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漸行漸遠著，因別離之音奏響而停下腳步。
星期二的第七節課是數學課。
因為對數學這科目有點不拿手，所以上數學課的時候，我會付出比其他課程兩到三倍的專心程度。跟著老師講解的思考方式走，動筆將一行一行的算式寫出來，最後輕輕寫下井字號，就會有一種得心應手的感覺。
不過，這節課感覺不太一樣。不管怎麼樣，心思都無法集中到課堂上。
秒針一步一步地前進。時間越是逼近四點，我的內心就越無法維持平靜。
藏在抽屜裡的手工巧克力禮盒奸詐得很。明明一直提醒著我等等該做的事情，卻不告訴我具體該怎麼做。
準備在四點後的時間為品涵慶生的同學們，從表情看來，一個個都覺得雀躍不已。
想和她們做差不多的事情的我，卻是無比焦躁。
能不能讓時間停下來，讓我好好思考該怎麼做呢？
就算時間真的停止了，只要我有一瞬間認知到秒針終將邁開腳步，我想我就會無法冷靜地思考。所以，恐怕不論時間停止多久，我都沒辦法從這片焦躁的深淵中脫身。
迎來了下課前一分半鐘。
剛講完一題的老師，眼看沒時間繼續講下一題了，就乾脆地離開教室，把時間丟給我們自己解後面的練習題。
我沒能解出那道練習題。
放學後，品涵她們的小慶生會開始了。
我看時間差不多便拿著禮盒離開教室，在樓梯間和一個拿著蛋糕、可能是從家政教室趕回來的同班同學擦身而過。蛋糕被不透明的盒子包住了，我無法窺見其面貌。可以確定的是，這大概是她們等等要在班上切開的蛋糕。
那個蛋糕並不是我可以共享的東西。
我對它應該沒什麼興趣。兩腳沒有停頓，踏下台階。
和我擦身而過的同學的腳步聲遏然而止，她轉頭叫了我的名字，然後問道：
「妳要不要來陪我們？」
「不要。」
「不可能吧？我想說妳跟品涵挺熟的說。」
「我去就不好玩了。」
「唉，妳們兩個真的一樣難搞──開玩笑的啦～再見囉。」
那個人很乾脆地走掉了，我也沒有不繼續走下樓的理由。
偶爾會有人像這樣跟我閒聊一兩句。我並不是討厭其他同學這樣，有人肯理會我，我會為此感到開心。但是，我卻沒辦法好好接下別人的好意，不知道怎麼樣讓對話進行下去。
我想，例外的只有那個人了。儘管我只是尾隨著她，什麼話都不說，她也會默默地和我相處。現在我們的相處模式是這樣，以後可能也會是這樣，不知道該擔心還是該安心。
另外再仔細想想，在學校切蛋糕慶生好像是很稀有的一件事。
現在我們這個年齡段的高中生，應該會在同學生日的時候砸別人派吧。國中的時候，班上的女生做過這種事情，結果被老師痛罵了一頓。
雖然具體的細節我不太記得了，但是我覺得品涵應該不會喜歡這種慶生方式。
品涵她是個比較……該怎麼說，愛好和平？的人。雖然說朋友很多，但是平時相處的時候，頂多是稍微大聲一點地聊天。
我沒有看過品涵和別人打打鬧鬧，也無法想像那個樣子。
以實際上有點文靜的品涵來說，用這種方式慶生很符合她的風格。
而像我這種人的話，「沒有人幫我慶生」應該是最符合我風格的慶生方式了。真不好笑。
我去了腳踏車停車場牽出車子，騎到了離校門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停在警衛室外的停車場，並在緊鄰的科學大樓入口台階坐下。
品涵她等事情結束之後會經過這個地方，我要把準備好的禮物送給她。
我想，大概還要等個二、三十分鐘。
發熱衣、制服襯衫、制服外套還有兩件厚外套，儘管穿成這樣了還是覺得很冷。
我拿出手機，打發時間，專注力卻一直擺不到螢幕裡的內容上。
一想到等等要做的事情，我就覺得緊張。我是怎麼了？
就只是送個禮物，我到底在緊張什麼呢？
我是害怕品涵不喜歡嗎？如果，就只是如果──如果品涵真的不喜歡我送的禮物怎麼辦？
如果她真的跟我這麼說，我應該會直接衝到外面大馬路上。
我應該不敢。
所幸品涵應該不是會當著送禮物的人的面說這種話的人。
但是如果她心裡覺得我送的東西不夠好怎麼辦？
我沒辦法得知她是否這麼想，所以大概沒辦法直接衝到外面大馬路上。
