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費數個月時間,夢想以創作維生的我,總算完成能夠安心公諸於世的滿意成品。歷經無數的除錯作業,終能在這本講述布偶貓和動物夥伴的兒童向歷險繪本尾頁寫上「End」。
今晚我和畢業後便投入出版頁多年的大學學長相約在居酒屋碰面,假借敘舊之名,用這繪本決定我追逐了二十二年的夢想的去留。也就是說,今晚將會成為生涯難忘的決勝之夜。
──能夠回想起的記憶只到這裡,今日之前的事我全都能鉅細靡遺用流水帳手法反芻,唯獨踏出家門準備前往指定地點赴約後發生的一切,潔白得如總令我飽嚐不安的空白繪圖紙。現在,我所能斷言的事唯有一件,我似乎不小心闖入異世界了。
從天撒落的光線撬開眼皮的瞬間起,視野所見之處都不尋常得無可以言語形容。身形比手掌大的螞蟻,正用我能明白的語言閒話家常;這座擁有熱帶雨林般豐沛物種的森林,植物比例全都不合常理的龐大。這絕不是我居住的國家所能見到的生態環境,若是要我猜猜自己身在何處,比起在睡著之際被轉運到了國外,轉生到異世界的說法更能說服此刻呆然失措的我。也或許是腦部在運送的過程遭受些許撞擊,才會萌生出這類怪異臆測。
要說這幾日我做了什麼改變,不經意觸發通往異世界的時空縫隙,回溯起緣由,這一切或許是昨日為了突破自我而染上的一頭金髮所招致的後遺症。想不到異世界的大門不是透過什麼羞恥饒舌的咒語來開啟,而是以髮色作為感應解鎖的金鑰,從世上現知的一千六百七十七萬七千兩百一十六種色彩當中,我的頭髮選中了唯一那項通關色?我摸了摸壓在地面的後腦勺,閃現這種想法的我,顯然傷勢不輕。
尚還未能掌握實際情況的極度劣勢下,才回過神,地面的景色剎然縮成袖珍模型大小,當我逐漸意識到自己正懸浮於半空時,從未想過的異變發生了,我的腿竟然在不知不覺間被金色的尾鰭取代,不知道上半身是否還是人形,只知視線可及的下半身,不管確認幾遍都像條黃金鯉魚。
到這地方不過多久,新發現如湧泉層出不窮,張望周遭情況一輪完成偵查的我,抬起頭打算進行最後一處的確認,才驚覺背部自開始飛翔起就隱隱作祟的刺痛,並非來自為了飛行所長出的翅膀造成的異樣感。翱翔藍天之上的我,被白頭鷹的鉤爪緊緊鑲入肉身,恐怕,今晚我必須和他的胃液共舞。
飛行是禽鳥類的優勢,或許也同時是他們的弱點。悟出這般道理,全都得感謝我這毫無勝算的戰鬥出現了新的挑戰者參戰。
一球白色毛團自闊葉間飛躍而出,無力分神同時掌控飛行軌道及戰鬥的老鷹,如同遭遇亂流,穩不住身子好幾次險些撞上山壁,被鷹爪牢牢逮住的我,能夠感受到上方的騷亂。
兩片深褐色巨葉無預警從左右兩旁落下,地心引力在我恍然領悟那兩片巨大落葉為何物的瞬間,毫不留情地將我向下拉扯。高速墜落的我,與白頭鷹那神似落葉被敵方卸下的雙翅一同重摔落地。
這回已經無法僥倖脫離死劫了嗎,什麼都還沒弄清楚,就必須帶著不明朗的疑惑和這副詭異的軀殼共赴黃泉了嗎。其實怎樣都好,我有個心願,活過了22個年頭的我,無論如何都想在生前實現的願望只有一個。
我有個被朋友稱之為怪癖的習慣,自有意識以來我創作的所有繪本,主角全是有著潔白皮毛和肥軟肚肚的小貓。曾經在朋友們談論起女孩子的偏好類型時,我卻想著白貓的影姿不禁脫口說出「摸起來軟綿綿的小肥肚、粉紅色的肉球、濃密舒適的白色體毛。」這般唐突的古怪發言,所幸最終朋友只以「這是什麼另類的黃腔手法嗎?」一笑置之,這才讓我發覺自己與其他人活在不同價值觀的世界。
