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的風逐漸變得強勁,窗簾不斷啪搭啪搭的響著,肯定是被風吹得在窗檯前不斷舞動著。
原本以為萬聖節外面很熱鬧,看開著窗戶能不能多少聽見一點正常的聲音和笑聲,結果一如既往死氣沉沉。不過這樣也很正常,誰會在醫院慶祝節日呢?
我很想要爬起身來,走過去把窗戶給關起來,不過現在的我已經做不到那種事情了,有點後悔在護理師最後巡房時和她說不需要關窗。雖然沒辦法起身,不過至少我可以把身上的棉被再往身上拉一點,這樣做也十分吃力,但總比整晚被強風吹襲來得更好。
「死了還比較簡單。」我在心中暗自抱怨著。
「喀──登。」我能聽到病房門被某人推開了,隨後又被輕輕地關上。儘管我能聽見聲音,但很遺憾我看不到是甚麼人進到了病房來。上次護理師離開前有告訴我最後的巡房時間已經過了,讓我安心休息,所以──這個時間進來的不會是甚麼好人。
「如果你是來偷東西的話,床頭旁邊有個櫃子,打開第一個抽屜就是我的相關物品了。希望你可以不要打擾我睡覺。」我擠出一點力氣,試著用不耐煩的聲音大聲說道,儘管我不知道我的聲音在別人耳裡聽起來是甚麼樣子。
「你看得到我?」對方走到我的床頭旁說道。
聽起來是個女人的聲音,不過我印象中護理師裡並沒有這個人,果然是小偷吧?真是惹人厭。
「我看起來像是瞎了嗎?」我使勁將臉轉向床頭的那一邊──理所當然的一片漆黑。
我想也是。都看不見多久了?好像也不過才幾個月吧?又好像是幾年?誰知道呢,反正我就是個只能躺在病床上等待倒數的死人而已。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甚麼,我似乎聽到對方輕輕笑了一下,真令人噁心。不過我也習慣了,趕快東西拿一拿滾開吧,反正櫃子裡除了錢也沒甚麼有意義的東西。
「...」儘管我不打算干涉對方,打算讓她稱心如意,但她似乎沒有打算做任何事情的樣子,除了風聲以外我沒聽到任何聲音。
「你好像很閒,那就順手幫我把窗戶關上吧。」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在想甚麼,可能躺著躺著也快瘋了吧,竟然求一個可悲的小偷幫我的忙。
「你開著窗戶不是為了看今晚的月亮嗎?」
「月亮有甚麼好看的?」
「藍色的滿月不夠好看嗎?」她的語氣平淡,雖然是疑問句但沒有任何的起伏,彷彿她沒有在呼吸也沒有任何情緒一樣。
藍色的滿月嗎?如果能看見的話肯定很有趣吧。那麼這樣說起來,現在的我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少廢話了,快...」我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有隻手放在我臉上。
與其說是纖細,不如說是消瘦;與其說是溫柔,不如說是無力;與其說是溫暖,不如說要不是和我相比之下,這隻手肯定也是冰冷到令人不適。
「果然看不見。」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撐開我的眼皮。儘管眼前一片漆黑,但我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她正毫不避諱地看向我的瞳孔深處,彷彿是打算刺穿我的靈魂一般。
儘管如此,我卻沒有打算掙扎或是發怒。我能夠感覺到,就如同我的身體乃至雙眼被一身怪病所折磨、束縛著,她也正被某種我現在無法看見的東西束縛著。
要說為什麼會這樣覺得,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種病患的直覺,又或者該說是能夠感應和我相仿同類的存在罷了。
「妳叫甚麼名字?」
「重要嗎?」她的語氣有些顫抖。我能夠聽見她拿出了某種東西。
我能夠感覺她在床邊坐下,然後輕輕地抓起了我的右手,緩慢地沿著靜脈血管撫摸著,就像是一個正常的護理師一樣。
「妳不想跟我多聊幾句嗎?」我試著向她搭話,我不是害怕她接下來打算做的任何事情,反正我已經受盡折磨,早就習慣了。只是在她身旁,我感覺我不是一個人,至少不是唯一一個受盡折磨無法逃脫的人。
「...」儘管她沒有回話,但她的手停了下來,我能夠感覺到有某種冰冷的金屬正抵在我的皮膚表層,只要輕輕一壓,就會插進我的靜脈血管。我想,大概是針頭吧?
