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瀚大吃一驚。雖然他很想相信女僕所說的理論,不過從托瓦爾先前的態度,加上榭德的神情,讓他不得不承認神的說法大概才是正確的。
這讓他不禁懷疑:「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神說:「老實講,我剛才告訴你的也不算完全正確。不過以你所能理解的程度,我也只能這麼解釋。這裏的人所具有的自癒能力……並不是他們自己的,勉強可以說是被外加上去的,他們對於自身的執著反而會干擾這種能力。」
「所以要使用她們說的那種方式去救助別人,施術者除了要放任傷病毒素進入體內之外,還要放棄想要保全自身的念頭。她們一直提到什麼『魔力穩定度』……老實說完全不是那回事。大概是她們觀察到了某種現象,但是無法完全理解,所以隨便安上一個名字。」
李浩瀚問:「什麼現象?」
神猶豫了一下說:「……簡單來說,他們的自癒能力是外加的,所謂的『魔力流動』大概就是這個外加部份的脈動,越是穩定強大、展現出來的脈動就越強。當他們經歷過重大的打擊而喪失求生意念的時候,這個外加的部份可能就會喧賓奪主,變得更加強大而安定……所以她們會有這樣的誤解。」
李浩瀚皺了皺眉,這個「外加的部份」聽起來很像寄生蟲之類的東西,不過它既然能夠提供自癒能力,應該比較接近共生的關係吧。
神說:「所以依據她們剛才所說的,那個什麼公主的不但自癒能力強到不可思議的程度,而且經常放任傷病毒素進入她的身體,然後完全不做抵抗……聽起來像是還想要活下去嗎?」
李浩瀚問:「難道就不可能是她有捨己為人的胸懷嗎?」
神停頓了一下才回應:「抱歉,事情並不是那麼單純。『捨己為人』只是四個字而已,誰都會講,可是能夠從靈魂深處做到、沒有一絲懷疑和猶豫的人還真是從沒看過。治療的過程需要用所謂的『魔力』去引導,意謂著施術者是有意識的主動施為。這不是超越傷痛後所獲得的堅強,那種堅持自我的強韌反而會削弱這種能力;這是近乎自虐式的接受傷痛、擁抱傷痛。」
李浩瀚不是很能夠了解這些理論,不過他也曾看過許多深受打擊的人,這些人當中,有的會就此被打垮、有的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但也不少人能夠跨過這道坎坷,而朝著二個方向發展。
第一個方向是變得堅強冷酷,將自己封閉起來、對相同的打擊產生阻抗力。不但自身不會再被輕易動搖,對於別人遭受類似遭遇時也可能嗤之以鼻、不怎麼在意,而說出:「那算什麼?我也遇過這種貨色,還不是活的好好的?是被騙第一桶金的人自己蠢,台女救世劍。」
另一個方向是昇華,並不是擺脫打擊或將之拒於門外,而是將痛苦轉化為新的力量,對經歷類似遭遇的人也能感同身受,並且提供支持:「我懂,我也經歷過,看開一點吧……男生感覺比較舒服,而且不會懷孕。」
李浩瀚呆呆望著榭德,心想是不是這樣的心境變化造就了她。卻也讓他更加好奇榭德到底經歷了什麼、承受了什麼。
他回過神來想要詢問翠綠公主的成員,卻發現她們全都盯著他看,讓他嚇了一跳,他身邊的女僕說:「你又來了。」
李浩瀚驚疑不定的問:「我?我又怎麼了?」
另一邊的女戰士說:「你又恍神了。我們發現你常常話說到一半,心思就不知道飄哪兒去,過了半天才又突然醒過來的模樣。」
知道這是他三不五時與神對話造成的現象,於是陪笑著說:「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老毛病了。」
女戰士瞄了他一眼,懷疑的問:「憑你那低落的能力,再加上這個毛病,到底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李浩瀚覺得難以回答,只能支支吾吾的說:「這、這個……我需要偶爾停下來……聽、聽一下別的聲音,才能知、知道下一步怎麼做……」
眾人聽了之後,互相對望了幾眼,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女戰士說:「原來如此,我了解了。」
李浩瀚反而覺得奇怪,心想:「妳們真的了解?了解什麼?」
這時他捕捉到綠色圓桌對側的二名成員用極低的聲音交談:「看來他的聽力非常好,在那危險的森林裏,早就養成經常停下來傾聽環境的習慣,並且藉此躲開危機、尋求生路。那我們以後在他附近說話可得小心點……」
另一人打斷她說:「噓!說不定他聽得到。」
李浩瀚這才知道她們的了解其實是誤會,不過既然嫌疑撇清,也就沒必要再去做多餘的解釋。
隨著夜色漸深,酒酣耳熱的客人開始離去,連綠色圓桌的成員也跟榭德打個招呼之後就陸續離開。李浩瀚本來也想跟著眾人起身,但是女僕按住他說:「你多坐會沒關係。」於是最後只剩下榭德和他二人。