說來慚愧,我對貓雖然有如此強烈的執著,但這22年來卻未曾有過和貓咪暢快耍的經驗。抱著不輸給想脫單的朋友們擁有的覺悟,多次挑戰各種方法試圖接近這些高貴的生命體,身體卻不爭氣地有如同極相碰的磁石逼迫我高舉雙手放棄。
我的皮膚對貓的皮毛有十分強烈的過敏反應,形同見到喜歡的女孩子那般弄得全身面紅耳赤,還附上癢不可耐的疹子當作小贈品。貓咪過敏症讓我嚐盡了不甘的悲痛和絕望,對我而言,生日願望不需要三個,一個便已足夠。我想吸貓。
即使成了這副奇怪的魚身,我也想吸。
面臨死亡的絕望重壓於身,平躺地面的我望著被闊葉遮成圓形的藍天,思忖著這是否將是此生映現眼裡的最後一幕畫面。
「還活著嗎?」壓在我下方的鬆軟觸感傳來年輕女性的聲音。
這片藍天不會成為此生的所見的最終景色!我還活著!
被我誤認為地板的白色巨獸,抖了抖身子,把壓在她上頭的我甩落地面。高雅地蹲坐在我面前的,正是剛才和老鷹搏鬥,間接令我脫離險境的白貓,看來在墜地的瞬間她搶先擋在底部,作為緩衝肉墊使我不至於被重力撞成爛泥。
救了我的她,擁有一對湖水色明矇、身形容姿從容優柔、象牙白基底的皮毛上襯著比例恰到好處的灰色嫩毛,不會弄錯,這是布偶貓。聖獸中的聖獸正憐憫地垂矇望向癱軟地面的我,真想看看她的肉球,真希望能被她踩一腳。那粉色鼻頭下方對稱飽滿的嘴邊肉裡部,藏著只消打哈欠就會不小心探出頭來的可愛虎牙。
此刻,我的腦中出現了連自己也嚇了跳的危險念頭「乾脆這麼被她吃了吧,被她那肉球壓在底下、任由她的唇如輕吻般貼覆而上,會是何等幸福。」
彷彿看穿了我的腦內低語,她如我所願,彎腰將我從側腹銜起,踏著輕巧步伐往後方閃退幾步。
「我的秋刀魚!是我先發現的啊!那隻秋刀魚是我先發現的!」失去飛行能力的白頭鷹匍匐在地悽慘地高聲哀嚎,扭著軀幹蠕動,逼近我們。
秋刀魚?眼見四下別無他人。原來如此,我進到繪本當中了,這裡是我創造出的世界,布偶貓、白頭鷹以及秋刀魚,我成了故事裡的那條金色秋刀魚嗎。太好了,既然是從我腦中誕生的世界,也就表示我握有絕對的主場優勢,沒人比我更了解這些角色們的脾性,也沒人比我更清楚這片森林的地理環境。可以說我從鉆板上的魚肉晉升為造世主了啊!太好了,憑著這優勢去大吸特吸眼前的布偶貓吧。
白貓沒有對爪下的白頭鷹揮出致命一擊,反倒是叼著我逃到失去雙翼的猛禽難以追上的地方,這點也和我賦予她的性格設定合上了,更加驗證我的推斷。
布偶貓鬆口,將我安放在鋪滿綠葉的泥地上。只顧著思考該怎麼做才能大吸一把身形比我大上數倍白貓的我,四處找尋能幫得上忙的輔助道具。這時,我的目光被她胸口反射微光的吊墜勾上了。
她毛絨的頸間掛著心型的銀白鍊子。
奇怪,這個與設定違和的異象是怎麼回事?我十分確定自己沒幫繪本裡的布偶貓畫上任何裝飾品。
嘛,算了。
「差點就要被撕成肉末了啊。謝謝妳,救了我一命。」我向她搭話,以便將事態引向我期望的吸貓結局。
「該怎麼報答妳才好,啊,其實我創作的繪本裡,也畫了位和妳─」等不到她的回答,我只好自顧自開啟話題。
「關於該不該道謝這件事,最好在道別前再定論。」她出言打斷。
「貓咪的規矩是分開時才說謝謝嗎?抱歉抱歉,變成動物還是頭一回,如若冒犯還請見諒。」
