信不信我打爆你啊?話說回來,要是出現十個、二十個綠色的老頭,我要怎麼認你啊?叫個老鬼一堆老鬼追過來也太噁心!你叫什麼啊,老鬼?」

  馬跟著老人停下步伐,年邁獸人看著腰上短斧,是上頭血跡劈開蒙蔽雙眼的絕望。他回應:「史卡利。」轉過身來,斷指大掌按著獸人男孩的頭,比起往常要溫柔多了,「你的名字叫史卡利‧火斧。」

  「喂!我是在問你的名字,不是我的啦!喂!」

  年幼時,族裡的薩滿長老告訴他,他的名字在氏族的方言裡意味著天生的獵人,先祖的祝福就在狩獵路途上,尋求野性之魂的提示,他必然會開創自己的命運。他狩獵,與他的夥伴相遇、與他的配偶相遇。接著,來到這個異世界,經歷不見天日的折磨與懼怕,他總算脫離囚牢,選擇再一次活下去。這次,沒人會為他指引道路了。

  也該學著怎麼追蹤命運的足跡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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