他正覺得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時候,紅色圓桌那名曾經稱讚過他「好耳力」、臉上總是帶著怒容的中年婦女走過他身邊,皮笑肉不笑的說:「好自珍重。」
李浩瀚只能硬擠出笑容,說:「是、是……」
她剛收起銳利的眼神、轉身離去,紫色圓桌看起來備受尊重的一名法師,就接著走過來對他說:「同是天涯淪落人,有空不妨過來坐坐。」
李浩瀚禮貌點了點頭,謹記女僕的交待,不敢搭話。那法師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然後離開。
「喂,別理那些傢伙,你是天生的,跟這些好不容易變回人的畜牲不一樣。」話聲來自李浩瀚的身後,他轉頭一看,一名橙團的兄貴……不不不,姐貴正雙手抱胸、盯著他看。
他只好再度努力擠出禮貌的微笑,望著姐貴那比他大腿還粗的手臂上,二頭肌抖了幾下,然後說:「幾時來我們團,讓姐教你怎麼做個男人。」
李浩瀚的笑容僵在臉上,目送姐貴轉身、氣勢驚人的「蹬、蹬、蹬」大踏步離去。
正當他鬆了一口氣、想要把頭轉回來的時候,眼角餘光卻瞄到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他趕緊把頭轉過去看,發現原來是藍色圓桌那名剛才跟他一對望就落淚的女性。
她紅著眼框,一副又要哭起來的模樣,讓李浩瀚有點手足無措,幸好她最後只是幽幽的說:「……聽說…你有治療師的潛質……如果…如果可以的話,多跟我們……研究切磋吧……」
李浩瀚看著她的表情,實在是連禮貌的笑容都擠不出來,幾乎忍不住要包點什麼給她、說聲「節哀順變」,不過她話講完就慢慢的飄了出去。
雖然人已經走開,但是李浩瀚感到那股陰鬱的氛圍仍然籠罩在四周,突然間一雙纖纖玉手搭上他的肩頭,然後慢慢向前滑、摟住他的脖子。接著溫熱的肉體壓迫他的背後,熟悉的語聲伴隨著熟悉的香味傳來:「先前真是冒犯了……找機會姐姐好好跟你賠個禮……」
李浩瀚全身僵硬,連沒有的地方都硬了起來,囁嚅的說:「這……這就不用了。」
神在他心裏接口說:「不過如果她堅持的話,你也只好接受,對吧?」
李浩瀚在心裏暗罵:「別隨便把我的想法說出來!」
感覺到他身體的反應,愛羅的團長在他耳邊發出銀鈴般的輕笑,濕熱的氣息輕拂他的耳朵,讓他差點克制不住。她慢慢的起身,收回繞在他胸口的手臂,還有意無意的用柔若無骨的手指劃過他的手臂,才扭動腰枝漫步離去。
直到佳人消失在門外,李浩瀚才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驟然注意到幾名靛團的成員站在門邊對著他指指點點。以他絕佳的聽力,發現這群「正常」人已經把他列入「沒事最好不要靠近」的名單之中。
他暗嘆了一下,覺得自己的遭遇雖然很像轉生類輕小說的套路,可是處處似是而非。照正常的劇情來說,他應該要以「轉生特典」解救榭德一行人,然後她就會莫名其妙的對他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產生好感才對。
這時酒館裏已經沒剩下多少人,他抬眼望見榭德對著他走過來,微笑著說:「夜深了,我們走吧。」
她淺淺的一笑,立刻把縈繞在李浩瀚心頭的愛羅團長身影吹散。他手忙腳亂的起身、跟著她走出冒險者公會,只見明月高懸、繁星滿天。如果不是除了一輪明月之外,還有一個顏色較暗,但是略大一點的月亮,跟地球的夜色其實沒有多大差別。
跟榭德併肩走在街道上,李浩瀚只覺得心裏滿是興奮和歡喜,連說話都忘記了。還是榭德先開口:「我從會長那邊聽說,你從小就是在那片森林裏流浪,是嗎?」
李浩瀚痴痴的望著她被月光照亮的側臉,根本沒注意她說了什麼,吶吶的說:「蛤?……是、是,好像是這樣。」
榭德猶豫了一下,說:「碧山城原本是我的領地,你也算是我的領民,我原本應該要好好照顧你的……可惜我一直在王都,將治理的事務交給臣僕去處理……」
李浩瀚仍是恍恍惚惚,雖然一字一句都清晰的傳進他耳裏,卻完全沒有去理解當中的含義。直到他發現她原本平靜的神情漸漸變得陰鬱,才忍不住輕聲詢問:「怎麼了……?」
榭德泫然欲泣的表情,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無比悽美,讓他一時看得目不轉睛、渾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榭德輕輕搖了搖頭,然後轉過身面對他,一隻微紅的妙目凝視他的雙眼,堅定的說:「不管怎麼樣,我都會一輩子陪伴你,好好的照顧你、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
這簡直就是愛的告白,因為美好的太過突然,反而讓李浩瀚清醒了過來,在腦中大聲質問神:「你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