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三番兩次試著反駁他的論點,但礙於年齡與經歷的差距,我幾乎每次都敗下陣來。
沉寂許久之後,我第一次贏過他,是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為了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準備滿滿的資料,抱著要把他辯到再起不能的覺悟,在下課前三十分鐘,吹響戰爭的號角──
「陶淵明根本不值得被崇拜吧。」
我的質問戲謔般地對他說出:「好久不見。」
而他面對這位不速之客──受驚的「!」從他的嘴裡,啵的一聲彈出。
質問沒放過這個機會,緊抓他的舌頭,搶在他回嘴前加強觀點的力度。
「課本『不為五斗米折腰』是清高的表現,這根本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吧?」
「這……」
我看著面露難色的他,靜靜等待他的反擊。不管是哪種反擊,我都準備好回擊手段了。
不久後,他才吞吞吐吐地說。
「我記得,他當時接待的督郵官,欸……那個……」
「劉雲?」
「嗯嗯,就是他沒錯……傳聞中,劉雲是個惡名昭彰的貪官,所經之處就像蝗蟲過境,寸草不生。當他來到彭澤時,陶淵明本來就不想接待他了。」
「所以當縣吏提醒陶淵明,如果不穿上正裝接待督郵官,可能會惹惱劉雲,跑去上頭說壞話,忍無可忍的陶淵明立刻寫了辭呈。」
「對對對。哇……書妍~學習得很認真呢~」
他的稱讚讓我不自覺嘴角上揚,但我忍住生理機制,不讓他察覺我的動搖。
真正的目的還沒達成,我不能因為這種輕浮的稱讚感到滿足。
「那麼,他哪裡清高了呢?」
「……他不為了五斗米的俸祿向貪官汙吏低頭,這不就是清高了嗎?」
「我不覺得。」
「怎麼說?」
「先不論五斗俸祿到底有多少,我覺得他只是不想負責,所以才辭職的。」
「什麼意思?」
「他擔任彭澤縣令,掌管百姓生死,突然一句『我不做了』,就離開崗位──更別說他還有把公田拿來種黍釀酒的前科。」
「……」
「『不為五斗米折腰』其實只是自以為是的落跑縣令,不負責任的藉口吧?」
他禁聲不語,陷入沉默。
他在思考,思考要如何找出站得住腳的觀點,來反駁我的理論。
這次的思考時間比剛才長了不少,但他還是努力擠出一個說法。
「《陶潛傳》是在唐朝完成的,跟陶淵明生存的晉朝相差兩百年左右,有可能在撰寫時,對陶淵明的故事已經偏離史實,參雜了世人的偏見……」
「照你的說法,那如果劉雲是貪官的事情,也參雜世人對督郵官的偏見,實際上他是個清廉的檢察官呢?」
「……」
「這是不是代表陶淵明作賊心虛,擔心用公田種黍的事情曝光,所以才連忙逃跑?」
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說出最後的結論──
「要舉例的話,陶淵明就像是在超商打工,卻不願意穿上制服服務顧客的工讀生,說著:『我才不要為了22K的薪水折腰』,決定憤而離職──的那種人吧?」
「呃……」
結束了。
除非推翻目前所認知的歷史,否則他無法駁倒我的任一觀點──話雖如此。
他還是有殺手鐧。
面對任何正在準備學測的學生,都管用的殺手鐧。
──因為考試要考。
因為考試要考,所以別質疑課本上的內容。
因為考試要考,所以陶淵明的品行撇開不談。
因為考試要考,所以別再浪費時間提出質疑,多背幾個生僻字吧。
當這句話說出口時,便是我的即死宣言。我只能閉上嘴巴,把身心放回考試讀書的世界。
這種結果早就顯而易見,但,我還是選擇提出質疑。
無論他是否說出口,隱藏在結果中的「事實」,都是無法推翻的。
甚至,將那句話掛在嘴邊的他,只會顯得更加狼狽不堪。
我此刻所嘗到的甜頭,並不會被那句話沖淡。反而會像是吃完酸梅後嘗到的方糖,甜度倍增。
我退讓的東西,太多了。
如果是面對我討厭的這個人,我就可以「無須退讓」。
他嘴唇微開,輕吸一口氣,慢慢地眨眼──要來了。
「妳真的覺得,陶淵明不值得妳學習嗎?」
「…………嗯?」
原以為他會說出那句話,然後把話題轉回他擅長的考試讀書。
沒想到,他仍拾起必死無疑的議題,朝我丟了回來。
「就像你說的,『不為五斗米折腰』並不清高、甚至是不負責任……但是,那難道不是忠於自我的表現嗎?」
「但課本說這是清高──」
「課本上是這樣沒錯。應該說,過去的價值觀,不能全然應用於現今社會。」
他打斷我的駁斥,並進一步同意我的說法。
「比起其他類別的學問,文學與歷史類的學者都比較守舊,即使真的有人意識到『啊、陶淵明根本不清高』,也很難憑藉一己之力更改課本。」