要是能夠看穿別人的心思就好了。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的意識中，都是孤獨的存在。就連別人所看見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都無從得知，更別說是去窺探別人的內心。
正是因為沒辦法窺探別人的內心，所以只能一直去揣摩別人的想法。
而品涵，意外的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悠揚的樂聲。那大概是雙簧管和某種木管樂器的交替演奏。
聲音的來源是藝能大樓，管樂社的吹奏聲。最近很常聽到他們練習這首曲子。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聽到這首曲子時，總會覺得作曲者將兩個人在訣別時，互相哭訴的話語聲凝滯在樂章當中。
充滿了愛，也充滿了悲傷。明明是溫暖的旋律，背後流露出的感情卻冷冽地令人窒息。
曲子一個小節一個小節地前進，品涵她從校舍的方向走了出來。慢慢變得清澈的腳步聲，和管樂的聲音彷彿在互相呼應。
她背後跟著幾個班上的同學。
我想，她們大概注意到我了。品涵的表情有點猶豫，就像是不知道該來找我，還是該跟其他人一起走一樣。
來找我，拜託妳來找我。拜託妳不要離開，拜託妳在我這邊就好。
但是，僅僅是祈禱著，並不會有什麼改變。
品涵，像是在勉強自己一樣，擠出一抹微笑，揮動舉起的右手向我道別。
我和品涵會是那訣別的樂章中的兩人嗎？答案顯而易見。
儘管如此，我也必須做些什麼。不能夠迎來這樣的結局。我討厭壞結局的故事。
所以，我驅使自己的雙腳站起，慢慢走下台階，向著品涵的方向走去。
或許，在這一念之間，我改變了今後的一切。
「品涵，這個給妳。」
因為剛才實在是太緊張，導致我的記憶出現了一點斷片。
我不太記得我衝到她們面前時說了什麼，我只記得品涵最後讓其他朋友先離開，自己留下來陪我。
當我發現自己的感官恢復正常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就已經將昨天買的手工巧克力遞給了她。
「嗯？什麼什麼……」
「現在就打開看看？」
我希望她可以那麼做。她在得到我的同意後，動手撕開了包裝紙。
「啊！是那家的巧克力！妳怎麼知道我喜歡？」
「妳喜歡嗎？」
「真剛好啊，太好了。謝謝妳哦，湘晴。」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纖細的掌心在頭上輕輕撫過的感覺，讓我心裡的小鹿以恐攻般的方式亂撞。現在真是開心得不得了，剛才的不安一份都沒有留存下來，只有止不住的喜悅情緒。
「對了，給妳一個東西。」
品涵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黑色側背包放下，從裡面拿出了一個裝著草莓蛋糕的透明保鮮盒，將它遞給了我。
「來，還有叉子。」
「這不是妳要吃的嗎？」
「我有吃到了，所以就給妳，妳沒有吃到嘛。」
「嗯，謝謝。」
雖然覺得很開心，但是心裡還是留著一點點沒有庖去的疙瘩。
「那個，妳會覺得……生氣嗎？明明妳跟她們在一起，我卻……」
「咦？」品涵聽到我問的問題感到有點錯愕，停頓了幾秒才說出「完全不會」這樣的話。
「嗯。」對於她那不像是在騙我的反應，我再一次感到安心。我用小叉子切下小塊蛋糕，將其送進嘴裡，甘美的味道在口中擴散開來。
「反而是我，才覺得對不起妳。居然沒有找妳來。」
「我沒關係，畢竟我在妳們就不開心了。」
「怎麼會有那種事，妳在這裡我很開心啊。」
一手捧著禮盒的品涵，在狹窄的台階上站起身，背對著我說道：
「我還以為妳直接走掉是因為生我的氣。所以看到妳在這裡等我，我覺得很高興。」
「……啊，妳肯留下來陪我，我也覺得……很高興。」
「嗯。感覺這樣有點害羞耶，哈哈。」
的確很難為情。
品涵東張西望了幾秒後，重新坐回比我高一階的台階上。
我們落入了沉默的湖水中。
