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 弧底之淵 (15)
奈特在脛甲後側的縛繩上特意打了三個結，用以防止這塊保護腿部的鋼鐵脫落。在全套的盔甲內，他還多穿了一件鎖子甲。雖然他覺得甲冑給的防護相當充足，但保障的確是愈多愈好。
空氣中的鐵鏽與霉味不斷鑽進他的鼻腔，有時還會聞到汗水和血液交融後乾掉的惡臭，那氣味令他不禁皺起眉頭。屍體，他想起幾個慘不忍睹的畫面，隨即甩了甩頭，把它們趕出腦袋。
他還是挺平靜的，不像某些無法忍受戰場的士兵一樣，奈特不曾失去理智。不論是先前幾次於安洛斯山區發起的劫匪討伐，抑或奧瑪大火的慘劇，每一次的行動都為他上了寶貴的一課──他有信心自己不會再因斷肢而動搖，就算看見某人隨鮮紅血液流出來的腸子，也絕不會後退一步。
這樣究竟是好，還是壞？身為士兵，他只能去適應這般殘酷的事情。吐出一口深深的氣，奈特轉過身子，繼續打量著堆滿軍備的盒箱和籃子。
考量到夜間行動並不怎麼方便，他決定盔甲的其它部位皆要從簡。他選用了最輕的頭盔和手甲，降低自己與馬匹的負擔。一切著裝完畢後，騎士走出空無一人的旅店，在城門邊找到夏莉。
只見幾名軍官和學士站在夏莉身旁，不僅語氣激動，還不停地比劃著手腳；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夏莉那漠然的態度，以及逐漸流露出不悅的怒容。她看起來相當不耐煩，奈特猜測也許是被煩得生厭了。
不出所料，當他走近時，馬上就聽到一句裁決長喊了一聲：「到此為止！若是你們不信任我們，你們就乖乖待在城內也無妨。」這怒斥徹底扼殺了其它聲音，為爭論劃下句號。她隨即走出人群，留下瞪大眼睛、面面相覷的可憐軍人。
帶著全身匡噹的聲響，奈特湊上前去，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他們不同意這一次出擊？」
夏莉轉過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豈不是在問廢話？他們幾個蠢蛋認為魔法師是王牌，不應該輕率出陣。」裁決長的嘴上罵著難聽的話，雙腳倒沒停下。
奈特笑了幾聲，在心裡為那些來自各地的軍官打氣。「他們只是在遵照畢生所學與經驗行事。戰場上經常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若是沒有謹慎的布局與戰法，是很難取勝的。」
「戰法？」夏莉甩動著長髮，又將雙手環到後頸，捧起那簇銀色的花束。她用髮辮綁了個長馬尾，語氣依然怨忿：「要戰法是不是？現在蒂蘿娜不就給他們一個了嗎？」
「哦，」他沒有考慮太多，就逕自說出內心的想法：「這可稱不上是戰法，充其量只是猜測──賭賭看能不能好運地殺死對方的主力，再賭賭看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像酒館裡玩骰子賭錢一樣。」
夏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表情略有不甘。「這些話去找艾玟說。誰知道她想要做什麼？只要她說不要，行動隨時都能停止。」
他也不是傻子，知道對方是在生悶氣。奈特輕笑一聲，沒有多作回應。他的賭運一向不怎麼好，縱使前幾次的出生入死是因為手氣正旺，現在這股運勢也差不多該退了。他有強烈的預感，覺得這次行動不會那麼順利。
她帶著騎士，到城門的右側與剩下的人會合──艾玟已經換上了鎖子甲，正乘在馬背上，熟悉等等將要使用的坐騎；艾瑪斯托則是一邊耐心指導女孩，一邊取下配戴於身上的珠寶，將戒指與首飾扔進一只小皮囊。
「都到齊了嗎？」奈特四處張望，問了一聲。「我沒看見斥侯……他們應該要在這裡集合的，對吧？」
「是你們太慢。」艾瑪斯托替皮囊打上一個小結，接著將之收進懷裡。大腳一跨，紅髮的魔法師跳上馬背，又指向半開的城門，帶有抱怨意味地說道：「他們老早就出城了，正在外面等我們。」