「在我才剛住進來的時候,那些護理師們偶爾會和我聊聊天,內容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就是一些閒話家常罷了... ...」我緩慢地說著,不是為了拖延時間,只是不想白費力氣而已。她也只是一動也不動的靜靜聽我說。
「...然後呢,有次我聽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午夜的鬼護士。」
「你覺得那個故事很好笑?」她的聲音又一次的出現起伏,這次是有些激動的聲音。除此之外,她沒有做任何多餘的動作,至少我的感覺是這樣。
「不,一點都不好笑。不如應該說是個很悲傷的故事吧。」
「...」
「有個負責在夜班換藥的護理師,工作上盡忠職守,從來沒發生過疏失,和病人關係也很融洽,可以說整間醫院不論是上司、同事、病患、家屬,都十分喜愛這名護理師。她也很年輕,似乎也不過才25歲上下,可以說處於人生的巔峰。」
「我不認為她有這麼優秀。」她的語氣逐漸低沉,像是要把人一把拉進黑暗當中一樣沉重。儘管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來自深淵,但比起報復和怨恨,也許更像是無助。
「那當然,因為儘管她看起來很完美,但誰也沒想到她日後居然把病人的用藥給搞錯了,失手把病人給毒死,然後她...」
「她因為別人的責備和自身的愧疚,為了付出代價選擇自殺了。但她沒想到的是,她的靈魂被這間醫院給束縛住了,死亡不會帶給她任何解脫,只是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她搶走了我原本打算繼續說的故事。
「妳真清楚。」
「只要在這間醫院工作的人都會聽過這個故事呢。」
「是嗎?不過後續才是我覺得有趣的地方。聽說那個護理師的鬼魂,至今依舊在醫院內徘徊著,在午夜時尋找著烙單的病人,給他們注射毒藥讓他們死去。」隨著我的話語說出口,我能夠很清晰地感受到周圍的氣氛有了變化。
「你不求救嗎?」她問著。
「有人能救我嗎?」
「你不逃嗎?」
「我看起來像是能跑嗎?」
「你不怕嗎?」
「能夠脫離無止盡的折磨是可怕的事情嗎?」
「不是。」她一邊回答著,一邊做了甚麼動作。我能夠感覺到有某種液體隨著靜脈流進體內。
「還要等很久嗎?」
「不久。三分鐘。」聽到她的回答,我不禁笑了出來,儘管對我而言是愉快至極的放聲大笑,但在旁人耳裡聽起來應該連風聲都比我全力的聲音更清楚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笑得氣力放盡只能收聲。只要等三分鐘就能結束一切,但對我來說每一秒都像是永恆一樣漫長又難熬。
我只想自己享受這最後的時刻,但...嘖。
「其實啊,我覺得那個病人的藥應該不是妳搞錯的。」
「是那位老太太自己換掉的,我很清楚。」她的語氣很堅定沒有動搖。
「那為什麼...」
「沒有人能證明我的清白的。再說,將針頭插進她的體內注射藥物的人也是我,毫無疑問。」她平淡地說著,像是早就接受了這一切,又或者在無盡的徘徊當中,只能無奈的接受這一切。
「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感謝妳。我不像那個老太太,我連對自己動手腳的能力都沒有。我就只是個廢人,眼睛看不見、只有一隻手能動、雙腳殘廢、大部分器官都快廢了,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活著。」儘管聽起來是很悲傷的內容,但我其實沒甚麼太大的感觸,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這件事情。
「你還活著就是還有事情必須去做的意思吧?」
「像是當罕見疾病的珍貴案例嗎?」我自嘲地笑著。
「你會找到屬於你該做的事情,從此當作目標活下去的。」
「謝謝,下次我會考慮的。」
「對不起。」她這麼說著。這是我最後能清楚聽見的一句話。
我的意識逐漸模糊,雖然本來我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但現在感覺不只是視野黑暗,彷彿自身落在一塊甚麼都沒有的虛無當中,不斷地向下沉...不斷地。
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整個人沒入其中的最後一瞬間,彷彿有一隻手,又或者該說有一股力道,用力地把我往外拉,而我也沒有更多力氣能夠掙扎,只能夠讓其為所欲為──看來沒有想像中那麼輕鬆啊。
***
入秋後的風儘管只是一大早也很強勁,緊緊閉上的窗戶被吹得咚咚作響,純白色的窗簾被整齊地綁好沒有擋到窗外的視野。同時,刺眼的陽光也毫不客氣地透過窗戶闖了進來。
「太亮...」話才說到一半,我就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我看得見了。我嚇得整個人跳下床站到窗邊。不要說眼睛看得見了,雙腳也能站了,全身輕鬆到像是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一樣。
「...喀。」我聽到有東西掉落的聲音,回頭望去。是一早來探望的老爸老媽和陪同看診的醫生。
「我回來了。」我微笑著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