這樣的沉默，並不讓人覺得難受。因為我們之間的沉默，不管持續多久，都會有結束之時。只有和品涵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不用去絞盡腦汁想怎麼把話接下去，也不用擔心接不上話會讓這份友誼化為泡影。
所以，與其說是落入沉默的湖水中，不如說是在沉默的湖面上牽著手漂浮著。
我在咀嚼著草莓的同時，想起了一件事情。
「對了，品涵……」
「怎麼了嗎？」
「以後每天早上，我們可以一起上學嗎？」
「可以啊。」
可以不用害怕我們沒有僅僅兩人相處的時間，這就是我所一直希望的事情。
品涵她說可以的話，我想那就代表──
今後的每個早上，我們都還睡眼惺忪的時間，她身邊不會有我以外的人在。
雖然有點難為情，但沒關係，這樣真的很好。
「這樣的話我也會比較安心啦，因為……」
品涵的話語到這裡就停了下來，我本想繼續追問是因為什麼，但她卻突然大聲地說「啊！對了！」之類的話。不知是有心還是無心地，斬斷了我的好奇之情。
我心想算了，靜下心來等著品涵說出她想說的話。
「要不要來拍照？我們好像一張合照都沒拍過嘛。」
「……呃，咦……」
她在我還覺得措手不及的時候，快速拿出手機打開了有美顏功能的相機軟體。
明明品涵她就算不用那種功能也已經很可愛了。圓框眼鏡鏡片背後那充滿精神的眼角、抹著淡色口紅的細小嘴唇、不太高的身高和有點大件的制服都讓我覺得她非常可愛。
「來喔～」
她移動到了和我同一個高度的階梯上，坐在我的右邊。
整個人靠到我身上的品涵，左手握著巧克力禮盒，右手向前舉起手機。螢幕裡的另一個人，不可避免地在心中低語著「好近」、「太近了」。
我彷彿被品涵身上的清幽香味迷走了靈魂一樣，完全沒有察覺到品涵已經拍了好幾張。
「每一張都像是證件照耶，哈哈。」
「……」
「妳看，真是太像湘晴了。」
我覺得不管是怎樣，剛才和妳一起拍照的人應該都是我本人沒錯。
但我還是以想一起看照片為藉口，貪心地湊到品涵身上，整個頭都快要靠上她的肩膀了。
然後發現，品涵說的果然沒錯。每一張照片裡的我，完全面無表情。我是怎麼了？明明這時候心裡充滿了膨湃，還參雜了某些不太好的衝動，但顯現在外面居然是這樣嗎？
紀湘晴，妳真是個可怕的女人。我這樣子自嘲了一下，發現還滿有趣的。
「好了，時間也差不多啦。」
她伸手示意我把剛剛還裝著蛋糕的保鮮盒交給她。
但是，我又想到四個很重要的字。
「生日快樂。」
這樣就像是把空的保鮮盒當生日禮物一樣了嘛？
「哦，我還想說怎麼都沒聽到這句話。謝謝妳哦，湘晴，謝謝。」
她站起來，下了幾格台階，摸了摸我的頭。
又被像寵物一樣對待了。但我一點都不覺得不愉快，反而耳根有點熱熱的。
我低下頭，坐在台階上不動，讓品涵在多摸一會。
我們兩個都收拾完東西後，我讓她坐到了我的電動腳踏車後座。只是過個馬路的距離，應該不至於被罰錢吧。
她像上次從圖書館離開的時候一樣，在學校對面的車棚下車，牽了自己的車子出來。
「湘晴妳家在哪裡？」
「那一邊。」
我指著市區的方向說道。
「這樣啊，完全反方向耶。」
「嗯。」我感到有點可惜，明明如果能再一起一下子就好了。
「對了，妳要怎麼跟我一起進教室啊……」
我沒想過這問題。
我是從後面車棚出來，她則是從前面車棚停好車後進到校門。
所以，我們才會從入學到現在，一次都沒有在上學路上巧遇過。雖然也有一部份是時間的問題。
「啊，我想到了！」
「嗯？」
「我跟妳說哦，妳就早上先來我家，把車停在我家就好了。我載妳一起去吃早餐，一起去學校。不錯吧？」
「嗯，那樣很好。」
「那就這樣子決定啦。」
她戴好安全帽、把車鑰匙插進鑰匙孔後便準備出發。
「湘晴，謝謝妳的巧克力哦。還有，明天拜託了。我走囉，掰掰～」
「嗯。掰掰……」
懷著滿心的幸福感，我看著和我的路完全相反的方向，目送著品涵的背影遠去。
在要睡覺之前，我收到了幾個通知，是品涵傳了一些圖給我。
是今天下午拍的那五張照片。
其中一張照片，是品涵想學我的表情、卻忍不住嘴角上揚的照片。
我把那張照片設成了桌布，然後帶著對明天早上的期待之心入眠。
創作內容
【小說】微寒天晴時（六）
小說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