「你的意思是,即使我們不認同,卻還是要大作文章替他把地位捧起來嗎?」
「很遺憾的,沒錯。」
「那你剛才反問我的,是指什麼?」
「陶淵明或許對當時的社會沒什麼貢獻,所做所為放到今日也無法當成榜樣,就像你說的,他就像是抗壓性差的草莓族──但是,即使是這樣的人,也有值得學習的地方。」
「你指的是……」
「忠於自我──」
心中悄悄浮現答案,與他的話恰巧同步。
「陶淵明為了自己,放棄世俗間的一切;你卻為了世俗間的一切,放棄了自我。」
他指向我隨意擺在桌上,光澤被半年時光氧化──To Be Continued的別針。
「你是……什麼意思?」
就像被人用刀抵住脖子,一股寒意滑過皮膚。
「像你這麼低調的JOJO廚,我還是第一次見。」
「……那個別針、是親戚小孩送我的。」
「你的父母跟我聊過,妳以前的樣子跟現在完全不同。」
「……」
我啞口無言,認命地闔上嘴。
他們居然把我隱藏的過去暴露無遺,一定是吃太多鹹光餅的緣故,嘴巴才會這麼大。
沒把別針收起來是我的責任,是我的重大疏失。
因為時間的洗禮,使光澤逐漸黯淡,我才遺漏了它。
已經被遺忘的真實自我,重新被他拾起。
「撇開責任不談,陶淵明的『忠於自我』,不正是妳該學習的地方嗎?」
「如果可以撇開不談,殺人無數卻忠於道義的黑道,是不是也值得學習?」
「我們該學的是好的部分,不好的部分則要引以為戒。」
「課本只提到『值得學習』,沒有提到『引以為戒』。」
「所以才說要撇開他的錯誤不談啊。」
「所謂的撇開不談,不是以偏概全嗎?明明只評論陶淵明的一半,卻還把他捧得流傳千古。」
「照妳的說法,不忠於自我的妳,不也是只有一半而已嗎?」
「──!」
「妳不也把真實的自己,撇開不談了嗎?」
抓緊我愣住的半晌,他提出最後的質疑。
「妳有想過──怎樣的妳,才是真實的妳嗎?」
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知道答案。
但是,即使我知道。
未來的某天,我也會捨棄答案、放棄證明、並遺忘這個問題吧?
屬於徐書妍──屬於我的人生,會在只有「一半」的情況下,洋洋灑灑寫下數千數萬個,無法觸及終章的「To Be Continued」。
諷刺極了。
陶淵明為了自己,放棄世俗間的一切。
而我為了世俗間的一切,放棄自己。
比一個落跑縣令還不如,不停地退讓。
退讓出「女孩子氣」的個性、退讓出「對鹹光餅沒好感卻要幫忙家裡」的行為、退讓出「真實」的自我。
我退讓的,太多了。
因此在嚐到「無須退讓」的感覺時,真的很快樂。
就像是禁果、就像是甜頭、就像是毒品──忠於自我的喜悅,嚐到之後就無法忘懷了。
我知道,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屬於我的人生,將永遠無法寫下乾淨俐落的「第一部完!」。
即使如此。
我也有不能退讓的事物。
為了家人、朋友、師長、學校、社會、生活、日常、未來──為了守住我珍愛的一切。
我不能退讓。
◇◇◇
放榜後的一個星期後,家裡買了一台新電腦,算是慶祝我考上不錯的高中。
取代他在這個房間陪伴我的,變成這台電腦。
隨著我的畢業,他也準備進入職場。
我們各自在新環境分道揚鑣,此刻直至未來,不再產生交集。
能夠讓我無須退讓,忠於自我的那個人,就這麼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語言的攻防戰持續三年,最後在「不分勝負」畫下句點。
我們有時只是早餐到底要西式還是中式的鬥嘴,有時則黑人遭到迫害與白人至上主義的爭辯。
通常他說不過我時,都會搬出我的虛假來調侃我,但我只當那是喪家之犬的狂吠,回以他尷尬而不失禮的微笑。
倒不如說,相處的時間拉長後,我發現他的虛假不亞於我。
他有時十分紳士,有時十分輕浮;有時十分認真,有時十分慵懶。
直到最後的最後,我仍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不知道他背上的刺青是真是假、不知道他用書卷獎獎金請我吃的牛排是真是假、不知道他口中的「書妍~以後應該會是個好妻子」是真是假──
有時,我甚至會懷疑晶晶體模式,才是屬於他的「真實」。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
當列車抵達終點站,車門開啟的那一刻起,旅客間的牽掛在這個瞬間,便隨風斷線。
不會分享彼此的過去,不會過問彼此的未來,只會朝著自己的目的地,各奔東西。