被那麼一催，夏莉和奈特也趕緊乘上馬匹──眼下城內是燈火通明，城外卻是一片漆黑。依循侍衛的引導，她們一行人依序走過城門，等全身沐於黑暗之中，她才勒住韁繩，命坐騎停下。
夏莉隨手一揮，用魔法點燃了手上的火把，再傳給其他人，把火焰分了出去。不到一會兒，她們周遭的黑暗就被徹底驅散，眾人的臉也浮現於冉冉的火光中，清晰可見。
參加此次行動的共計六人：除三位魔法師外，還有兩名斥侯與一名騎士。兩位她不熟悉的斥侯都不是新兵，一高一矮，臉上不僅皺紋遍佈，還留有幾乎相等數量的傷疤；高的那人身材瘦弱，而矮的則結實得多，他們穿著輕甲，背上搭有弓矢，斗篷內側或許藏著短匕。
由奈特當起頭的那一個人，她們輪流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斥侯二人是兄弟，矮的是哥哥，名為卡因‧利耶，擅長使弓和解讀暗碼，能射中三百公尺以外的目標；高的是弟弟，叫作卡諾‧利耶，對於大陸西域的土地非常熟稔，其中當然也包括接下來的目的地。
當艾玟說話時，利耶兄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軍中女子本就相當罕見，她猜他們大概不曾想過有年紀這麼小的女孩會奔赴戰場，而且還是以魔法師的身分──有幾次，驚嘆幾乎快要溜出他們的嘴，不過都被吞了回去。夏莉只聽見重重的吐氣聲，不知是在讚嘆，抑或是惋惜。
再次確認過攜帶的物品後，她們迅速排好陣型，向著塔瓦奧德南方的營地進發。
這晚無風，夜幕上雲色稀疏，又有月亮露面，再搭配上手邊的火把，路況已是不可多求的清楚。早些時候無雨，地上沒有惱人的泥濘或淺坑，坐騎本該得以發揮全力，但騎士認為過於快速的推進並不妥，遂減緩全隊的速度，只讓馬匹用一半的力氣跑步。
奈特是先鋒，兩名斥侯跟在他側邊，由他們負責探路與引導；她和艾瑪斯托待在最後方，藉此因應任何從後方來的襲擊。眾人將艾玟夾在中間，無非是希望女孩可以得到最完美的保護。
一連讓馬兒跑了幾里路，她們沒有碰上突發狀況，倒是路愈變愈小，最後收縮於一條進入森林的小徑。卡諾高舉起手，再次要求大家放慢速度，坐騎跨不出大步，幾乎是在散步。
「在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多奇碧里的哨點。」卡諾小聲地說：「只要越過那兒，就進到危險區域了。」
夏莉看過斥侯們繪製的地圖，知道這一片枯林落於一處高地，又緊捱著另一座陡山，中間夾有狹長的山谷，正是最適合躲藏的地形。塔瓦奧德定是多以偏僻又險峻的小路為主，才能偷偷摸摸地從大陸東方走到這兒；好在聯軍有即時發現，不然此刻早已陷落背腹受敵之境。
她悄悄地凝聚起魔力，以備不時之需。撇除艾玟不說，這隊伍雖多為有經驗的人，但以編成而言，還是有嚴重的缺陷──隊中人數太少，只要敵人一多，她們也插翅難飛。
「也許我們會先被發現，也許我們能隱藏行蹤到最後。」卡因聳了聳肩，背上的箭在矢桶內簌簌滾動。「端看好運佔多少。」
「他們不會只待在低處的。」奈特道出現況：「假如他們有點腦袋，就會派出巡守，警戒四周。現在是夜晚，我們手上拿的火把太明亮，很容易被對方察覺……」
她們很快就達成共識，捨棄大多火把，只留斥侯手上的。
馬匹起先因黑暗而不敢踏步，不過在安撫之下，總算願意緩慢行進。這剛好切合奈特的意，也較為安全，眾人遂縮短彼此的間距，將隊伍排成直條狀，但位置保持不變。
前方只剩一道微光指引著她們，這似乎讓艾玟有些兒吃不消──那小女孩的背拱得老高，就算只憑模糊的背影，也能看出身體的僵硬。
視覺減弱，也就代表其它感官會更敏感，不僅微風吹動枝條的聲響會更加清楚，皮膚上的雞皮疙瘩也更容易立起。她還算挺清楚這檔事的，畢竟刑求不只訴諸於肉體，有時反而是折磨精神更有效。
夏莉替艾玟施了小小的魔法，幫助對方紓解緊張感。用那不協調的四肢別說是要完成蒂蘿娜的任務，恐怕連走路都有困難。