「沒人會對奪取自己性命的屠刀道謝吧?不是為了救你才保護你。他們搶了我的食物,僅僅如此。」
「沒問題的,妳是善良的孩子。」
「現在,就把你吃了。」這麼說的她穩坐原地,行動毫無替話語背書的徵兆。
「沒問題的,妳擁有與自身的強大並存的溫柔,我比任何人清楚。」
疾風劃過的高速襲上,她以我未能來得及反應的速度一爪撲來,與痛覺同時降臨我的腿上。
糟糕,失策,要被自己創造出的角色殺死了啊。
在異世界死亡會發生什麼事?我會就此死去,還是回歸原本的世界?對此一無所知的我,任憑離心力拋飛肉體和思緒。雪白的貓掌從尾鰭底處擦過魚身將我甩至半空,彷彿花式溜冰般騰空翻轉了四圈,才終於落在遠處的石崖邊。
滯留原處的她正和巨蟒大小的蚯蚓纏成一團死命搏鬥。
我又再次被她拯救了?身處食物鏈底層的我,只能在遠處用視線守護攻擊速度之快足以讓她成為道道銀白閃光的她。
蚯蚓?奇怪,我的繪本裡有這傢伙嗎?
或許是和白頭鷹戰鬥時花費過多體力,眼見大口喘息的她動作越發沈頓。不是慌張的時候,我也必須成為戰力,張望四周,在這世界注定為人食糧的我,也許在轉生時把全部的技能點數全花在幸運值上了,宛如只會出現在大螢幕上的球型巨石,底部卡著木棒停駐在距離我不到十公尺的前方。就用這個壓制蚯蚓,把牠封印在巨岩底下,救了白貓一命的謝禮,就請牠讓我趴身上吸一口吧,所有事都萬般順調。
幾近飛撲滑壘之姿,我以最快的速度勾上那根束縛巨石行動的木棒。
「白貓小姐!交給我吧!」我的高喊如賽跑比賽的發令槍,巨石在這聲嘶吼迴響樹林之時,瞄準蚯蚓所在處為終點起步狂奔。
臨時起義的計劃順利得連我都有點不敢置信,捲入巨石底下的蚯蚓,僅剩一小節肉身暴露在外垂死掙扎。白貓不費多大的功夫,跳上崖邊迎接我,不發一語帶著不具威脅的表情張嘴湊近,像剛才那樣將我輕輕叼起。她似乎想帶我去見見什麼,這回的陣地移轉耗費不少時間。
走進樹林深處,光線昏暗、林木綠鬱叢生,抵達地面鋪滿泛黃落葉宛如魔物巢穴的地點,她總算將我放下。從腳邊散亂的糧食屑屑和木幹上重疊的抓痕看來,這生活氣息濃厚的地方大概是她的住處吧。獲許進入女孩子的房間就如同走進了她的心房,頓時讓我為吸貓計畫明亮的前途感到心跳加速、興奮不已。
她的眼球卻驀然飽滿得如同剔透的玻璃珠,那是在充盈淚水的狀態下顯得更為飽滿的雙矇所引發的聯想。
以和我現下的情緒大相逕庭的語調,她開口:「我想用兩隻腳走路、想嚐嚐巧克力的味道、想在討厭的時候讓人類知道我不想任由他們擺佈、想更理所當然的活著、想理所當然的掌握自己的生存權。」
白貓胸前的墜子隨著她紊亂的呼吸晃動。
這世界正與原先設定的世界觀脫節,我所不知的事接踵而至。
「只要吃了金色的秋刀魚就能變成人類,先祖流傳下的傳說是這麼記載的。」微蹙的眉心間流淌出哀愁的她仰頭看著天空。
我順著她的視線朝那方向望去,被林葉遮蔽大半的天空,伸出手也無法觸及從那斜射而下的光芒。
「...吃了我吧。」做出決定的同時,我的私利和靈魂都宛若和言語共同吐離這副肉體。
比起回到原本的世界面對前程滿覆霧霾的夢想,若用這價值低廉的人生成全比我更溫柔強大的白貓,轉生為人的她,肯定能活得比日常生活錯誤百出的我更具備符合社會期待的人生價值。
我闔上眼,封閉生物本能的求生慾望,期盼自身足以化作準社會貢獻者的養分。