她們又向前行進了一段路，來到一面擋住去路的山壁，只留左右兩個方向。負責帶路的利耶兄弟竟然一時間搞不定方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起來──大哥說該往東走，可以找到一處俯瞰壑谷的高處，屆時能找到敵軍的分佈位置；小弟則說得往西走，雖然會稍微繞一段路，但那兒有更多可供遮蔽的灌叢與樹木，一行人的蹤影將能更加隱密。
看那二人還沒達成共識，夏莉索性下了馬。「我們也走了不少路，總之先停下來休息吧。」她提議，獲得了艾玟和奈特的附和。
於是她們取出囊內的乾麵包與水瓶，稍作歇息。騎士和利耶兄弟走到一旁，按下聲量，激動地討論著在這之後的方針。聽著他們說話，夏莉頓時感到煩躁，在心裡抱怨起這幫做事情不夠果決的人，也順便罵了蒂蘿娜幾句話。在她看來，這次行動無疑是有勇無謀，但她卻無可奈何地只能接受。
「對了，有件事情我想確認一下。」艾瑪斯托在喝下一口水後，出聲詢問。紅髮的魔法師習慣性地摸了一下耳垂，但那兒空無一物──嵌有寶石的耳環早就被收進袋子裡了。「……嗯。蒂蘿娜要我們殲滅塔瓦奧德的魔法師，具體而言應該如何做？」
艾玟愣了愣，抿起嘴，給出令人生氣的答覆：「我不知道。」
「什麼？」好樣的。夏莉把髒話吞回肚裡，又忿忿地嘆出一口沉氣。古神做事都是這樣子的？難怪奧崔暮會滅亡，全都是他們親手葬送的。
女孩皺起眉頭，晃著腦袋。「我好像說錯話了……抱歉，請原諒我。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該怎麼找出他們，卻不知道要怎麼和妳們說明詳情。呃，大概像是聽音辨位？用感覺？」
她帶著疑惑，和艾瑪斯托互看了一眼。「說得仔細一點。」
「好的！」艾玟挺直了背脊，舔了舔嘴唇。「一切要從魔力開始說起。魔法師是可以感覺到魔力的──至少蒂蘿娜是這麼說的。萬物皆有魔力，無奈人類的感知太過遲鈍，所以我們很難體察這股隨時都在身邊的流動。」
「我在書本上讀過類似的記載文。」艾瑪斯托插起雙臂，饒有興致地看著女孩。「實際上，我現在就能感覺到妳，但距離必須足夠接近。我們可不會偽裝混入塔瓦奧德的軍營，對吧？」
夏莉輕輕地點了點頭，深表同意。「不會，也不可能那麼做。退幾步來說，即使我們手邊有他們的軍服，也很難改掉說話時的口音。只要一出聲，就會暴露我們的身分。」
可是蒂蘿娜應該想到下一步棋了。她們和希莉一起看過歸所中的慘況，那名古神明白崩落帶來的影響──或者說，汙染。那正是這一代魔法師的素質逐漸淪陷的主因，還間接混淆了所有人對世界的認知。「肯定有別的方法。妳就別賣關子了，直接告訴我們吧。」
艾玟認真地點頭。未發一語，女孩周遭忽然浮現出魔力，龐大的力量從原本環繞全身的狀態，瞬間集中至頭部，又凝縮於炯炯有神的雙目。「術式的意志始為純然的感覺，而我們必須把目標設置為魔力……至此，腦中只能有這一個想法。」
在艾玟說到一半時，夏莉就展開了嘗試。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成功，不過當魔力充盈了她的頭腦時，她的五感皆變得更加敏感──僅此而已。眼中並沒有出現特別的事物，看來這次是失敗了。
她本打算再來一次，但火光忽然就熄滅了。夏莉下意識地看向奈特那方，被魔力強化的雙眼穿透了黑暗，直接看見騎士那僵硬的愁容，以及蹲下且蜷起身子的利耶兄弟。
下一秒，有陣輕微的人聲傳進她的耳內。那聽上去很像是複數的人在談天的聲響，但離她們尚有一段距離。塔瓦奧德。她們之中沒有人被襲擊，這也代表對方還沒察覺到領地已被入侵。
「走左邊。」奈特小聲地說。
大夥兒隨意地將馬兒身上的繩圈打在周遭的枯木上，扔下火把，一齊走入左方的小徑。腳下的路已經徹底絕跡，只剩看起來無人踏足過的荒土──認路這方面，大概只能依靠卡諾了。
創作內容
魔女129 - 弧底之淵 (15)
原創／魔女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