等到的,卻是比鋒利尖牙帶來的劇痛更殘暴,重重刺穿胸口的真相。
「不用你說,我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撐開眼皮即映入眼簾的她這麼說著,臉上不帶分毫殺意。
那表情卻反倒有種化不為精準言語的懷念感,那是摻入陰影的堅定念想,又與哀愁攪和成團。
這份情緒在白貓臉上越加濃烈之際,她接續著說:「但是我無法下手。我的主人是位年僅七歲的小男孩。已經多久沒見到他了呢,他大概在來這裡的途中是迷路了吧,真想再見他一面。你和賦予我生命的人實在太像了,見到你就像實現了夢想,所以我不能再貪婪奢求其他願望了。」
透明露珠色澤的淚水浸濕了反射銀光的白毛,她臉上的情緒轉為晶瑩剔透的溫柔。我卻只能讓靜默充滿全身,怔怔朝著地面看似發呆般地沉思。
她撥開充當床鋪層層相疊的落葉,極為簡陋的繪本自底部浮現。
我瞬間醒悟自己實際上正身處何處。
這是七歲時的我一筆一劃描繪出的世界,幼小的那個我在努力成長及社會化的途中,早忘卻心底的世界。當時的我,用生日禮物收到的蠟筆,隨意依造不具建構性、故事情節薄弱、分鏡和繪畫技法差勁得不能稱為手法的方式,無拘無束在圖畫紙塗下最純粹的幻想空間,再請父母替我用訂書機裝訂成這質量粗劣的繪本。這是開啟夢想長路的第一步,也是作為黑歷史被我選擇遺忘的第一部作品。
其實在正確世界線的今日,我帶著繪本和學長見面的本意,並非只為實現多年以來的夢想。即將邁入職場成為社會人士的我,是為了讓沒有才能的自己死心,才特意請握有業界入場券的學長用他的專業評斷,授予我那被親友們視為累贅的夢想致命一擊。
我卻未曾察覺,這十幾年來對創作滿懷希冀和熱情的意識體一直在這等著我,靜悄悄的等著我把它從雜物堆喚醒的時刻。我卻遲到多年,再度重逢的今日,牠已等得認不出心念之人的相貌了。
白貓推至我面前的繪本,明明頁角早已殘破不堪看似隨時都會肢解、明明是毫無邏輯支離破碎的故事架構、明明透視畫得亂七八糟盡是些眼睛長在同一側的動物角色,為什麼翻閱著這毫無價值的繪本的我,會猶如被重擊般感到脫力,無法自己的哭得七零八落啊。
啊,對啊,創作曾經是這麼快樂的事,讓我墜入其中沉迷得不可自拔,不帶利益得失,純粹為了得到滿足而創作。
我和白貓被不穩定的空氣奪去心神,這股夾帶來淚水溼氣的氣流過於強烈,致使我們都未能及時發現躲在暗處的入侵者。
方才確確實實被我們用巨石封印行動的蚯蚓,突襲上前纏住白貓。我才猛然想起自己曾給過這隻蚯蚓超強再生能力的設定,正常的生物學來講,蚯蚓體內存有重複器官,被切斷還能存活的關鍵在於分割位置,被截斷的蚯蚓其中一方若是缺少心臟便無法分裂成功,普通蚯蚓的分裂再生成功率並非百分百。我所創造出的牠,無視了科學原理,切分幾段都能再生出缺少的部位,無上限的自體分裂。
這傢伙大概是把自己給弄斷,使得沒被壓住的肉身分裂出來,以利延續生命脫離巨石封印。白貓反射性對纏在她身上的蚯蚓揮舞爪子,被節切成段的蚯蚓塊滾落地面,不用多久時間又立刻完成再生,轉眼又增加了十幾條敵軍。
物理上的攻擊只會讓蚯蚓不停壯大牠們的軍隊。
「白貓小姐,把我吃掉吧!」我竭力朝她吶喊。
只要能讓他們轉化為人的我不存在,蚯蚓就失去戰鬥動機,即便戰鬥持續下去,蚯蚓也不會是成為人類的她的對手。
「把我吃了吧,這是我唯一的心願!請妳成為人類,代替我更正確地活下去吧!」『能讓我吸一口嗎?』最終還是沒能說出這個請求,我催促躊躇不前的她快將我吞下肚。到了人生的盡頭還是無念吸貓,只有這點,稍感遺憾。
白貓避開蚯蚓大軍,朝隱身樹叢後的我奔馳而來,她拼了命全力狂奔,一面用力點頭回應我的請求。
前腳躍離地面,白貓委身於後肢肌力的傳導率在半空推進,扯開血盆大口朝我飛撲過來。我的官能在這緊要關頭驟然異變,明明還沒用這雙眼睛確認自己被白貓嚥下胃袋,一切感官卻猶如浸置深海,朦朧不清。
極目瞭望,盡是分不清方位的黑暗,這就是地獄嗎,我的小腿肚傳來辛辣痛感,皮肉上的痛楚忠實向我回報白貓順利完成我的寄望。沉甸甸的頭殼如同鉛塊急速拉扯五感朝汪洋深處沈沒。我做好在地獄開啟新生活的心理準備了,雖說這個心理建設隨時都可能反悔。
在我的視覺、聽覺、觸覺完全和那個世界切斷的瞬間,漆黑地獄剎然被天堂降臨的嗓音劃破:「我馬上就去見你。」
真空世界中我能清晰聽見。白貓撕心裂肺的餞別。
之後,又回歸至靜得招引耳鳴的漆黑,我等待著蠢蠢欲動即將開啟的慶典,不知將會何去何從之際,視野中心落入一粒白點,那個極小的圓圈在任誰也反應不來的剎那,如同大霹靂般炸裂開來,宇宙的帷幕不斷在我的頭殼裡膨脹,無數顆未曾見聞的行星與我擦身而過。
頭殼被見不到底貪婪著極速膨脹的物質撐得將要爆裂時,我醒了。
不甚明亮的溫黃照明,伴隨充斥酒精的微醺氛圍流進了眼皮內側,頓然明亮的視野令我一驚,腦袋反射性從代為枕頭盤於木質桌面的臂膀中彈起。
「我馬上就去見你。」不,真正將我嚇醒的其實是這句話也說不定。大腦機能仍在睡眼惺忪狀態的我,難以判定這句話是源自現實的聲音或是睡夢衍生出的幻聽。
「喔,醒來的時機正好。安樂小姐正在發表她的超理想主義。」那位和我約好審稿的學長笑著。居酒屋長桌的四邊比初到時多了幾個人,回想起來,學長似乎一直嚷著有幾位朋友在這附近,可能會來和我們匯合,看來這幾位就是學長所提及的那些人。
「安樂小姐?」這群言行不修邊幅的男士中,摻雜了截然不同的色彩,混入我昏沉睡夢的聲音主人也許就是她。想深入了解她究竟來自何處,我問了學長。
「就是新作銷售突破百萬本,還被電影化的小說家安樂百子小姐啊。」學長的介紹很維基,全是只要有心任誰都能在網路上收集到的情報。
「鹽烤秋刀魚。」從口氣就能推估出表情有多麼淡漠的店員,從我後方端上焦得恰到好處的烤魚。
在夢裡被白貓撕裂的小腿肚,還殘留著痛感,見了盤中烤得金黃的秋刀魚,我下意識伸手往痛源摸去,原來那不過是剛才小睡時被桌腳壓出深得足以帶來皮肉痛的壓痕而已。
現實的色彩在酒醒後漸濃,與之相對,夢境的輪廓正一點一滴從我手心流失。
「這世上啊,我最討厭說什麼『沒有產能的傢伙沒有生存價值』的人。任何人都被賦予了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救贖他人,讓世界往更美好的方向推進為目標而誕生才對。每個人的存在都是有意義的喔,只是有時候就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令人感激的事。」滔滔不絕談起大論理的聲音來自我的左手邊,我還想再多用視覺搜索坐在我身旁的安樂小姐,卻礙於地理位置,我只好望著天花板讓專注力轉移至她的嗓音。
「看了你的繪本萌生出一些想法,我的下一部作品就決定命名為《我馬上就去見你》。」安樂小姐說著,突然朝向這裡情緒高漲地用筷子指著我。
為了不失禮儀,得給出些許回應的我,不經意和她對上了眼。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她的頭斜傾15度,搶在我開口前又丟來新的問題。
沒錯,我也察覺了,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我在心底激昂共鳴。
「別被她騙了啊,她對初次見面的所有人都這麼說。」學長的補充截斷了我和她的短暫交望。
她向我我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又隨即返回酒席間的應酬。這狡猾並不是字典中用於描述人性的那個狡猾。她嘴角上勾的弧度、喝了點酒過後朦朧的雙眼,還有浮現雙頰分不清是腮紅還是酒精所催化出的紅暈,全都狡猾的把我的心弄得一團糟,這種似曾相似的悸動,和前一刻還身處的那個夢境世界如出一轍。
在這邊的世界,若是說出「能讓我吸一口嗎?」,需要擔心的已不只是被拒絕的挫敗感,關於懲治痴漢的法規有多麼令人可畏,我並不想領教。但唯有一點不會錯,要是對女性說了這種話,我就會立刻得到永生難以洗刷的新頭銜─變態。
「對了,」學長喚回恍神的我,轉為公事模式的嚴肅口吻:「關於你的繪本,上頭的答覆是『僅憑這部作品就決定是否簽約的可能性很低』。」
──我的夢想到此止步。
若是一個鐘頭前的我,肯定會這麼擅自摧毀那個小傢伙苦心培育起的夢想吧,為了負起責任給年僅七歲的那個我交代,希望能成為不令年幼的自己討厭的大人。
我給出這樣的答覆:「...請讓我再試一次!一個月後,不、下禮拜,請讓我重新交上全新的作品!」
「嗯,正合我意啊,『請問能再畫十部過來嗎?』我們主管也是這麼說的。」學長探出身子橫越過擺滿餐食的桌面,輕拍我的肩膀。「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決勝點喔。」
如今的我,卻有了新的煩惱,沒能如願在夢境裡向白貓說出口的「能讓我吸一口嗎?」,這端的世界已無法使用。慌亂找尋有什麼語句能替代這粗劣提問的我,在笑鬧喧囂抵達最高點的酒席間陷入了沉默。
這份沈默將我推到隨時都可能進化為透明人的邊緣,只有她注意到了。絨毛般溫暖柔綿的觸感碰上我的手肘,她抿著笑湊近我。
「秋刀魚,很好吃呢,謝謝招待。」此刻她輕聲吐出的細語,在吵雜的居酒屋中彷彿只有我們兩人能夠聽見。
近乎脫離現實的飄忽感在體內高漲,她的語調奇蹟般和夢境裡熟悉的那嗓音如出一轍。突然間,有什麼從腦中掉落的聲音在耳蝸中作響,那是唯一的解答,我的舌尖拾起了大腦拋來的替換句,向她發起提問,
「雖、雖然有點唐突...這個周末安樂小姐有空嗎?我知道一間有好吃秋刀魚料理又有可愛店貓的咖啡廳喔。」
頓下幾秒,我重整呼吸,將整個身子轉向她鄭重地提出邀請。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吸貓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